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锐力】情义无界(小说)
小红怔怔地看着朝夕相处的方太太。
“你跟着我也没有出路,以后做人圆活一点,好好服侍姨太太;我说的话一定要牢牢记住!快回去吧!”方太太紧紧握住小红的手,片刻之后,将小红用力推开。
小红虽然觉得太太说出的话怪怪的,但是不好违命,只得一步三回头离去。
“哇呀——”一只老鸹在松树上发出凄厉的叫声,让小红打了寒噤。想起太太说的那些话,不祥的预感让她立刻转过身,飞步走出松树林,失魂落魄似的直扑清水塘。
清水塘边的一棵歪脖柳树上,一条小红熟悉的蓝色丝绸披肩在随风飘扬,恰似一块让人胆颤心惊的招魂幡。
“太太——”小红发疯似的奔跑着、声斯力竭地呼唤着,毫不犹豫地纵身跳进了清水塘,溅起久久不散的涟漪……
至从方太太和小红葬身清水塘之后,杨家人都称此塘为“主仆塘”;从此以后,方大富和女儿断绝了父女关系,而且,方家村自然而然地定下了一个雷打不动的村归:方家村的姑娘世世代代不与杨家村的小伙子联姻。
五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在清水塘幽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脆悦耳。
方志刚抹了把有些湿润的眼角,掏出手机。
“哥,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喜讯,我和杨伟商量好了,咱俩在国庆节要举行隆重的结婚典礼,嗒嗒嗒当——嘻嘻!”电话里传来秀秀轻松活泼的声音。
“我的小祖宗,到现在还和杨俊的弟弟粘在一起呀?村规那一关,爸妈那一关都没有过,是想走我这扇后门,让我去啃那一大堆硬骨头吗?大学生的智商真是高人一等啊!”方志刚嘿嘿一笑,口气变得强硬地说,“秀秀同志,这是原则性的问题,想让我做你们的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没门!”
“我的好哥哥,行行好吧,妹妹给你叩头了!”秀秀撒了一会儿娇,就转变策略道,“要不,下回给你买一台电脑,这买卖不亏吧?”
“停,停,我可不敢揽这买卖。上回给我买的手机就是你们抛来的鱼饵吧?秀秀,我现在被这个地界的事搞得焦头烂额,哪有闲心管你们?”方志刚笑着说。
“好了,别这个那个了,我相信哥的公关能力。事成之后我教你上网,怎么样?拜拜!”秀秀风风火火挂断电话。
志刚摇了摇头。
“喂!刚儿,你在哪里凉快去了?现在坑挖好了,趁没下雨,快来调水泥混合料哟!”金彩扯着嗓子吆喝着。
“啊哈!大清早的,哪个乌龟王八蛋瞎吵吵,让老子没睡好觉?难道你们不知道我水癞子穷得丁当响,连一张床、一床棉被、一块草席都买不起?真个气破了肚皮!”还轮不到志刚答应呢,从田间草丛里蓦地传来一个破锣般的声音。
大伙停下手中的活,面面相觑。
这时,从不远处一条田畻边钻出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个子较高,肥大的长裤不协调地配上一件紧身的T恤衫,加上他走路两条腿向外撇,使整个人的体态呈A字形;一张国字脸被岁月这个玩童的肆意雕凿,已经有些变形;毛发褪尽的脑壳顶部,黄中透红,红里透紫,让人担心天上偶尔落下一片鹅毛,会不会砸出血来;在秃顶下方四周,竟然还有一沓没一沓地摇曳着灰中带黄的头发,恰似红石岭半山腰上曾经顽强生长着,如今却已经枯萎的野草;好在太阳没有露脸,不然的话,那被阳光映照得锃亮的秃顶谁的眼睛接受得了?
