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一壶山色(小说)
拆迁,应该是市政建设需要。几个月前我就听说,这一带近千亩土地,已列入规划。我还应市里要求,来这一片拍照留存。就是那次发现你家竹林的蜂窝的。我想,既然要拆迁,一定会有妥当的安排,譬如补偿啊,统一规划建新村啊等等。不必着急的。
我才不要哪样补偿!我家这儿是风水宝地。我媳妇在这儿画内画,生意很好,拆迁个球,我不干!打死我也不干!温金贵脸色铁青,紧握拳头,走了出去。
刘东安慰柳小竹,不要急,即使真的拆迁,也不见得是坏事。
柳小竹说,拆迁,家都没啦,还不急?
不会的,刘东忙说,其实,你不知道,我们这儿,城郊,很多人,巴不得拆迁呢!你想,拆迁补偿高,有的人一辈子也挣不了那么多的钱。统一规划新村,环境舒适,安逸好住。我去过一些村子,碰到下雨,泥滑烂路,进都进不去,而新村,就不一样啦。
拆迁就像下大雨,说下就下。村民小组长温小乖领着几个人,一家一家动员,发宣传单,讲好处。来人对柳小竹说,你喜欢画画,搬到新村,同样可以画啊。新村交通方便,你会更好做生意的。来人坐在柳小竹全家面前,又是递烟又是陪笑的。
柳小竹听了,不外乎就是市政规划、环境改善、政策法规、拆迁补偿标准等。来人说,谁家想通了先签约,谁先受益。还说温小乖是第一个同意拆迁签约的,人家头头都带头签约了,说明是好事。
温金贵板着个脸,摔天摔地的,脸扭朝一边,说,我家是不同意的。我家这儿这么好,蜂鸟来朝,发财的宝地,金子都不换。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太阳还在高高挂起,转眼就是雨淋淋。两个老人打着伞,从花地里回来,对温金贵说,儿啊,好多家都签了拆迁协议,都拿到了补偿款,是真的。有专门的评估人,丈量,评估,还把评估的数字、该得的补偿款多少,都贴在墙上,白纸落黑字的,让大家看。村口那儿,还有银行人员,摆了一个集中兑现点,现场办理银行开户业务,还办理相关支付手续。我看,不会有假。
温金贵不说话,头摇得像一个货铃铛,就这么拗着。村里,一家一家的人都搬了。
这天,推土机轰鸣吼着,开进湾河村来。老唐堵在村口那堵墙下,身后墙上,是他的画作。温小乖很生气,老唐,墙是我叫人砌的,是村里的,你有个球的资格堵在那儿!
这是我画的,是我的作品,不能拆,拆了就没啦。老唐脸红脖子粗,护着墙,就像身后是他的命根子一样。
你疯了,拆了你可以再画。画了去卖,像人家柳小竹那样,那才叫画。你的也叫画,当时老子叫你画,不就是弄出一个样子来,糊弄那些专爱检查的人吗?你还当真了!温小乖指着老唐的鼻子,你这画能算你的吗?说着,跑过去一把拉过老唐,把他推到另一边。等老唐回过神来,推土机一铲下去,一阵灰烟冒,那堵墙早成了废墟。老唐跳了起来,抓住温小乖。
你不要抓我,我们湾河村新村建好后,做了很多宣传栏,还罩上了亮堂堂的玻璃框。老子还叫你画,那个可是永久的,不会再拆的。老唐一听,顿时松手。
温小乖和拆迁工作队员来到温金贵家。温金贵分开腿直直站在路口,手里紧紧握着长刮子。温小乖说,你不同意也要拆啊,你这是何苦,再说也不会亏了你。新村那儿,绿化呀,道路呀、公共设施呀,已经建好。地基上可再建四层,一楼是铺面,已经盖好,快领了钱盖那四层楼去。铺面可以做你媳妇的画店。你看人家有的已经盖得差不多,你还在这儿闹。亏你出去打过工,我没有料到,村里竟然是你成了钉子户,你不配做我们温家人!
温金贵就是不答应,这么一栋两层六间砖混房,这么一个院子,院门前有这么一大片竹林,竹林里有这么奇特的一个蜂窝,竹林外面临江,这么一个能够带来财富又让人安逸的地方,到哪里去找?
