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春去春又回(同题•小说)
惠子翻了翻眼睛:我哪里知道!
那洛古河呢?
惠子嗤嗤笑,指着前面的那条河,道:那不就是嘛,你问这个干嘛?
这不就是条黄金路嘛。
你原来还是要寻金子啊!可别寻了,那是条不归路,听老辈人说,来这淘金子的人没几个活着出去的。
我哪里是在寻金,要寻也是寻寻胭脂沟呀!来俊良这会儿不怀好意地笑。
关于胭脂沟的来历,那要追溯到李金镛开黄金路时。胭脂,一定与女人有关的,每一个黄金点附近开设一个妓院,浩浩荡荡的黄金之路,一座座青楼便随之相伴而生了。
这让来俊良联想起南京的秦淮河,河的这岸,有诗有书,而那岸,却是青楼挑灯。对于那时的繁荣,来俊良脑子里勾勒出了熙熙攘攘的集市画面。
对这样的历史,来俊良颇有兴味,而女人们向来对这事不感兴趣,尤其惠子,她似乎有意避开胭脂沟这个名词,而来俊良一而再地提及,让惠子颇为恼怒。
你知道什么叫胭脂沟?那是埋女人的地方!这些女人哪个活到四十岁?都是花一样年纪死的!那些个男人因为金子死,那些个女人,是因为男人死!
来俊良不作声了,他默默随着惠子走。
这时候,山坡上的鞑子香也开启了花苞,没有盛放之前,那花苞总是羞羞的。这大概是种纯粹,就如惠子,她少女时一定也如这花一样的。而后来呢,听说她跟过几个男人,老谭是她的第几任,来俊良不好说。他偶有与惠子走近的念头时,想一想老谭,一股嫌弃之色便显露了,他明明知道那目光会很伤人,可是他还是忍不住。
不过还有红玉呢,每每有隐隐不和的杂音蹦跳出来,红玉细声细气的一句“来叔”,顷刻间,来俊良便喜笑颜开了。惠子抬眼看他们旁若无她,一股子酸气冲向鼻尖,她冲着红玉嚷嚷:小没良心的,我供你吃供你穿,你还向着外人欺负你妈!这抗议声如掉进了沟坎里,连个响动都没发出来就夭折了。
大兴安岭寒冷的雪天来得极快,有些地方交通封闭,来俊良运木材的挂车进不去,也出不来,他的业务实际就停了。
来俊良收拾了行李,他要暂时离开。红玉一声不吭地看着他,惠子的心也一下子空了。
这一年的春节晚会上,费翔的歌火了,冬天里的一把火,把空气也燎得热辣辣起来。
来俊良新买了个大哥大,他急不可耐,把电话拨到了漠河。公共电话的老柴头扯着脖子冲着高音喇叭喊:朴惠子,带红玉过来,小来子要她说拜年嗑!
五
来俊良再次回大兴安岭时,又是一年的春天了。
来俊良下了车,他隐隐感觉冷冷的早春气息中,有辣辣的气味弥散,他用力吸了吸,喉咙也辣辣的,他忍不住咳了几声。
来俊良急急地向惠来客栈走,想着红玉像个小燕子似的向他扑来。
推门而入,却没有这般景象,倒是被房间里的紧张气氛弄得有些发懵。惠子正与几人议论着什么,见来俊良进来,撇下他们,奔到门口。
没等来俊良张口,惠子神色紧张地冲他说开了:你咋这时候来呢?北山林场起火了!
来俊良被惠子的话震了一下:北山起火了?啥时候的事?那北山上……
来俊良欲言又止,他想问问北山上的那个怪人,最要紧的,他想知道那些能下山的木材怎么样了,可是人多嘴杂,他把问话咽下了。
火都着好几天了,捂着盖着的,看捂不住了!
高音喇叭还说相信政府呢,没大事吧……
我家老爷们儿都去扑火去了,我这心都提拎到嗓子眼了!
