【八一】离歌(散文·旗帜)
奶奶在惊慌中仍要把全家人藏进暗室里却未来得及,汉奸发现了暗室里有人,奶奶就双膝跪下央告说:老总,放过我们一家,来日定会酬谢……话没说完就被鬼子发现了。鬼子说如果不出来,就当你们是共党抓走。无奈,全家人被押到官坊院。临出门时,奶奶蹭了一手锅底黑,趁鬼子、汉奸不注意,把大姑姑的脸抹黑,以掩盖真面目,不被日鬼、汉奸们注意。村人从各家门户里出来,妇女儿童统统被赶到官坊扎到一堆。风一劲儿地吹,地下的叶片被风吹得漫天飞扬,一片混沌。汉奸混王在人前一个一个点名,要八个抗日干部主动站出来。结果在人群中没有找到。日本鬼子就喊话:举报共产党的,大大有赏!
村人们低下头没一个举报的。
又说:如果共产党不出来,就把全村人拉出去活埋!村人仍保持沉默。那些不懂事的孩娃忽闪着亮亮的小眼睛,恐惧地望着这个世界,他们每一天都在恐惧中生活,他们唯一的安全感是贴在父母的大腿上把眼睛闭起来。乌鸦在头顶上盘旋,“呱呱呱”叫得骇人。时间如电闪雷鸣般奔走,日本鬼子像一群蝗虫向村人们逼来。并叫嚷着“杀割叽叽——杀割叽叽——”然后从人群中拽出几个妇女孩子问,知道陈清蔚在哪里不知道?不说就杀了你们,把脑袋吊在树上示众。她们均都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混王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寻无果,却突然把目光落在大姑姑身上,上下打量。大姑姑算得上是漂亮姑娘,淡眉不扫而蛾,香唇不涂而硃,鼻梁高俏,双瞳涧水,皓如星辰。虽然奶奶用锅底黑涂抹得面目全非,但她的俊俏还是未能彻底掩盖。奶奶把大姑姑推在身后,父亲向前把奶奶推在他身后。但混王并非浪得虚名,从人群中把风华正茂的姑娘一个一个推到日本人面前献媚,把小孩子吊在树干上,孩子哭,女人叫。这一下村人扑上去决定决一死战,日本人驾好机枪“杀割叽叽、杀割叽叽”地喊,就在人声鼎沸之时,七位抗日干部走出来高喊:
共产党人在此,把村人统统放了,要杀要剐冲我们来!
鼎沸的人声突然静下来。老日鬼要粮,说只要把粮草交出来免你们一死。他们拒不交粮,并说粮草已经全部运到前线。
老日鬼一听,怒不可遏,立即把七个抗日干部捆绑起来,村里人一起涌上去想要把他们夺回来,可老日鬼的枪口对准村人,随时有可能扫平一片。陈清蔚一挥手,告䜣村人向后退,谁都不准向前冲。他说一人做事一个当,为八路军征粮运粮是抗日组织的行为,与你们无关。村人们还是不甘心。但到底是被日军的枪口压下去了。
父亲,眼睁睁看着日本鬼子带走了七个宗亲,活生生埋在西河滩,一村人束手无策……
那一刻,风停住了,鸟不再鸣叫,连日轮都钻进云层里不敢出来。人间的屠杀可以看不见血也能毙命,眼睁睁看着亲人们被一层又一层的土埋葬,却没有能力救他们。父亲说,他耳鼓里不停地有喘息声穿来过往,仿佛憋闷得不是七个宗亲,而是他自己……
抗日政府被瓦解。整个村庄遭了匪劫,人们低着头谁见了谁也不说话,没有人再敢明着参与抗日活动。但抗日的烽火在暗地燃烧,在每个中国人心里燃烧。
就在这当儿,一个叫程万富的人来到家中作客,是奶奶的村亲,出入非常神秘,吃饭期间谈到活埋的几个共产党员,全家人都十分难过,尤其是父亲义愤填膺,说我们种下的粮被老日鬼抢,我们的房屋被他们烧,就算不去当兵也保不住家人安全,我们就像被老日鬼宰杀的一块肉……
奶奶被父亲的话吓得心惊肉跳。可是父亲的话谁能反驳得了呢?奶奶端着碗,只是瓷瓷着眼睛,无言以对。
