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锐力】越狱(小说)
院子里的雨水像海潮似的暴涨,几个监舍都已进水。一向勤劳的苟娃大声惊呼着:“起来、都起来,屋里发水了!”可大多数犯人依然躺在地铺上睡觉,动也不动一下。苟娃就拿吃饭的铁勺,在门槛内剜了一个小坑,把水引进坑里,再用瓷缸舀了泼出去。张炳学见了,也拿起饭碗跑过来帮苟娃。
四个犯人“官员”商量了一个办法,那就是用盆子端。梁家易站在统计室门口吹哨,大家抬起头看看外面的瓢泼大雨,就又躺下了。老叫驴抬头骂道:“他奶奶的!老天爷心疼咱爷们,谁在那儿瞎吹啥啊!”跟屁虫立即接话说:“老天爷吹哨,咱他妈也不出工!”
监舍里的部分小组长和“积委会”成员们都出去了。梁家易安排了任务,他们都返回来拿盆子。章留影本来不想动弹,因为他的脚还没有好彻底。但梁家易、李春生二位主任对他不错,他觉得应该支持他们的工作,也拿了盆子出去端水。苟娃跟在后面。
在院子里端水的不过二十几个人。他们要把雨水端到中队大门口泼掉,有人嫌来回跑路,就把盆子里的水隔着墙头泼出去。但是,他们的劳动效率赶不上雨神的效率,院子里的水非但没有减少,反而继续上涨。参加端水的人全都像落汤鸡似的,看着地上鼓起的密密麻麻的水泡,大家都有些气馁了。
这时,赵队长打着雨伞进来了:“咋弄的,发水了?”赵队长是商丘人,说话带着浓重的豫东口音。
梁家易喘着气说:“下水道被堵了,这水排不出去!”
“就你们这些人,啥时候能端完啊!”
李春生说:“都睡死了,喊不起来!”
赵队长笑笑说:“割几天稻子,都累乏了嘛!”又对梁家易说:“你叫五六个人跟我出去,从墙头外面挖掘。”
梁家易说:“没有工具呀!”
“工地上有。”
梁家易就开始点将:“李春生、卢志义、石天然、章留影、苟娃,跟我走!”
于是,赵队长在前,梁家易带着五个犯人在后,出了监狱大门,来到建筑工地。
工地上到处都是斗车、水泥桶、铁锹和砖块什么的。六个人每人拿了一把铁锹,在赵队长的指挥下,先清理了堆在墙边的碎砖断瓦,然后再挖掘泥土。不大一会儿,下水道就暴露出来。清除了烂泥,再用铁锹朝墙下一捅,“哗”地一声,一股强大的乌黑腥臭的水冲了出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赵队长说:“你们几个每人加改造分十分,端水的加五分!”回头问章留影说:“你的脚好了吗?”
“好差不多了。”
“刚来就主动参加劳动,值得表扬!”
梁家易说:“比那些老油条强多了!我嗓子都喊破了,除了大小组长、积委会成员,就章留影和苟娃两个人出来干活!”
赵队长说:“你写个表扬稿,放黑板报上。”
梁家易说:“好的!雨停了我就写上去!”
李春生说:“是该表扬表扬!水漫‘金山’了,都还在睡大觉!叫我说,每人得扣五分才解恨!”
据说,每人每天正常出工给十分。到年终按总分的多少,确定减刑名额。干了不到两个小时的活儿,就得到十分,是很合算的。不过,章留影并不关心减刑的事儿。因为减刑并不比生命更重要。看着从下水道里流出的滔滔浊水,章留影在心里说:“这可是一个很好的越狱通道啊!”
七
到了上午九点多钟,大部分犯人都已起床。下雨天不出工,管劳动改造的队长是不必到监狱里来的。而管思想改造的李指导员、赵队长和王干事则在监舍里组织犯人学习。学习内容有法律、条例,也有报纸上的最新文章。
雨渐渐地停了。二分队和三分队的人员都集中到一分队的监舍里,整个地铺上都坐满了人。在监舍门口临时放了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不大一会儿,李指导员、赵队长、王干事先后走进来,依次落座。
李指导员大约五十来岁,长的粗壮而由粗糙。大脸阔嘴高鼻梁,说话瓮声瓮气,操豫北口音。他让王干事读了《人民日报》上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是公安部长刘复之写的。大意是说“严打”的迫切性和必要性。读完之后,李指导员开始归纳文章的要点。他说:过去,我们对违法犯罪分子过于宽容,各地都有“捉放曹”的事件发生,导致犯罪分子的气焰十分嚣张,他们认为我们政府软弱可欺,一些早已被消灭的丑恶案例又死灰复燃。这些犯罪活动,严重地危害了社会治安秩序,危害了人民生命和财产的安全,不“严打”就不能平民愤!不“严打”就不能保证改革开放的顺利进行!因此,你们这些在座的刑事犯,都是“从严”、“从重”、“从快”的“三从”人员,都是根据“两高”的司法解释进行量刑的。对于你们来说,绝大部分都交代了自己所犯的罪行,但还有一小部分有余罪没交代。我们今天的会议就是要求大家,认清“严打”形势,彻底交代余罪!你如果不交代,一旦被同伙揭发出来,你就被动了!不要相信哥们义气,不要相信攻守同盟。在政府的强大攻势面前,哥们义气、攻守同盟屁都不是!所以,我希望你们能争取主动,交了余罪,一身轻松,还能得到政府的宽大处理!
