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个数字对于那些有钱人，就不是问题了。他听老师跟他们说过，那个姓吴的矿主和他姐姐的孩子，都被送到英国去留学，一年的费用就得三四十万元，几年下来，就得一百多万。更是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无法想象的数字了。每当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李玉林就会想起自己父亲和小芳父亲两个人之死，好端端的两个大活人，活活被砸死在井下，那个矿主只答应给五千元抚恤金，还说主要责任不在他们，而在死者。他那个当银行副行长的姐姐，假腥腥地又增加了五千元，难道两条人命就值那几个钱吗？他们一年从矿上拿走多少钱，谁知道？越是有钱人越是吝啬鬼！
　　 想到这儿的时候，李玉林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一个可怕的念头，一个令他自己不寒而栗又兴奋异常的念头，而且他一直在想，只要能治好小芳的病，只要能挽救小芳的生命，他什么都可以做，他什么都在所不惜。何况他们那些人的钱也是从老百姓身上搜刮来的，也是不义之财。有了这个想法，李玉林就开始一步步实施自己的计划。他从包工头那儿打听到了姓吴的女行长家所住的是一个别墅小区，观察到女行长每天都是自己开车上下班，在别墅小区的东边，有一条新修的泊油路，是女行长的车每天的必经之路，路上行人很少。车辆也很少，于是，李玉林就决定在这条路上动手。
　　 李玉林每天都要带着一大兜水果食品上医院去看望小芳，一再安慰小芳说她的病是可以治好的，一直在医院陪护小芳的小芳妈妈也对女儿说，大夫跟她说了，只要从妈妈身上抽出一些血，输进她身体里，她的病就会好的。学过生物学的小芳，也懂得人体造血的规律，也知道人体造血功能是很强大的，从妈妈身上抽点血，不会影响妈妈的身体健康，也就很相信李玉林和妈妈说的话，大夫也说等她身体再恢复恢复就可以做手术了。小芳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只盼着早一天手术，早一天出院，早一天上班挣钱。
　　 李玉林在那条通往别墅小区僻静的泊油路上观察了几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也观察清楚了女行长每天下班经过这条路的时间。深秋的北国，天黑的特别早，所以当女行长下班的时已经擦黑。虽然路灯很明亮，但是谁也不会特别注意路面会有什么异样，而且李玉林用废纸做成的马葫芦盖，不大容易被发现是假的，是被替换了的。
　　 这一天，天渐渐黑了下来，吴秀娟开着自己的奔驰车下班回家，刚驶进小区的马路中间，前轱辘就陷进了马葫芦里，车轮打着空转，她不得不停下车去察看。当她俯下身去看马葫芦盖时，却发现有一个人影蹿到她已经打开了的车门前，吴秀娟本能地惊叫了一声，猛一回头，一下子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那双常常在她梦境里浮现的眼睛，那双充满了敌意和仇恨的眼睛。可没等她完全反应过来，那个人一把抓起她放在驾驶座上的手包，撒腿就跑，不一会就消失夜幕笼罩下的楼群后面了。
　　 吴秀娟知道自己是被劫了，虽然她没能看清楚那个人的脸，但是，她记住了那双眼睛，那双雪亮的总像是喷射着两道电火花的眸子。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是他。
　　 当110的警察赶来的时候，他们很快就发现了那两个假马葫芦盖，也完全同意女行长的判断，这是一起预谋的抢劫案。作案人事先打探好了女行长的行踪，上下班的必经之路，然后精心设计和策划。警察根据吴秀娟提供的线索，很快锁定了嫌疑犯是从三岔河跟着包工头到省城一个建筑工地上打工的高中辍学生李玉林。并与包工头取得了联系，将嫌疑人李玉林捉拿归案。
　　 但是，关于手包里钱的数目，两个人却有着完全不同的说法：女行长说她的手包里有三万元现金，是她准备给儿子换肾用的。因为这几天一直有人给她提供线索，她求肾心切，把钱一直带在身上，准备一旦接洽成功，方签合同，马上把一部分定金付给对方。女行长对手包里的钱数，说明和解释得清清楚楚，合情合理，令人信服。可是，李玉林却坚持说手包里只有三千块钱，他一分钱没动，而根本不会是三万元。还瞪着眼珠跟警察大吵大叫，说他们偏向女行长，偏听一面之词，是官官相护。态度既不老实也不端正。经过再三说服教育开导，也没有任何改变，一口一个资本家吸血鬼，一口一个官官相护。令警察和法官很是不悦。
　　 法院根据所抢劫的巨大金额，又毫无悔改表现，判处李玉林有期徒刑十年。李玉林当庭对法官说他不后悔，他只后悔一件事，他没能弄到足够的钱给他的女朋友小芳治病。
