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娇】归去来兮(小说)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的三年高中生涯,都是靠大脚板子走出来的。
我上到高三的时候,伊人也考上了初中。本来我们乡也是有初中的,可我姑父认为乡中的教学质量不如县中。他还认为伊人太娇惯了,应该到离家远一点的学校锻炼锻炼。所以,他就花钱请客走后门,把伊人转到了县城第一中学。
我们学校和一中仅一墙之隔。但两所学校都是封闭式教学,我和伊人是很难碰面的。只有到了星期六的下午放学之后,我和伊人才能见面。伊人上初一时才14岁,步行上学是不可能的。伊人的父亲有足够的钱让伊人坐车。所以我的任务就是把伊人送到车站,花两块五毛钱买了一张车票。再等发往我们乡的班车启动了,我才离开车站,开始四个小时的长征。当然,伊人也多次提议,让我和她一起坐车回家。我怕伊人撒娇,就谎称我还要处理一些事情,要等五点多钟才能回去。因为那时已经没有班车了,所以伊人不便等我。
从县城到我们乡的步行路线是沿河堤下面的沙土路走。沙土细腻,夏天脱掉鞋子,赤脚行走,是很舒服的。但这条路孤寂而荒凉,路边长满野草,夏季茂盛,冬季枯萎。路的左边是奔流不息的淮河,右边是巨蟒一样的河堤,河堤与河道并不平行。它是依据地势和自然村庄而建的,遂地势弯曲。主要为了保护区内的田地和村庄不受淮河的威胁。而我走的小路与河道是平行的。四个小时的路程始终有淮河相伴。我不时地看到溯河而上的队队纤夫和沿河而下的点点白帆。船上人影幢幢,炊烟袅袅。还可以听到渔夫在河面上放鹰时嘴里发出的“噜噜”的叫声。因此。我并不感到寂寞。
又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照例和伊人在一中大门口见面。伊人对我说:“哥,你不用陪我去车站了。我自己知道怎么买车票了。”我说:“不行!我怕你坐错了班车。”伊人说:“没事儿,我知道的,那牌子上都写得清清楚楚呢!”我也想早一点回家,才不至于走黑道。就问:“你真的知道啊小妹?”
伊人坚定地说:“哥,放心吧!错不了!”
这样,我就和伊人分了手,继续走我的长征路。
出了县城,我走过一片芦苇滩,滩上长着密密的苇丛,比人还高。苇丛有时茂密,有时稀疏。每一根苇竿都顶着一蓬毛茸茸的芦花。芦花也是花,我就钻进去采摘了一支最大的芦花。这时,两只正在做爱的鸟儿被惊起,“嗖”地一声窜出苇丛,扑愣愣冲向圆圆的太阳。当我钻出来的时候,看见后面有一个女孩儿,躲躲闪闪的地跟着我,身影极为熟悉。等女孩走近了我才从从苇丛里跳出来,叫道:“你敢骗我!看我不打你烂你的头!”
伊人一惊,随即嗔怪道:“吓人家一大跳!看我不回家告诉舅舅!”
我说:“不好好坐车,干吗跟着我?”
伊人说:“这路又不是你开的,我就不能走?”
我说:“逞能呀你!二三十里,走不动,别叫我背着!”
伊人说:“小看人呀你!你能走多远,我就能走多远!”
这是伊人第一次和我顶嘴。我觉得她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几十里路程,我们虽然歇了两次,但她毕竟没有叫我背着。一路上,她小心翼翼地跟在我的后面,一副小鸟依人的神情。这样的路程,我和伊人走了近一年。开始一个阶段,伊人每回都要休息一两次的。后来习惯了,她也和我一样,一路走了下来。我考上大学之后,伊人独自一人在县城里读完了初中和高中。但她在高中阶段的成绩不很理想,最终没能戴上“天之娇子”的桂冠。
我和伊人的婚事,虽然遭到了两个当家主事的男人的反对,但也不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没有一点机会的。伊人曾约我“私奔”,去南方打工,永远不进这个家门了。我当时觉得这个办法虽不是上策,但又没有更好的手段可以使父辈们回心转意。于是,我就答应了伊人,相约在次日早上七点半钟,乘坐渡轮南下。