就是不搬!打死我也不搬!除非你们从我身上碾过去。温金贵大声喊道,不断挥舞着手里的刮子。
八
柳小竹这些日子很烦,温金贵听不进她的话,也听不进两个老人的话说。湾河村成了施工场地,没人来看她做内画表演了,再说了,她也没心思画画了。家里随时来人,反复做温金贵的工作。
温小乖与温金贵说话时,她没有插话,暗暗想,此时他正在气头上,多说无益,不如找刘东,了解一下。
我也正要打电话给你,刘东在电话里告诉她,上一次你委托我问问情况,我特地向我的朋友打听过,他就在项目指挥部。据他说,拆迁是城市建设的规划,城市在发展,湾河村这一带近千亩面积,属于棚户区改造项目,已招商引资开发建设,不可逆转。政府制定了补偿政策,下发了文件。你家的房屋有合法权属证明,手续齐全,补偿很高的,每平方米一千多元,还有装修设施、附属物,甚至厕所,地里农作物、树木,另外,田、地,包括你家地里的花圃、鱼塘文件里都有明确规定。
柳小竹说,我懂,关键是我家那头牛。
刘东一怔,你家那头牛?卖了不就行啦。
柳小竹扑哧笑了起来,说,我说我男人啊,温金贵。麻烦你,刘东,你打电话给他,你说得明白。他钻牛角尖,我懂这是大势所趋,人家都搬,不可能我家不搬。
好,刘东说,我这就给他打电话,向他讲明情况。
湾河村已是一片废墟,独独剩得江边温金贵那栋两层六间房的楼房,和院子里那一片绿油油的竹林,十分醒目。风一吹,竹林沙沙响,来来往往的黄蜂,似乎很紧张。
温金贵终于同意!
这一次,面对来到房前的几辆推土机,温金贵像换了一个人样,满面笑容,还主动掏烟出来,递给温小乖和他身后的几个工作人员。温金贵说,我想通了,下周一上午你们来拆。
温金贵签了拆迁合同,办理了相关手续。他喊来了几辆三轮车,搬东西。柳小竹柜里的那些早已包装好,一趟就拉走了。
周一上午,吃过早点,温金贵领着大头弟就要走,他说最后还有两样农具忘了拿。柳小竹就不要去,他与大头弟去就足够。
柳小竹开始收拾东西。这是他们临时租用的房间。她把用得着的,譬如厨房里的东西,收拾出来,其余的,就不打开。反正等盖好新房子,迟早还要搬的。
她与温金贵,陪着两个老人,到新村看过。说心里话,新村真的很好,紧挨着新修通的大街,交通方便。地基可盖五层楼,一楼已盖好,是按商铺建的。二楼以上,是生活居住用房,各家按图纸施工即可。新村的道路、路灯、水电、通信网络光纤、绿化、中心花园、停车处都已经建好。
柳小竹暗自埋怨温金贵牛脾气,胡闹一番。要靠自己挣,不知要干多少年,才能盖好这样的楼房。即使盖好,又哪里去找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交通。如果提前签合同,早些领取补偿款,难说房子已经建好了。新村好几家,都在计划要搬进去住了呢!而且,早签合同,还有机会抽到好的地理位置。
昨晚,她还想这样埋怨温金贵,可温金贵一直在大头弟房间,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她太累,困得要命,还没等到温金贵回卧室,就睡了过去。
不对啊,温金贵从不会这样啊,从未见过晚上去是大头弟房间的,他与大头弟讲话都是很不耐烦的那种,三言两语打发了事,很不搭理他这个智障弟弟。怪事,昨晚居然说那么多,还那么耐心。柳小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们要干什么?今天上午要拆迁,不会出什么事吧?她突然有些心慌,连忙与公公婆婆打了招呼,就说出去办点事,急急忙忙朝湾河村赶去。
温金贵与大头弟赶到时,拆迁的人还没到。温金贵暗暗交代了大头弟几句,就进屋子里了。
屋外响起了轰鸣声,温金贵跑出来,终于来了啊!一台推土机,一台挖掘机。朝阳斜射,两个大家伙披上了红妆,连灯泡也通红,就如红了眼的老虎,瞪着温金贵,表达着不满。旁边,是温小乖他们,一大群人。可能是拆除最后一栋房,要庆祝吧,不然会来这么多人。人来多了才好,我就是要这个效果。怎么?刘东这个狗日的还不来?昨天给他打电话,说得好好的。说就要拆我家房子,就要拆我家竹林,就要拆我家蜂窝,你来照几张照片,拍摄一段视频,做个留存。我自己照的,是乱照,没有价值,再说,那个时候忙着呢。刘东答应的啊,难道这家伙临时变怂?啊,看到了,这家伙来了,错怪他啦。
温金贵来到人们面前,说,我还有最后一样东西没搬出来,在那边的耳房里,我这就搬。你们先从这边厕所那儿拆吧。说完,转身,往耳房走去。
温小乖朝两个大家伙招招手,指指厕所,大声说,拆!