水癞子正名叫杨水生,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认识这个杨家唯一的老顽童。
水癞子抖了抖粘在身上的枯草,一手拄着一根破竹杆,一手捏着一个面包装,一步三摇来到众人面前,未曾开口,栖息着少许眼屎的眼角绽开笑纹,和脸部上的皱褶连成一片:“哈哈!才一会工夫,这里就多了这么多的王八窝,难怪主仆塘的水总是那么浑,原来一大群乌龟王八在捣乱。”
“我说清水塘的水怎么老发臭,原来塘里藏着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菩萨,一天到晚净放臭屁!”金彩总是在别人不知所措的时候,能够挺身而出,扭转乾坤。
“哟!这不是驼子吗?好久不见,怎么瘦得像个猴子?长期没吃饱饭吧?喏,这是我侄儿送给我的点心,也分一块给你。”水癞子说着,取出一块面包,一口咬下去,面包缺了一大半,夹在里面的白色乳油向外溅出。
“驼子老弟,看好了,嘴张开!”水癞子将留着参差不齐牙齿印的面包掷过去,正中金彩的鼻子,给他的鼻尖描下了一个非常明显、到位的白色油污,把他瞬间装饰成古戏里的小丑。
“呵呵,难怪老弟这么瘦,原来吃东西用鼻子呀!”水癞子笑得浑身颤动,为了保持身体平衡,他不得不用竹杆紧紧撑着地面。
众人好气又好笑,有几个年轻人笑出了声。
“好你个癞子头,欺人太甚!看我不打烂你的癞子头才怪!”金彩顾不上擦拭鼻子,操起铁锹冲了过来。
大伙的眼睛睁大了,嘴巴张开了,心儿悬起了。
“来呀,驼子!往我头上砸,我正操心自己买不起棺材呢!嘿嘿!”水癞子阴笑着,伸长脖子,像一个等待宰杀的鹅。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志刚快如闪电挡在两人之间。
金彩在志刚铜墙铁壁般的身躯后面骂骂咧咧,将闪闪发亮的铁锹狠狠举起重重落下,如此几个轮回,旁边的野草可就遭殃了,要么齐腰斩断,要么砸进泥土里。
水癞子稳如泰山般的站在原地,嘴巴一秒钟没闲着:“驼子,出息了嘛!你大概也晓得,敢打我的人还没出世呢!你蹦得那样高给谁看?小伙子,别拦着,让他憋足了劲打过来……”
金彩的铁锹终于被志刚夺了去,没有表演的道具,金彩只好叉着腰哼哼着,一个劲吹胡子瞪眼睛。
“看在过去的交情上,懒得和你一般见识。”金彩抹了把鼻子,手臂向大伙一挥说,“走,拌水泥去。“
几个后生七手八脚行动起来。
水癞子不慌不忙来到干活的人群边,嗡声嗡气地说:“闹了半天才明白,乌龟挖窝不是为了下蛋,是为了做房子霸占我们的田地。只要我水癞子还有一口气在,啥乌龟王八都滚一边去!”他一边说一边把竹竿横扫竖打,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把手握铁耙、铁锹的后生吓得抱头鼠窜;有一个躲得急,竟然跌倒在地。
“有种的过来!”水癞子一屁股坐在水泥袋上,喘着粗气,嗓门大得刺耳。
“别惹这老顽固,谁惹谁倒霉!”
“他娘的杨俊不露面,支使一个疯老头来撒泼。”
……
吓跑的后生议论着,还在挖坑的老年人也保持沉默——谁愿意为了众人的事挺身而出,撕破脸皮?
水癞子干笑几声,掏出面包边大快朵颐边唠叨:“嗯,不错,这面包不错!谁饿了?要不要过来尝尝?万代的娘,这臭小子不准备点酒水,渴死我老头子了,回去找他算帐……”
看着水癞子的一举一动,金彩的肚子快气爆了,不是志刚拽住胳膊,他早就撸起袖子过去,和水癞子拼个高低上下。谁怕谁呀!就凭你一个癞子头可以一手遮天吗?
志刚把手搭在叔叔的肩上,笑着对他嘀咕了几句。
“怕他怎的!”金彩大声说。
“叔,一切看你的了。去吧!”志刚放开了手。
“看在你是我侄儿,听你一回。”金彩低声说,似乎依然不服气。
志刚再次摆手示意、催促。
这下有好戏看了!金彩是什么人,由得你水癞子闹翻天?你那个癞子头等着流浓吧!嗬嗬!看着昂首挺胸的金彩走到水癞子身边,大家马上来了精神,只等金彩替大伙出头排解怨气。
金彩把手伸进裤兜里去,脸上挂着笑。
天!金彩莫不是要掏刀子?你看他还假装笑脸,是为了迷惑对方么?