李指导员讲完后,赵队长让大家分组讨论。有余罪的向政府交代余罪,没余罪的写出心得体会。
讨论的时候,马振日问:“啥叫‘捉放曹’啊?”
方包银说:“这都不懂?意思是捉住了曹操又放了曹操呗!”
马振日又问:“谁他妈捉了曹操又放了他啊?”
方包银说:“关羽关云长呗!你没看过‘三国’啊?”
“这俺就不懂了!”马振日说,“关羽‘捉放曹’,应该处罚关羽啊!警察‘捉放曹’,就应该处罚警察啊!奥!警察没处理一个,反倒处理咱们平头百姓!这是哪家的理啊?”
“嘘——”张炳学用两根手指放在嘴巴上,示意马振日说话注意点。方包银说:“老马说得对!刘部长讲得很清楚哦!社会治安不好都是警察‘捉放曹’造成的!这事儿怪不得别人!咋能大鱼、小鱼、虾米一网逮呢?”
蒋大勇说:“逮不完的虱子,捉不尽的贼。劳改队的犯人翻了几倍,社会上该杀人还杀人,该放火还放火!”
卢志义说:“听接见的人说,社会上的治安好多了。‘一强两抢’基本没有了。”
方包银说:“狗屁!正在风头上,风头一过,你试试!‘一强两抢’照样发生!”
蒋大勇说:“你别说,这‘强奸’的往后肯定要少了。因为做‘鸡’的多了现在!”
“你们讨论的很激烈啊!”赵队长走过来说:“不要扯跑了题!”
方包银说:“没有跑题。咱们正在讨论‘捉放曹’呢!”
赵队长说:“那好,继续发言,我也听听!”说着,把椅子搬到走道上,坐了下来。
一个名叫张威的犯人说:“我觉得严打就是好!坏人抓完了,社会才能安定,人民才能安家乐业,改革开放才能顺利进行!”张威以前是某个农科所的副所长,因为倒卖种子,被判了投机倒把罪,入狱六年。这个人的业余爱好是油画。那边的新大楼还没有建起来,他已经向中队建议在大厅里画几幅油画了。
方包银接着说:“严打实在是高!我们希望王主任、刘部长把严打进行到底!”
蒋大勇也说:“严打就是好!我希望严打年年搞、月月搞、天天搞!”
几个人发言后,赵队长笑笑说:“空洞!都是空话!”
这时,李指导员走过来问:“听说你们分队来了一个大学生,哪个是啊?”
孙天德指指章留影说:“就是他!”
于是,章留影站起来,说:“我是章留影。”
李指导员摆了摆手说:“坐下吧。”等章留影坐了,李指导员问道:“大学生对严打是怎样认识的啊?”
章留影想了想说:“乱世必用重典。古往今来都是这样。”
“说得好!”李指导员说,“那么,你能不能把严打和今天的会议结合起来,写一篇报道呢?我们总场的《新生报》正需要这样的稿子呢!特别是交代余罪的,要大张旗鼓地宣传!这次严打,不仅对犯罪分子是个震慑,而且对隐瞒余罪的人也是一个震慑!三分场已经带走好几个服刑人员了。他们都是有余罪没有交代,最后被同伙揭发出来。这些人肯定要被法院加刑的!我们农场有规定,只要你们主动交代余罪,就由我们中队从轻处理;但被别人揭发出来的,我们农场一概不管!被法院带走的,一律从重从快从严处理!希望大家考虑清楚!”又对章留影说:“你能不能把我的意思写成一篇交代余罪的动员报告啊?”
章留影说:“我试试吧。”
孙天德说:“不用试!一写就中!”
李指导员说:“写好了交给我看看。”弯了脑袋对李春生说:“怎么这几期的《新生报》都没有我们中队的消息啊?”
李春生说:“写是写了,但没有发表!”
李指导员说:“你这个通讯组长要好好抓一抓啊!多宣传宣传我们中队的思想改造工作。发表一篇文章,中队奖励两分好吧?你们当教师的,每人写一篇文章给我。我明天亲自送《新生报》。能不能完成任务啊你们?”
李春生说:“坚决完成指导员交给我们的任务!”
