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锐力】情义无界(小说)
金彩随机应变,竭力让船和石拱桥保持平行,让人攀住桥栏干固定船体。
志刚奋力夺起二狗子,二狗子咬牙攀上栏杆,船上的杨俊和另一个后生站起来抓住二狗子手臂,只听“扑通”一声响,二狗子的身体像石头人掉入水中,船体剧烈地摇摆,水往船舱里直灌。
“把一个人坐到另一侧压住船!两个人舀水!杨俊两个人抓紧胖子!其余的人拼命划船!划呀!划呀!”金彩大声发号示令,唾沫横飞,气势和久经沙场的将军有得一比;只是他躬着腰,嘴角挂着白沫,形像比威武的将军逊色不少。
龙船拖着水里的二狗子发疯似的离开石拱桥,顺流而下。
二狗子终于像死猪一样拉上了船。说来奇怪,经过这么一折腾,他的腿恢复正常了。就见他坐起来,朝水面四处观瞧,喃喃说:“猪呢?猪呢?大家赶快去捞猪吧!”
大家笑得合不拢嘴,连划船的力气也没有。
杨俊不悦说:“猪你个头,害得我胳膊快断了!”
在笑声中,龙船靠了岸。
十二
雨停了,太阳露出了久违的笑脸。
金彩躺在红石岭上,享受着阳光的抚慰,消除全身的疲惫。
水癞子头戴一顶小礼帽——这老头也知趣,为了照顾别人的眼球——显得年轻不少,人未到公鸭嗓先到了:“哈哈!驼子呀驼子,我真佩服你,和我玩‘调虎离山计’!”
“癞子头,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吧!我看你不是啥‘虎’,是条‘癞皮狗’,就知道玩那个叫啥计?哦,对了,叫‘耍赖计’!嘻嘻——”金彩寸步不让。
“不对!这叫啥计呢?让我想一下,”水癞子把手伸进礼帽,挠了挠秃顶,茅塞顿开地说,“晓得了,这叫‘礼尚往来计’,说得不好听叫‘狗咬狗计’,嘿嗯!”
两人同时大笑起来,让旁人感到莫名其妙。
“不晓得哪个王八蛋把毛笔和油漆丢在那里,让我有机会在水泥墩上‘现二’(现丑)”水癞子盘坐在金彩身边,得意地说。
“写了啥子字?”金彩如看着外星人一样打量水癞子。
“‘和气’的‘和’。”
“怎么写的?”
水癞子用手指醮着唾沫在石头岭上一笔一画写了个歪歪扭扭的“禾”字。
“当初我怎么教你的?”金彩笑着伸手拧水癞子的眼睛,如同老师拧一个启蒙小学生,“‘口’被癞皮狗叨走啦?”
水癞子又伸手去挠头顶,结果挠出一些白色的瘌痢屑。只见他“呼”地站起来,一声不响,转身就走。
金彩问:“你丢了魂啦?急着去找回来?”
水癞子头也不回地,轻声说:”我这就把‘口’补上去,免得被人看笑话。”
“我下午给你补上去吧,咱哥俩合写一个字,多好!”金彩说。
“这是老天爷安排的!不然的话我怎么才写一半呢?”水癞终于在无意间找到了一个台阶,踅回来说。
“可我还是不明白,就你这臭德性,怎么不把水泥墩推倒呢?”金彩直言不讳。
“推倒了水泥墩,推不倒人心!就像地下的草,割了又会长出来。”水癞子一本正经地说,用这种神态和金彩说话实在是凤毛麟角。
“理是这个理,但等到水泥凝结了,想推倒它可真费事。”金彩站起来,揉了揉有些麻痹的大腿。
“金叔,放心吧!那失效的水泥顶个啥用,也就比土坯子牢固一点。”一旁的杨俊接口说。
金彩站起来,拉下脸说:“好一个刚儿,吃里扒外的东西!竟敢和杨家人合伙坑老叔,我这就找他算帐去!”