没事吧,这山火还不是年年都有呀……
屋子里七嘴八舌的议论又向惠子围了过来,也将来俊良裹进了圈子里。来俊良用力捂了捂自己硕大的旅行包,惠子瞥见了,一面将来俊良向圈外挤,一面应和着众人:别没事自己吓自己,没事!
惠子的手指肚顺势向来俊良的包上捏捏,背对着众人,她暗出了喜色,嘴角也翘了一翘,继而,她犹似川剧的名角儿,一扭头,一张白惨惨冷嗖嗖的面具便让她抹上了脸。
惠子与来俊良越发心慌了。
来叔!来叔!
红玉一进门,边叫嚷边向来俊良的身上扑来。
来俊良的脸上绽开了笑,又忽然想起什么,收敛了笑容。
把红玉送出去吧!送出去就安全了。来俊良一边让红玉将自己变成玩具道具,一边对惠子说。
这阵式我见多了!没事,县里都抽人去北山救火了!惠子似在安慰来俊良,也是在安慰她自己。
门外忽然有人喊起来:火要烧进城了!快往河边跑啊……那声音高了八度,又变了调。
来俊良一个弹跳蹦起来,他一手拉着红玉,一手去拽惠子,想往门外跑。惠子使劲儿甩开了来俊良的手,站在屋子中间发愣。
来俊良急得跺起脚,他手臂夹起红玉冲出门。街上开始乱腾腾的了,呼喊声、吵闹声此起彼伏,来俊良挟持着红玉,与几个跑得快的人聚堆儿冲向河边。忽地,来俊良停下了,他想起了他的大拎包,那是满满一包的钱啊!
来俊良将腋下的红玉放下来,一边用力向前推红玉,一边高声叫:快往河边跑!在那等我们!红玉哭喊着:来叔!来叔!快去救我妈妈!快去救我妈妈!
北山方向的浓烟开始向城区刮来,呛人的气味与灼热感越来越逼近,来俊良呼吸都有些急促,而这些都挡不住他的脚,不,那是挡不住他的心,要是那笔款子没有了,他知道他有什么下场。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飞跑,来俊良也没命地向惠来客栈跑,他冲进客栈里,惠子正东寻西刨,向布袋子里塞东西,见来俊良跑进来,她将布袋子甩上了肩,腾出的手又去拽来俊良的皮包。
快!快!钱!钱!
不要命了!没用的赶紧扔!快跟我跑!红玉在河边等你呢!
来俊良抄起他的大拎包,使尽了全力气抡到肩上,他的双腿颤抖,跌跌撞撞,又跑出了客栈。
终于,惠子也背着沉重的袋子跟着跑出来。
他们向前奔跑着,这时浓烟里腾起晃眼的光亮,那光亮自穹顶要压下来了。
来俊良的余光里,惠子在踉踉跄跄地跑,他看到她摔倒了,那包滚出老远。
来俊良想喊惠子,想回头去拉她,可,他的腿却不由自主地停不下。他不知道惠子是不是爬起来了,惠子的身影在渐渐远离。天穹上的火光在逼近,猛兽一样张着血色的大口,来俊良不能回头,也不敢回头。
一团火球,腾地在来俊良远些的那侧燃烧起来了!眼睛的余光里,来俊良看见那火球还在奔跑,在不停地向前奔跑!