　　 他对来看他的包工头说，他的事千万不要叫小芳知道，也不要告诉小芳妈妈，他还会继续想办法凑钱，一定要治好小芳的病。包工头只能长吁短叹，叫他在里面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来。
　　
　　 四
　　 监狱里的一位老管教，听了李玉林一五一十原原本本的陈述，很是同情他，想不到这个模样英俊的小青年，竟然能为了治好女朋友的病，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精神很是难能可贵，令他很受感动。他告诉李玉林如果他真是被冤枉的，那个包里确实只有三千块钱，他不应该被判这么多年。并声称可以帮助他向法院进行申诉，叫他好好写一份材料，他可以帮他递上去。
　　 李玉林却对老管教说：政府大叔，我在今天的《江城晨报》上看到一篇文章，说有一个得了尿毒症的患者，求记者帮他寻找肾源，他可以出高价补偿捐肾者，我想请您帮我跟这位记者联系一下，说我愿意捐肾。
　　 你要捐肾？老管教这时才知道，这个刚刚过了十八岁生日的大男孩，虽然自己身陷囹圄却还是在一心一意想方设法要帮助他女朋友治病。担心地说：孩子呀，人身体里的脏器，是不能随便动的呀。你割去了一个肾，就剩一个了，要是那个肾出了问题，哪可怎么得了？
　　 李玉林笑说：政府大叔，我上中学时候，我们生物学的老师给我们讲过，人体之所以要长两个肾，其实平时只是一个肾在工作，就够了，另一个肾是起代偿作用的，也就是说如果其中一个肾出了问题，另一个就补充上去，继续工作，就像打篮球有替补队员一样。我身体这么棒，捐出一个，那个照样正常工作，一点不会受到影响。
　　 老管教知道这个孩子为了治好女朋友的病，命都能舍出去，觉得这是个特别重情重义的小青年，像这样能舍身忘我的青年人，已经不多了。他怎么能不帮助他？老管教很快就和记者取得了联系。双方谈好如果配型成功，对方愿付二十万。李玉林说二十万够手术费了，也没再争就同意了。老管教请示了上级，上级领导觉得这也是一件善举，也是服刑犯对社会的一种贡献，就爽快地同意了。
　　 令人没想到的是，配型完全符合，手术也作得很顺利，很成功，对方付给的二十万元钱，李玉林让打到小芳妈妈新开的账户上，准备给小芳作手术用。
　　 吴秀娟看到儿子的手术作得如此成功，自然高兴得不得了，一再向医生表示感谢，医生却说，你更应该感谢那位捐肾的小青年，他和你儿子的肾，所有的指标都完全符合，真是太少见了！太难得了！我们甚至于怀疑他们两个人是亲兄弟呢。
　　 听了医生的这句平常话，吴秀娟一下愣在了那里，半天没缓过神来，直到丈夫走过来喊她，她才像是从大梦中惊醒，眼睛还是直勾勾打不过弯来。她一把拉住丈夫的手，手指尖还止不住激烈地颤抖。
　　 秀娟，你怎么了？看着妻子反常的神情，丈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你你你，你赶紧去问问大夫，吴秀娟惊诧和震惊得语无伦次，连话也说不清楚了，你赶紧去找大夫，我要求作亲子鉴定。
　　 作亲子鉴定？你说什么？谁跟谁？丈夫更摸不着头脑。
　　 那个孩子，是不是咱们丢的那个孩子？
　　 你，你是说……丈夫一下明白了，妻子怀疑那个捐肾的小青年，是他们十七年前丢失的小儿子。
　　 那一年，儿子已经三岁多了，已经戴了环的吴秀娟，突然意外怀孕，按照政策，她不能要这个孩子，可是，当她发现自己怀孕时，胎儿已经三个月了，已经有了雏形，吴秀娟本来一直就想再要个孩子，就跟丈夫商量想留下这个孩子，吴秀娟虽然怀了孕，身子一点不显，不知道底细的人，不会怀疑她怀了孕。等到将近七个月的时候，吴秀娟叫老家那边打来一封电报，谎称她老母亲病重住了医院，需要她回去照顾，向领导请了长假。
　　 回到老家半个月，就在家里生下了一个小男孩。正好她的一个表姐一直不能生育，吴秀娟就托付表姐帮助她带这个孩子，户口也落在了表姐家。却怎么也没想到，孩子一岁多时候，表姐带着孩子去赶庙会，表姐要上路边的厕所小解，让孩子在外面等她一会，可是，当表姐解完手出来，孩子却不见了，孩子被人抱走了。急疯了的吴秀娟，又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孩子，怕叫单位知道她超生超育，会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虽然发动了所有的亲戚帮助四处寻找孩子，丢失的孩子却一直未能找回来。大家都说，肯定是被人贩子拐走了。