父亲真正走上抗日之路就是这位程万富的指引,他在各村串联了青壮年男人,组织起武装委员会,也叫基干民兵。他要父亲当村中的武委会长,这是个秘密组织,属于自卫反击队,他们接到命令时,往往装着出去做买卖,或者是上山打柴,小型战斗经常有,缴获了武器慢慢壮大队伍。这个时候日军也在各村建立“维持会”。村中无人承担这个角色,程万富就派父亲假装充当维持会长,当武委会的卧底。父亲不干,他说他宁愿战死在疆场也绝不为日伪办事。程万富就耐心做工作,告诉他战斗不一定明火执仗,一个消息就是一次胜利。他告诉父亲卧底的真正功能,直到父亲同意。
这一切行动,奶奶完全是被蒙在鼓里的人。
四
1945年父亲23岁,这一年的夏天得到日军指令要到各村要粮。父亲的耳鼓里一直咚咚哐哐响成一片。父亲咬牙切齿,征我粮杀我同胞,还有没有天理人道?父亲从咬牙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构思一场战斗,父亲试着提议:把各村粮都运往长岭村,皇军可一次性运粮,这样省些力气,有些山庄窝堡运送太麻烦。
日本鬼子不了解地形,只得听父亲的。
父亲开始窃喜,日你娘,要粮,给你个狗吃屎吧。父亲的如意算盘在脑海里噼哩叭啦打得山响。对于一场战争,就好像写书人构思一篇文章一样,接到行动指令时就像采到了素材,他在脑中开始设想这场战斗的全盘计划。设想成熟后,父亲就通传给各村领事人间壁清野,不能让一颗粮食落在鬼子手里。他把设想跟程万富一说,程万富击掌叫好,说父亲一定会是个出色的指挥员。
这一天,风轻云淡,父亲带着日军前往,沿路的村庄都十分安静,日军走得急,杂沓的马蹄荡起了浓重的尘灰,火轮般的日头烧烤着大地。
长岭村像一个隐居士,静静地隐藏在山的一抹,转一个弯不见村,再转一个弯仍不见村,你会以为离村庄很远,当这种错觉夯实之后,村庄突兀出现的时候,已经到了村中心。鬼子进村,村里静寂无声,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更不用说粮了。鬼子下了马,一把抓住父亲的衣襟,说粮呢?大大地骗了皇军,杀了杀了地有。
父亲显出极为惊诧的样子,说奇怪,我把粮食码到这里才去带皇军的,怎么突然什么也没有了呢?
鬼子挥手甩了父亲两巴掌,父亲耳鼓轰鸣,双目飞出一片黑点,稍微镇定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他们因我为皇军办事,对我有意见,他们不是骗皇军是在骗我。我征好粮的时候,他们打了我一场。父亲提起裤孒,露出预先用石头割破自己腿,伤口还渗着血。说这是他们打伤的,皇军给我作主,不然我以后就不好为皇军办事了,他们一定是躲到山里去了,我们找到人也就找到粮了。
鬼子觉得有道理。说,你的话大大地忠诚?父亲说,皇军是我的依靠,不敢不忠诚。
鬼子说快快带路!
父亲说好,我的,想上厕所,皇军的,等一会儿好吗?
鬼子一挥手说,劣等民族地干活,快去快回。
父亲转身走了,为坐实去厕所的紧迫,还在胳膊上用嘴吹出几个响屁。然后拐进了“厕所”。其实父亲是去找预先安排好的一个拐腿男人,给了他藏起来的几挂响炮和一只铁皮水桶,告诉他只要一进黑沟,你就在桶里点燃响炮,把铁桶扣住,响声更大。
拐腿男人一一应是。
父亲让拐腿男人到临街的铁匠铺那儿假装逃跑,如果鬼子问村人逃到那里,你就说都在黑沟。
布置好之后,父亲就匆忙走出来。
拐腿男人在铁匠铺闪出来,一见鬼子就又躲进去。鬼子军就喊,村里有人,把他抓过来问话。
就有人把拐子抓过来,鬼子说,你们村的人呢?