八
老天爷给了犯人一天的休息时间。翌日雨停,但云朵像破棉絮似的,一团紧挨一团,沉重得好像要掉下来似的。阳光偶尔从棉絮缝隙里透出来,匆匆地给原野喷上一层亮色,就又躲起来了。这情景有点像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犯罪分子。犯人们当然期待继续下雨,可老天爷总是这么含蓄着,没有明确的意图。姚队长来带工时,有人提出是不是再等一下,别把咱们淋在路上或者地里。姚队长瞪着眼说:“等什么?割稻子又不是割麦子,下着雨也能干的!”于是,姚队长就吹响了哨子。犯人们懒洋洋地从监舍里走出来,一边走还一边骂。至于是骂天气还是骂队长,只有天知道了。
一分队的稻子其实所剩不多了。孙天德在章留影身后骂道:“妈的,咱们在看守所里再待一个星期,这稻谷就收割完了。来的真他妈不是时候!”
章留影自从孙天德偷饼干事件之后,很少搭理他。不过,孙天德并没有把偷东西、上法绳的事情放在心上。他依然嘴巴不离烟袋杆儿,还在抽烟的空隙吹嘘他的“神偷”技能。章留影就经常讽刺他说:“你这么有本事,偷饼干时怎么失手了呢?”
孙天德不以为然地说:“不是老孙俺的技术潮,是脚底下的稻草出卖了俺老孙!”由于身子下面铺的是稻草,脚踩上去就发出了“咝咝”的声音。对于自己的失手,孙天德一直埋怨是稻草在作祟。
“在农场干活,最苦的就是割稻子啊!”孙天德还在絮絮叨叨地说。
章留影说:“割麦子难道就不苦吗?”
孙天德说:“割麦子强多了。因为稻谷的叶子是锯齿形的,干几次这手指肚就没皮了,还往外渗血呢!你咋不找梁家易主任要一双手套戴呢?”
章留影虽然讨厌孙天德,但这家伙对劳改队很了解,也有应对一般情况的经验。最主要的是他对章留影很崇敬很忠实。章留影到看守所之后一度想绝食,正是孙天德、马振日端着南瓜粥、拿着筷子,慢慢地开导他。
“刚来这里,怎么好意思处处麻烦人家呢?”章留影说:“以后你也要多注意。这个地方藏龙卧虎,高人很多,不要老是吹嘘我,吹嘘你自己!”
“高人是有,但没有高过你的信不信?”
“你是胡说八道!”
正说着,卢志义分完了工,走过来对章留影说:“两个人一垅,你和马振日在一起。”又问:“小章,你有手套吗?”
章留影回答:“没有。”
卢志义就脱下自己手上的白色手套,递给章留影说:“我的给你。”
章留影问:“你自己不用吗?”
卢志义说:“我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劳改队又不是谁的责任田,能躲就躲呗!”说着,喊了一嗓子:“都下地了!还站着干球啊你们几个?”喊完了,就坐在田埂上抽烟去了。
马振日是个地道的农民,还做过大队的民兵营长。他干活很快,又有力气。章留影和他一起劳动,他总是干一大半,让章留影干一小半。他和章留影关系极好,这不仅因为他们是老乡,主要的还是他想让章留影替他写“申诉”。
马振日不抬头地猛干一阵子,然后移到章留影的面前,说:“过去在看守所一直没有机会请教你,你懂法律,替我分析分析,看我到底有罪没罪!”
章留影说:“这可说不准。现在的罪与非罪好像都没有明确的界线了,乱了套了!”
“它乱它的,你就分析我的。”
“你讲吧。”
马振日说:“我有一个朋友名叫王柱子,是我的一个表妹介绍的。我的这个表妹人长得不错,还是个初中生呢。不是担心有血亲关系,怕对后代不利,我就娶她做老婆了。后来,我和王柱子成了朋友,才知道他和我表妹早有了男女关系了。我们三个经常在一起吃饭喝酒,喝醉了,就一张床上躺着。好得像一个人似的。这样过了一年多,一天晚上,王柱子让我帮他推销两箱烟卷。我在大队好歹是个干部,仗着这张脸面,把烟卷推销给各小队的队长和群众,想来不是一件难事。于是,我就满口答应。可是当晚吃过饭不久,我妈的胃突然疼起来了,又吐又泻的。我急忙把我妈背到公社卫生院,一检查才知道是患了急性肠胃炎。夜里打吊针,我在医院陪了一夜。到了天亮,我妈的病好了,我就搀扶着妈回家,还没有走到村口,迎面碰上俩警察,问过我的姓名,就拿铐子将我的手给铐上了。审判我的罪名是投机倒把。你看看,我他妈啥都不知道,咋能投机倒把呢?法官硬说在我家里搜出了两箱阿诗玛,还是他妈假的!这、这到底是他妈咋回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