“叔,过来呀。你那烟筒早被我偷走了,送给小宝当玩具用了,你拿啥算呀?”刚上岸的志刚笑道。
“好小子,别跑!”金彩追了过去。
志刚抱头鼠窜而去。
十三
雨季已过,阳光正好。
杨俊徘徊在清水塘那片荒芜的土地上,心里不是滋味。作为一村(自然村)之长,对这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保持多大的热情,令人汗颜!如今,老一辈的泥腿子力不从心,年轻一代全力以赴在城市打拼,土地在他们心里的价值观念发生了质的改变,而作为承上取下的自己这一辈也是朝秦暮楚,对土地的那份忠诚如潮水般消退。昨晚和方志刚开怀畅淡,一致认为:将这片土地合而为一,实行土地留转是最好的归宿。可是其中的细节问题,还有待进一步解决,自己肩上担子并不是上任前认为开会、传达上级指示、调解一些鸡毛蒜皮的村民纠纷那么简单轻松。
“俊哥,你看这个‘和’字写得多好看啊!”二狗子的大嗓门打断了杨俊的沉思,“左边的‘禾’像个苗条姑娘跳舞,右边的‘口’像一块笨重的石头。”
“右边像个大胖子。阴阳搭配,不容易啊!”杨俊嘴微微一撇,很文雅,他把右手搭在二狗子肩上继续说,“你和金彩叔搭配,把这片田地承包了,怎么样?”
“别开玩笑了,俊哥!”
“金彩叔出谋划策,你出力,我和志刚全力支持,这还不行吗?”
“那精瘦老头人很精明,办事也踏实。你别说,我还真喜欢和他打交道。”二狗子鼓了下掌。
“那这样定下了!”杨俊双手搭在二狗子双肩上,看着他说。
“这……这……我回家再和老婆商量一下吧!”二狗子低下头摸后脑勺。
杨俊一把把二狗子推开,二狗子站立不稳,“登登登”倒退几步,跌了个屁服墩。
“我又没说不,急啥卵子哟!”二狗子委屈地说,像个需要抚慰的小孩。
“小伟,现在晓得打个电话归来呀?我以为翅膀硬了就把哥丢掉了。”杨俊自顾打电话。
“哥,我和秀秀的事,劳驾你去方家发起总攻了。”杨伟窃笑道。
“想让我去当炮灰,没门!要炸碉堡自己上!”杨俊一口拒绝,脸上浮着笑意。
“要打仗呀?有没有我的份?”二狗子骨碌站了起来,兴致勃勃。
杨俊瞪了他一眼。
“哥,我知道你有个同盟军,再拉拢、瓦解一部分敌人,来一个里应外合,秀秀父母、还有村里其他人不就缴械投降啦?哈哈……”杨伟的笑声震得杨俊耳膜受不了。
说得条条是道,难怪可以做律师。杨俊心里嘀咕着,挂断了电话。
顺着田间那条被杂草覆盖的小路,杨俊来到清水塘岸边,痴痴而立,微微的南风拂过水面,送来阵阵清凉;盈满的池水像面镜子,映照着现在也曾经映照着过去——那怕是无法追究的传说……
一个世纪前,两村发生肉搏战之后不久。
炎炎夏日,方妮姐弟俩在清水塘以南的一个土坡下割草。
从土坡那边的山坳里飘来一阵缠绵悱恻、高亢激越的弋阳腔(赣剧的前身)——
先打金杯与玉盏
又买古画和翠瓶
南楼北楼公子造
中间造起梳妆楼
恨王八鸨儿良心改变
四九天将公子赶出门
……
姐弟俩竖起耳朵聆听,割青草也心不在蔫。
“唉哟!妈呀!”方妮从地下蹦起来,惊恐地睁大了眼。
“姐,怎么啦?”方林奇怪问。
“蛇!我被‘麻七寸’咬了!”方妮握住被咬的食指,脸色煞白,冷汗淋淋。
“啊!”方林吓一跳,连忙大声喊,“来人哪!快来人哪!”