　　 吴秀娟很快就通过三岔河乡的领导了解清楚了，李玉林的父母亲一直不能生育，李玉林确是他们十七年前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一个小男孩。其实李玉林也听村里一些人风言风语议论过，李玉林却说，即使他真是爹妈买来的，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也跟亲生父母没有二样，他不会在乎那些风言风语。父亲为了供他上大学，命都搭进去了，亲生父母也不见得能做得到。他只庆幸他来到了一个好人家，从小到大，爹妈都把他当成命根子一样，他要有半点别的想法，他还能算个人吗？
　　 吴秀娟通过包工头的关系，弄到了李玉林的几根头发，又凭着她的势力和关系，请医学鉴定部门做了DNA鉴定，亲子鉴定结果证实，李玉林确是她的亲生儿子。手里拿着鉴定书的吴秀娟，只觉得眼前一黑，踉踉跄跄走出医院大门，噗嗵一下跌坐在医院门前的台阶上。
　　 天哪！那个李玉林，那个她昧着良心把他送进监狱的李玉林，确实是她十七年前丢失的亲生儿子呀！她手包里其实只有三千块钱，她却硬说是三万，是因为她一直对他有一种恐惧和忿恨，她是有意要陷害他的呀！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也不会想到，那个一直令她惴惴不安的大男孩，竟然是她十七年前丢失了的那个超生的小儿子。
　　 老天爷呀！这是老天爷的报应啊！
　　 吴秀娟通过关系，得以叫监狱方面让她在他们的一间办公室里单独会见了李玉林。事先老管教已经把吴秀娟是他亲生母亲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李玉林，李玉林却一言不发，一直沉默着。老管教就劝他说，不管怎么样，他也是你的亲生母亲，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你也得认下这个亲妈呀！李玉林还是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
　　 当老管教把李玉林带到一间办公室门前，向他使了个眼色，李玉林推开门走进办公室，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办公桌旁一把椅子上的吴秀娟。吴秀娟看见他走进来，腾一下站了起来，下意识似地伸出两只手，像要上前去抓他，却又旋即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只是睁大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死死盯住李玉林。李玉林却像是没有看见正直呆呆盯住他的吴秀娟，他走到办公室里边的一排长椅前，找了一个离得远一些的坐位坐了下来，依然没有正视对面的吴秀娟，只是望着窗外树枝上几只叽叽喳喳欢叫着的小鸟，在枝头上蹦来跳去，似乎是在回忆孩童时代，爬到树顶上去捉小鸟掏鸟窝的那些往事趣事。
　　 所以，吴秀娟没能看见他那双眼睛里，是不是还带着那种仇恨和蔑视的眼神，或许是她不敢面对他那可怕的眼神。但是，吴秀娟却早已控制不住噙在眼眶里的泪水噗簌簌滚落，声音也禁不住激烈地颤抖着：玉林，我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有罪！妈妈害了你！是妈妈说了假话，作了假证……妈妈跟法院去说，去纠正……可你千真万确是我的亲生儿子呀！
　　 吴秀娟说着晃了晃手里捏着的那份DNA鉴定书：这是医学权威部门给做的科学鉴定……
　　 吴秀娟本想把鉴定书叫李玉林看看，可是，还没等她再往下说，李玉林已经站起身来，目光依然没有转向她，依然瞅着窗外，声音不高不低，异常平静地说：对不起，我只有一个父亲一个母亲，而且他们因为贫穷，因为低贱，因为是农村人，因为没钱供我上大学，下到煤窑底下去卖命，想挣够了钱，实现我的大学梦，也实现我们全家人脱贫的梦想，梦想也能过上城里人那种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可是，他们却死在了那个黑暗得不见天日的矿井下，他们的灵魂死后也不得安生，还要为他们儿子所蒙受的不白之冤担惊受怕。我对不起我的父母亲。我也只有一个父母亲。这一辈子也不会再有第二个父母亲了。
　　 李玉林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转过身，头也不回，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儿子！儿子！你别走！别走！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有罪！妈妈该受惩罚！妈妈给你跪下了……
　　 满脸泪水的吴秀娟，噗嗵一声跪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