九
推土机隆隆作响,嗷嗷吼着,全身充满了劲,大铲子高高扬起,朝厕所推去。
刘东找了一个角度,举起了摄像机。
温小乖面露微笑,还打了一个响指。他奶奶的,终于完成了拆迁任务,这回,可以安心盖自家房子。
与温小乖同来的人,拍着手。拔了钉子户,终于可以歇口气啦。
推不得!推不得!推不得!柳小竹大声喊着跑过来,不,像飞一样,落在厕所与推土机之间。
众人大惊。
温小乖冲过来,怎么又反悔!你男人都同意,你这是在干哪样?
柳小竹脸色通红,身子激烈起伏着,说,推不得!推不得!厕所里有人。
啊?众人吓了一大跳。
温小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脸也变了颜色,像突然搽了一层白灰样的。我看看。
温小乖慌忙冲进厕所。正是大头弟!没有蹲在坑位上,蹲在厕所最里面,裤子没有拉下,一只手扶着铁锅,铁锅顶在头上,另一只手拿着一节棍子,在地上画着圈圈。
你这个憨杂种!你蹲在厕所不拉屎,你有病啊,哦,我忘了,你就是有病。你要害死大家啊!温小乖抓住大头弟的衣领,把他从厕所里揪了出来,推倒在地,对着屁股就是一脚。你这是要老子蹲班房啊!狗日的,骗钱也不是这样骗的。温小乖越说越气,越说越怒火,提起脚,又要踢去。
柳小竹一把将大头弟拉过来,拉在她身后。他有病,你不知道啊,你这样对他,你也有病啊,当官就可以打人了,你再打我就去告你。
温小乖哼了一声,没接柳小竹的话,却转身大声喊道,温金贵,你这个狗日的,是不是你的坏主意?你想钱想疯了,有这样骗钱的吗?
出哪样事?出哪样事?温金贵跑过来,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温小乖一把抓住温金贵的衣领,还装逼?这个憨杂种蹲在厕所里,裤子都没拉下来。说,是不是你的主意?太狠毒了!他是你亲兄弟。
温金贵露出一脸的无辜,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啊,我一直在屋里收拾东西啊!
温小乖松了手,不再理温金贵,转向推土机,大声喊道,推!
柳小竹狠狠瞪着温金贵,脸色苍白,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心恶生生疼起来。她紧紧拉着大头弟,眼泪不争气,在眼眶里打转转。
温金贵脖子青筋暴涨,满脸通红,没有注意到柳小竹的变化,拉过温小乖,说,那天算漏了一样,我家竹林里的蜂窝,要补偿三百元。
你?温小乖刚喝进去的一口水又喷了出来,甩开温金贵的手。温金贵,老子服了你,补偿你个二百五!从你家飞过的鸟儿,你家地下的米汤虫、蚯蚓,你家里的空气,墙洞里的老鼠,也算一算,好不好?你真是大白天讨媳妇,尽想美事!