可是,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便觉得烦躁不安。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几颗闪闪烁烁的星光,久久不能成眠。我从8岁开始上学,16年的学生生涯,一路走来,是多么的艰难。为了供我上学,我的父母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坏,干得比牛累。我的两个弟弟,夏天掏黄鳝、采鸡头米,冬天捕鱼、拉菱角,全力以赴地为我的大学铺路。我们兄妹五人,只有我一人读书。现在,我好不容易地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和收入,我理所当然地要反哺父母,反哺弟妹。我如果放弃这份工作,置全家人的渴望于不顾,是不是太自私了?何况此时,大规模的打工行动正处于高潮,好的工作并不好找。如果我和伊人“私奔”,找不到事做,无以为生,我自己吃苦遭罪不说,伊人怎么办?这个从小就生活在中等家庭的女孩子,能适应奔波劳顿的苦日子吗?过细的思考,使我惧怕,使我退缩。孔老夫子说: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其实,很多事思考过细,反而会畏缩不前,坏了大事。我和伊人的最终分手,都是“三思”惹得祸!一夜的思考,我感到十分疲乏和困倦。天色将曙之时,我昏然睡去。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报时钟的敲击声。睁眼一看,不觉大吃一惊:还有半个小时伊人就要乘船南下了。我必须在三十分钟内赶到渡口,把伊人追回来,然后再从长计议。然而,等我大汗淋漓地赶到渡口时,已经是八点四十分。伊人表妹已经孤帆远影,顺流而东了。
我对伊人的思念是无休无止的。当初我和伊人计划南下,并没有确定具体的目的地。她不写信来,我即使想去找她,也无从下手啊!我的姑姑几乎天天来询问伊人的下落。我姑父在我姑姑的指责下,也向我表示:“只要找到伊人,我就同意你们结婚。”
对我来说,伊人父亲态度的转变,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可是,我不知道伊人身在何处,根本无法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加上我担任毕业班的班主任和政治、历史两门课程,一时也难以脱身。所以,寻找伊人的事儿一拖再拖。
日子久了,我对伊人的思念出现了两个极端。白天,我脑子里尽是关于伊人的美好故事。伊人做了老板,做了官员,做了大学生,做了博士,开着小轿车回来了;夜晚,我在梦中看见伊人被人拐骗,被人逼婚,被人强暴,被人残害。白日梦和黑夜梦的巨大反差,将我折磨得心力交瘁,神智恍惚。上课的时候,我正在读课本,伊人忽然跳进书中,我便马上语无伦次,不知所云了。看见一片落叶,眼泪就蓄满了眼眶;听见有人呻吟,便想放声大哭。心理脆弱得如同三岁的娃娃。可是,一旦有了空闲,我坐在那里真正去想伊人的时候,伊人却消失的无影无踪,不论怎样努力,都没有办法找到清晰具体的伊人。伊人在我心里,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轮廓,一个抽象。
这样子熬到了寒假,我准备了一个简单的行囊,去南方寻找伊人。第一站计划去上海,然后再往南,直到广州。我们这个县城,水路比陆路通畅。县政府的口号是“打造公、铁、水一体化”。相比之下,水路既安全,又实惠,坐船出门虽然比较慢,但舒适安全。这一天下午五时许,我来到渡口,准备乘船。冬天的淮河渡口,一派萧杀景象。河滩上的白杨树枯枝四射,有一两片枯叶在枝间摇曳,宣告着最后的坚持。树林里的蓝色帐篷,是待渡人休息娱乐的驿站,从那里散播出来的摇滚乐,疯狂而富有节奏感,给这个沉闷的古渡口点缀着生气。
在河岸边站立了一会儿,一艘渡轮鸣笛而至。等船的人纷纷从不同的地方汇集到登船的平台上。渡轮停稳,我夹在人群中缓步登船。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哥哥!”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穿着红色翻毛长袄的女子,正迎面走来。细细看去,我大喜过望,原来正是我要寻找的表妹伊人!
我面前的伊人,比五年前年前越发漂亮。她穿戴时尚,珠光宝气,人面桃花,娇美动人。这个不期而遇,让我终身都相信巧合是上帝的杰作!
在松软的沙滩上,伊人边走边埋怨我。这是我第一次遭遇伊人的指责。她说她在渡口心急如焚地等待我,她说她是一怒之下才决定独闯天下的。她质问我为什么要爽约!我支支唔唔地说明了理由。她瞪着我说:“舍不得丢下工作?现在大学生、硕士生、博士生、政府官员还有下海的呢!何况一个破教师!舍得、舍得,有舍才能有得!你舍不得你的工作,你就得不到我!”
我怯怯地问:“现在弥补还来得及吧?”
“迟啦!”伊人说,“我已经跟‘那个人’同居了。他说过了年就跟老婆离婚,然后跟我结婚!”
伊人的话令我十分震惊。我惶恐地望着她,问:“这么说,你要嫁给一个大叔,还是二婚……”
伊人打断我,说:“嫁给大叔,现在是时尚。何况人家还是大官呢!”