土坡那边歌声停了,接着跑来一个英俊少年。他叫杨仔,在山坳放牛,刚才
悦耳动听的“女声”是他发出的。
“没关系。让我给你治。”得知方妮被蛇咬,杨仔大方地说。
方妮脸色绯红,朝杨仔投去不屑的眼光。
“我爷爷是出了名郎中,我跟他学了几手。”杨仔以为她不信任自己,解释说。
“我娘交待我不要和你们杨家男孩交往……”方妮忸怩地说。
“姐,我听说被麻七寸咬了不赶紧治,人会死的。”方林急得过去拉杨仔。
方妮点点头,略显无奈,把渗出血的食指颤抖着递过去。
杨仔从方林手上拿来镰刀,抓住方妮的手指,当四目相对的刹那间,杨妮把头偏向一边,杨仔则低下头。
杨仔先用布条绑住方妮被蛇咬的手指根部,再用镰刀刮、用手挤压、用嘴吮吸、然后不断清洗,把毒液尽量排出体外;对方妮的伤口初步处理之后,又匆匆跑回家取来草药替她敷上……忙完这些,汗水已湿透了他的粗布对襟单衣。
方妮虽然连句“谢谢”都没有对杨仔说,但几天过后,伤口痊愈的她却愉愉地纳了一双绣花鞋垫,让方林传给了杨仔。看着绣上两只鸳鸯鸟的鞋垫,杨仔摸了又摸、瞅了又瞅,心想这方妮看上去冷冰冰,心里却藏着一团火嘛!到了晚上,杨仔把鞋垫捧在胸口,进入甜甜的梦乡;在梦中,他拉着方妮柔软的手,像两只比翼双飞的鸟儿,在春花烂漫的田野里飞呀跳呀笑呀……
两个年轻人从此拉开了爱的序幕,用自己独特的表达方式悄悄演绎着真爱的故事。
然而这个注定没有结果的爱情终于被方家村发现端倪,风言风语不径而走,传到本村族长耳朵里立即酿成狂风暴雨。以族长为首的家族代表们气势汹汹地“拜访”方妮家,说方妮仍然与杨仔“勾搭”就扔到清水塘喂王八!方妮爹娘只好把女儿锁在屋子里,让方林看护照顾。
方妮怕了,杨仔蔫了,但又不甘心轰轰烈烈的爱情从此灰飞烟灭,经过“鸿雁”——方林传书,商量停当之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双双出逃。可是,方妮的行踪被她娘及时发觉。俗话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做娘的忍受不了即将面临的“咒风唾雨”,就咬牙向族长通风报信。族长马上带一伙人,并牵来一条狼狗一路追来,在荒山野林将方妮抓回,也把杨仔暴打了一顿。
一瘸一拐的杨仔一回到家里,就栽倒在床上起不来,身心备受打击的他只想永远躺着,那怕是地狱还是天堂。爷爷给他煎药疗伤,爹娘给他端来营养食品,他一律拒不接受。家人们只能围着他唉声叹气、潸然泪下。
第三天傍晚,米水未进的杨仔忽然觉得灵魂要出壳了,好像有个影子要拽自己往外走,并且迷迷糊糊听到爹娘在门外议论。
“唉!造孽啊!刚听到消息,那么好一个女孩子被方家那群畜牲捆绑着扔到主仆塘了,不死才怪!”
“他爹呀,小声点,被仔儿听到了可就不得了!”
“他睡着了。告诉他也没关系,他也好死了这份心。”
……
杨仔悄悄爬起床,来到木制窗户前,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多劲,竟然一下扳掉窗棂,纵身跳出窗口,从屋后小路赶往清水塘。
从此,方妮和杨仔再也没有出现。有人说,杨仔前去救方妮时,去晚了一步,方妮已经淹死,杨仔痛不欲生,陪伴着心爱的人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也有人说,杨仔捞起了方妮,双双离家出走,浪迹天涯,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不管人们怎么说,方妮的娘倒是不久疯了,成天围着清水塘转悠着、哭喊着;村里的族长突然瘫痪了,成天躺在床上等待生命的终结。十里八乡的人们都说这是遭报应!但是方家的姑娘再也不敢嫁到杨家去,一直延续至今。
杨俊忍不住淌下几滴清泪,轻轻滑入清水塘。这一刻,他惊异地发现,浑浊的清水塘正逐渐变得清澈,正如横亘在两个村的界线逐渐模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