你的意思是说,蜂窝不是我家的。温金贵冷冷问道。
当然不是。只有神经病才是这样想。温小乖一脸的鄙视,你有本事啊,就把蜂窝搬走吧。
温金贵不再说话,转身进屋。当他再出来时,模样让人惊讶。
温金贵穿着下鱼塘捞鱼的黑色塑料连衣裤,连头也蒙着,两只眼睛,罩着墨镜。
他要干什么?柳小竹蒙了。只见温金贵朝竹林跑去,还钻了进去。随即,长着蜂窝的竹子倒了下去。
很快,温金贵跑了出来,双手抱着黄褐色的蜂窝,蜂窝圆圆的,有两个篮球那么大。温金贵跑着,身后飞舞着密密麻麻的黑点,像成千成百架战斗机,嗡嗡嗡叫着,铺天盖地,纷纷朝人群俯冲而来。
温金贵抱着蜂窝,往温小乖他们那儿跑。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啊,惊叫声四起,慌忙躲避。推土机司机吓得连忙摇上玻璃窗,把头埋了下去。
柳小竹脸色吓得寡白,拉着大头弟,往屋子里跑去。
一时间,湾河村内画女人的男人温金贵用黄马蜂攻击拆迁人员,成了西平市街头巷尾的新闻。
脸上肿得通红的温小乖陪着警察来湾河村,温金贵被带走了。
十
温金贵被放出来那天,特别冷,吹着北风,呼呼的,声音很大,从耳边掠过。
回到家才知道,柳小竹走了,什么话也没有留下。温金贵哭了,一会儿叫着柳小竹的名字,一会儿拉着大头弟,一会儿跪在爸妈面前。父母唉声叹气,骂他鬼迷心窍,要不是柳小竹,闯下不可饶恕的大祸。大头弟嗯哪嗯哪的,拍着他抖动的肩膀,端水给他喝。
天飘起雨来,风打着窗。温金贵边哭边拍打着自己。终于,坐在一旁的两个老人开口说话,知道错了就好,要永远记住。还不快点去寻找柳小竹,这么好的媳妇,必须找回来。
温金贵没有立即去,说要用行动说话。领着大头弟,跑建材市场,买好材料,找来施工队,终于盖好了房子。一楼的门面,上面书写着:柳小竹内画表演室;里面,齐排排的玻璃柜子,摆放着柳小竹的内画作品,干净,整洁。
温金贵没有打电话,直接进了城,找到刘东,把刘东请到湾河村新村。
刘东一进湾河新村,就看到路边崭新的宣传栏,写道,人居环境大提升,舒适生活河湾村。字下面配有很多宣传画,是老唐画的。
温金贵推着刘东往前走,说道,我媳妇也有画画的地盘,你马上就会看到。
刘东来到温金贵家房前,站在柳小竹内画表演室门口,握住温金贵的手,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看我的。我会帮你一把,但你得彻底认识到自己的不对。你得感谢你媳妇,拆迁那天,及时赶到,避免了事态恶化,如果出了人命,你就完了。
那是,我迷糊了,清醒过来自己都冒了冷汗。我做得太过分了,对不住我媳妇,对不住善良的大头弟,也伤害了我爸妈,也对不住你们。在里面,民警的话,我记住了,我洗心革面,决定重新做人。你看我的行动,不会让你们失望。温金贵说着,眼前红了起来,又深深低下了头。
好,我相信你。我一定尽力帮你。再说,你家媳妇还欠我两个鼻烟壶,竹林醉雨深闭门,风中敛翅听竹韵,对不对?刘东笑着说。
对啊,不过啊,你取的名字难懂,不如叫雨中竹林蜂窝、风中竹林蜂窝。温金贵抬起头来认真说道。
哈哈!这样叫,太直白了,一点也不含蓄,缺乏艺术性。刘东被温金贵的话逗得哈哈大笑。
几天后,一篇名为《才女柳小竹的内画情结》的摄影报道在《西平市晚报》刊发。
温金贵揣好这张报纸,踏上去河北衡水的火车。
柳小竹接到刘东的电话时,刚从衡水市医院体检出来,她已有身孕。回到娘家,她点开刘东发来的《西平市晚报》电子版,还有一张张湾河新村的照片。突然,她盯住画面上的两张照片。一张是铺面,上写道,柳小竹内画表演室;一张是温金贵双手举着一张纸牌,上写:小竹,我混蛋,我错了!
柳小竹冰冷的心里如一阵暖风拂过,顿时柔开。她擦去泪水,摸着微凸的腹部,望向南方。
当今,城市扩张,很多美丽的村子逐渐消失,或搬迁,或原地改建成新村。这里有许多舍与不舍,这里有许多故事在上演,闹露出人性里的善良与丑恶……
我仅仅撷取一个片段,表达我的思想。
舍与不舍,人们还是要走下去,要面对,要迎接新的生活。
正是这样的。
朴实的文字勾勒出一篇动人心弦的的小说。
所以,结尾,暖了一下。
谢谢生米温暖的鼓励,你说的我表示赞同。
真的,一个好题目,就是作品的文眼。
谢谢落雪温暖的点评。
一壶山色,可还有我的一席之地来欣赏?
内画,被师兄写出了人性和价值,
这是赋予艺术最好的礼物。
谢谢师兄分享佳作,向师兄学习。
祝贺山哥又创佳作,拜读学习。
谢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