金彩掏出一包烟,取出两支,一支嘴里衔着,另一支递给水癞子,坐下说:“水生老哥,咱俩谁跟谁啊,有话好好说。来,先抽支烟。”
大家的眼睛瞪圆了,刚才的劲头也如潮水般消退。虽然知道金彩二十年前在乡村赣剧团做过小生,挺会演戏,但是在现实生活里演得这样无可挑剔,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了。
水癞子可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大大方方地接过烟,并十分受用地让金彩点上火,美美地吸上一口,发出嘶嘶的吮吸声,让浓浓的烟雾从缺了门牙的嘴里直线喷出。
“水生老哥,还记得当年作水库在一起打地铺、合伙买了一瓶烧酒的事吗?”金彩这会儿动了真情,旁人也看出来了。
“怎么会忘记呢?我们划拳,谁划赢了谁喝酒;喝得不过瘾就舀凉水继续划,谁划输了谁喝水……太好玩了。你这家伙几乎每个晚上讲女人,弄得老子一宿睡不好,睡着了也老做美梦,梦见和老婆……嘿嘿……哈哈……”水癞子来了兴致,如遇见多年不见的故交。
往事如手中的烟更如杯中的酒,令人沉迷……
六
时令正值寒冬,青山水库修建工地上,人们如蚂蚁搬家似的劳动热情,与火红的标语、飘扬的红旗、高亢的喇叭一道,融化了清晨的冰霜。
那片被挖了一人多深的荒地上,杨水生劲头十足地挥动铁耙。铁耙落在地面上发出的“通通”声,与人们的心跳发生共鸣,令人热血沸腾。
“水生,你好大的劲,当心地球被你挖穿了。”金彩挑着担箕(一种竹制的装土工具)走过来竖起大拇指。
“你巴不得挖穿是吧?听说地球那边是外国,这样你就好趴在地上,偷看洋女人是啥样子。”水生给金彩的担箕装土,笑着说。
“偷看有啥意思,要是能带回家带上床就好了。如果真碰到这样的桃花运,干脆把家里的丑八怪踹出门。嘿嘿!”金彩大言不惭地说。
“你这家伙尽想好事。好好干活赚工分,别让麻脸老婆挨饿就好。去!桃花运,做梦吧!不走背运就不错了。”水生挖苦道。
“你命好,娶了个水灵灵的老婆,换着谁都会心满意足。不过你成天提心吊胆,怕老婆跟了别人,恨不得挂在裤腰带上,活着也累。你看我娶了丑老婆,她去那里我都放心放意,多好。”金彩毫不客气反击。
两个人我捶你一拳,你推我一把,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逗得旁人也笑声不断,干活也不觉劳累。
休息的时候,大家在砌围堤用的红石上躺下,叉开手脚舒展一下酸软的筋骨。天空一礕如洗,太阳喛洋洋的,青山水库的气氛出现短暂的安静与祥和。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高音喇叭里女播音员慷慨激昂的声音,突然在水库上空回荡。
人们一阵躁动不安,窃窃私语声如成群蜜蜂的嘤嗡。
“哎,我说,这喇叭一响,肯定又要开批斗会了。”水生坐了起来,向远处驻扎着公社宣传队的帆布蓬望去。
“可不是嘛。也不晓得这次轮到哪个倒霉蛋?歇着吧,反正不关我们的事。”金彩依旧闭目养神。
话音刚落,就见从帆布蓬走出几个身背老式步枪的基干民兵,一个个生龙活虎,气势逼人。为首的是身穿军装,腰别驳壳枪、手握精装红本子的中年人——公社武装部部长,人送外号“黑雷公”。因为他姓雷,皮肤黑、脸型大,说话声音如打雷,举手投足都表现出令人畏惧的威严,所以获此绰号。
黑雷公一行人雷厉风行地径直向水生所在的工地段奔来。
“大家听好了,哪个叫方金彩?给我站出来!”黑雷公吆喝道,一双大眼闪电般地扫视众人。
金彩一头雾水,身心像触了电似的抽搐了一下,忐忑不安地站了起来:“雷部长,我……”
黑雷公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是你呀?你家啥成份?”
金彩不敢怠慢,没底气地说“富农。”心想,难道是地主斗完了开始斗富农?
黑雷公又阴沉地点点头,大喝一声:“呔!果然是阶级敌人妄图复辟,诬蔑造谣,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来人,给我绑起来!”
金彩心里惊慌,外表却出奇地镇定:“部长,我一心一意向贫下中农学习,实际行动支持水利建设,你可不要抓错了人啊。”
黑雷公冷笑道:“哼!狡猾的狐狸再怎么雨装(伪装)本性还是狐狸,迟早会露出尾巴来的。你说什么地球会被挖穿,故意散布谣言,换花样阻止建没,有没有这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这……这……”金彩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一时竟瞠目结舌,不知如何辩白。他娘的,一句玩笑话有这么严重吗?这是哪个冤家对头告的密?金彩环顾四周,又不敢理直气壮地吆喝告密的人站出来,当面对质解释清楚,毕竟成份不好,低人一等。
“表叔,近来可好?”一直坐在红石上静观其变的水生站起来向黑包公亲热地打招呼。
金彩这才想起黑包公是水生祖母的侄儿;前段时间他还听水生说,在公社武装部的亲戚做了他入党介绍人呢。
黑雷公似乎很惊讶,不悦地说:“水仔,你怎么在这里?”言外之意,你作为一个入党积极分子,怎么和一个富农分子待在一起?
“两个大队的人都在这里呢。表叔,好久没上我们家,两个老人家都念叨你嘞。年底如果没空,年后一定过来,咱爷俩喝几盅。”水生的铺垫恰到好处。
“好小子,真会说话,遗传了我们雷家的血脉。酒有时间喝,现在我要执行公事。”黑雷公说着,大手向前一挥,“你们还楞着干嘛?”
一个手抡麻绳、长着一双斗鸡眼和两颗上门牙凸出唇外的民兵生怕头功被同伴抢了,几大步上前向金彩扑去。在他潜意识里,一切“阶级敌人”都是他捆绑的猎物,他也特别受用征服猎物的过程,正如黑雷公特别热衷于批斗别人的过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