拐腿说我不知道。
鬼子说杀了杀了的。就有刀搁在拐子的脖子上。拐子立即抖成了一团,说太君的饶命,我真的不知道啊,以往常的经验他们肯定到黑沟躲起来了,只有那儿最安全。鬼子问,你知道粮食藏到哪里去了?拐子说,我外出串亲戚,回来时村里就没有人了,粮食更不知到哪去了。
鬼子放开拐腿男人。让父亲带路前往。拐腿男人喊,你们找到村人可不要说我告的密,不然我可活不成了!他拍了下自己的脸,哎呀!还不如让你们给我一枪呢!不过,我不敢肯定他们在不在黑沟。
鬼子不理睬他的叫喊。只是一会儿让父亲领头,一会儿又让守尾。马蹄声在深沟里回响着沉闷的钝音,黑沟很静,曲径通幽,越往里走两面的崖壁越近,途经一线天,拐腿的响炮犹如机关枪,哒哒哒哒响作一片。鬼子突然停下来,说什么地干活?
父亲说不知道啊!来时什么情况都没有发现,怎么响起了机枪声?
鬼子开始慌张,哇啦哇啦不知在嚷嚷什么。
父亲说,太君的不用怕,这里很安全,就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情况回来报告太君。
鬼子揪住父亲的衣领,说你的忠诚?如欺骗皇军杀了杀了的有。就放父亲回去打探消息。父亲一经跑出黑沟,全身激动得发抖,连跑步都如腾云驾雾。这一刻喜鹊喳喳地叫个不停,仿佛为父亲的谋略欢唱,草丛里的山兔见父亲迅雷不及掩耳地奔跑而来,急忙躲在树根下让路。父亲不向后看,只往前跑,跳沟蹦坎,心里骂着,日你娘老日鬼,以为长岭人是病猫,你活埋我七人,我炸死你一团!父亲爬上山坡就与基干民兵投入了战斗。程万富向埋伏的基干民兵一挥手,机关枪,手榴弹,步枪,同时射击四面包抄,容不得鬼子反击,只听到哇啦哇啦乱叫,死伤一片。这是一场大胜利,歼灭鬼子52个。
可是,战斗过后,父亲暴露了身份,在村里呆不下去了。经程万富介绍,带了十二个青壮年,参加了刘、邓大军18旅52团特务连。父亲终于可以明枪明炮地和日本鬼子对着干了。
五
在官坊院列队出发的那一天,奶奶拿了家中唯一一条完整的放羊用的毛单,披在父亲身上,那树皮般的手颤抖着,两眶泪水在眼中转着。父亲说,娘,好好在家等着,打走老日鬼我就回来了。父亲故意不看母亲,他怕自己忍不住哭出声来影响了情绪。父亲知道奶奶一夜没有合眼。他说他能听到奶奶的心跳声。奶奶知道父亲留不住了,奶奶再也想不出办法能留住父亲了。奶奶伸出自己的十个指头让父亲看,意思是十个指头伸出来不一般长,可伤到哪个都会连心得疼!奶奶不说话只是流泪,只是在父亲身上抚摸,直到父亲整步向前,才离开了奶奶的手温……
父亲走后,奶奶便不再展眉,没有笑颜,饭量一日日下降,睁着黑洞洞的眼睛望着远方,望着……一批又一批的烈士名单送到村中,奶奶每次都会小死一次,泪水春流到冬,冬流到夏。不久,便患了黄痨气鼓,终极了人世。医生说这病是郁抑而成。奶奶临终前说,死了好,死了就再不用担惊受怕,死了总比白头人送黑头人好……
家人便知奶奶是吓死的,想儿想死的。
父亲戎马十二年回归故里,家中已没有了母亲。大伯折了一根柳木棒,带着父亲到奶奶荒草掩蔽的坟前,一柳捧就把父亲打跪在地下。大伯说,娘是被你吓死的,你就是咱娘的生死劫,我是大哥,我替娘教训你为子不孝!结果大伯打了二棒,打第三棒的时候,一阵狂风刮过,柳棒就断了……
大伯吃惊之后就说,娘,死了你也护你二孩,是他让我们早早没了娘啊!
父亲双手掘着厚土,哭得泣不成声,他一直想说,娘啊,儿不孝。可他的喉咙像塞了个青柿子死活说不出来。这当儿,父亲仿佛看到娘端端地坐着,伸出手来抚摸他的头,他的脸庞,肩胛骨……父亲喊了一声:娘!方才意识到,十二年前参军出发时,母亲的抚摸原来是一次诀别!是母子之间最后的绝唱!也许上苍早有提示,只是父亲浑然不觉……
欣赏绝品佳作,问好陈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