我的大脑“嗡嗡”乱响。伊人直截了当的话使我乱了方寸。我像一个被人操控的机器人似的,沿着河岸只管走。伊人跟在我的后面,悠悠诉说着她在某市的种种艰辛和磨难:她怎么摸到一个电子厂,怎么机缘巧合,认识了前来做‘安检’的那个人。她说那个人就像一个父亲,对她特别好。不是遇见那个人,她的精神就会崩溃,身体就会垮掉云云。她的话我根本听不进去,也不想听进去。我承认伊人的话有一定道理,凡事有舍才能有得,没有舍就没有得。我也理解伊人在生存危机时做出的决定。但,我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伊人发现我有些不大对劲儿,就叫了一辆出租车,把我送回学校。我跌跌撞撞地走进卧室,一头倒在床上,睡了两天两夜。
这个寒假以及这个春节,我都是在忧郁中度过的。以前过年,我都率领弟弟妹妹们去姑姑家拜年。但这一年我没有去姑姑家。我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事也不想做。只是睡觉睡觉睡觉。
农历正月初五,伊人来看我。她说我明显瘦了。她噙着眼泪对我说:“哥,对不起。这辈子我们只能做兄妹了,下辈子再做夫妻吧!你要觉得难受,你想让我怎么做,只管说出来好了。”
我知道伊人的意思,我摇了摇头说:“没事儿……”
伊人送了我一部小巧玲珑的翻盖手机。这部手机就是他们那个电子厂生产的。她说:“只要想我了,打个电话我就来陪你。”
我说:“没事儿……”
过了元宵节,伊人打来电话,说她要走了,问我要不要送送她。我骑上自行车赶去渡口,伊人和她的父母早就到了那里。开船的时间到了,伊人让她的父母站在岸边,把手里的提包递给我,说:“哥,送我上船吧?”我拎起提包,伊人挽了我的胳膊,我们缓缓地走上渡轮。
渡轮拉响了高亢的笛声,伊人突然抱紧我,说:“亲我!”我在她光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眼泪汹涌而出。豆大的泪珠毫无顾忌地掉落在伊人秀美的头发里。
伊人站在渡船上,挥手的倩影越来越小了。我泪眼朦胧地矗立水边,一任波浪打湿我的鞋子。这时,河岸边的蓝色帐篷里,传来李叔同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这首歌把我的心彻底揉碎了。从此,我一听到有人唱“夕阳山外山”就伤感流泪。
我的父亲和伊人的父亲都已经老了。我父亲平反的时候,也到了退休年龄,他得到了一些微不足道的补助,加上退休工资,养活他自己和我母亲,没有问题;我姑父的遭遇不太好,临时工的身份一直没有得到改变。当然,他在指责当今社会“一切向钱看”的同时,还埋怨自己的命不好。本世纪初,粮管所人事改革,他被踢出这个单位,拿了一万多元的补贴,美其名曰“买断”了。我父亲和我姑父,经常相聚,大杯喝酒,划拳行令,乐不思蜀。他们对于我和伊人的干涉好像全部忘掉了,谁也不提这件往事了。
我在三十岁那年,与一个农村姑娘结了婚。这在我们当地,叫做“一头沉”,也就是两口子,一个是公职,一个是农民。这虽然没有双职工过得潇洒,但娶一个农村姑娘,也有一定的好处。她的经济收入不如我,就得听我的话,跟着我走。所以,我经常在梦里喊伊人的名字,她听了,也不敢生气,还怯怯地劝说我:“老想着一个人,别把自个的身体弄坏了。”我积极筹钱救伊人出来,她虽然生气,但却不敢阻止。我当然也不在乎她生气不生气,我所做的一切大事,从来不与她商量。最后,她看着我为筹钱发愁,还主动跑她娘家,借了五千块钱来。
回到我和伊人的问题上,此时似乎没有辩解的必要性。但追根究底,我是有责任的,所以,我一个劲儿地长吁短叹。
伊人岔开话题说:“如果不是酒店总经理这么对待我,我是不会离开的。我不信我等不来那个人!”
我问:“总经理怎么对待你?”
伊人说:“那个人在的时候,总经理对我低眉顺眼,点头哈腰,像个干儿子似的;那个人一消失,他就翻脸不认人,把我从“包间”里轰出来,软禁在这间狗窝里。还威胁我一周内不把九万元拿来,就把我送上法庭……我不愿意上法庭,我怕丢人!”
我说:“钱不是问题,我和姑姑给你凑够了。你今后怎么打算?”
伊人说:“先回老家喘口气,把那个人的孩子养大,毕竟孩子是无辜的,又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我点点头说:“也好。”
伊人说:“哥,我知道母亲的钱不够,是你帮我的。等我有钱了,一定还你。”
我说:“说这些干嘛?你能归来,比什么都好。”
正说着话,突然“嘭”地一声暴响,把我们吓了一跳,五岁的小外甥——那个大官的儿子,终于把那只粉红色的气球吹炸了。就像一个巨大的梦,瞬间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