扑通!来俊良一头扎向了面前的河水,背上的袋子也砸下来。半晌,他弓起身,双膝跪在泥水里,从胸腔里发出惨叫声……
六
初春的山岭还是那么冷峭,空气中弥漫着寒寒凉凉的气息。
这是来俊良记忆里的久违的气息,他的车子驶进蜿蜒的林间公路,那气息越发让他辨认得出了。
车子拐入了一处窄窄的路段,陡然,成片成片焦黑的枯木便闯入他的视线,那林木矗立,仍如生时保持着一种姿势。
还有一种姿势,是来俊良能认得出的,那是惠子奔跑的姿势。奔跑着的惠子在来俊良的眼里化成一团炭火,然后固化焦灼成了一尊塑像。
来俊良的车子戛然停下,他下了车,走向这片枯木林。这是一处生命静止的林地,一整片的林子,没有支节,都是直立的枯木干。
来俊良在一棵木干前站下,他的手搭在枯木的树结上,那结子不光滑,被火熏过的,有炭焦的那种生涩。
来俊良的脑际现出一头巨大的怪兽,那怪兽张着血盆大口,喷出长长的火舌。火舌翻卷,成片成片的枝叶顿时焦灼,被那怪兽卷进了口中。
来俊良的脑子又常常现出一个画面,画面总是一个女人拼命奔跑的样子,那女人的背后是卷向她的凶猛的火舌。
这是来俊良脑海里反反复复映现的画面,或者说这是一个纠缠了他几十年的一个梦境。他时常从梦中惊醒,然后呆呆地想上好半天。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来俊良翻卷的思潮。
来叔,你到了?
路上呢,快到大河了。
好,那我去那儿找你。
来俊良的车子驶进一片宽阔的草甸。这是四面环山的谷地,谷底丛生的草间,现出弯曲的冰面。来俊良坐在河岸的一块石头上,眼前是冻得还很结实的冰河。他入神地看一处冰茬下,有一道细细的水流冲开这处冰,流出了一道小小的沟壑。
来叔!
来俊良的身后传来一个女声。
是红玉吧!来俊良迟缓地转过头。
是红玉,来俊良仔仔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眉眼里还有熟悉的地方。
红玉在来俊良的身边静静地蹲下身,一只手捡起河卵石,似玩味,也似沉吟,他们同时抬起了头。
来俊良的嘴角抽动,浑身也似发冷。半晌,他定过神,颤抖着声音,问:
孩子,这些年,你是咋过来的?啊,你告诉我,你是咋过来的?
红玉狠命地向下咽堵在咽喉的那口气,那气流很硬,压迫她的胸,很疼。
来叔,你瞒着我走了,我以为你也死了!那年妈妈没回来,你也没回来……
红玉呜呜咽咽低声悲戚,那声音在空旷的河谷中回旋。
这么多年,叔叔没忘了你,一直挂念你!可是,你让我怎么面对你呢!要是没有那些钱,兴许你妈不会死,她不会死……
来俊良痛苦地抱着头,拳头一下一下锤打下来。
来叔!来叔!你别这样!别这样!红玉用力拉住来俊良的手,握住,放在双手掌间,来俊良慢慢安静了。
红玉,你恨叔叔吗?
恨!没法不恨!
恨,还想见我?来俊良低沉的语调,头也半垂着。
红玉的眼睛欲喷射出什么似的,现出迷迷烟雾,她看到许多人聚在一起,她被簇拥在里面。
她惊恐,绝望,她用双手拼命地向外扒,可是她觉着有人死死地扳着她的双肩,她不能动弹。
红玉怔怔地看着来俊良,游离般地,她将自己植根于一个很久远的场面里,又不知何故,她的目光又落在了来俊良有些花白的头发上,红玉的心头一紧,她醒了醒。
来叔,你还记得这河么?
记得,怎么不记得!当年县城里都是浓烟,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这河的上面才能看到天。
你都到河边了,却不找我?你就那么狠心!
孩子,有些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我承受不起,承受不起啊!
那是你们大人的逻辑!反正,我成孤儿了,你是眼睁睁看我成孤儿的,因为你承受不起!
红玉终于放开喉咙大哭起来,也许积压得太久,那声音有如洪水溃堤。
孩子,孩子!你哭吧,你骂吧,反正我是领罪来的!
来俊良预想的一幕,就是他与红玉相见后的碰撞,火花四射,将他灼烧成灰。他躲避了三十年的一幕终于让他实实成成撞上了,他是自己去撞的,如一把利刃,他将那锋利的一面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他在等待红玉的审判,他低下的眉眼抬起来,迎上红玉的眼睛,可红玉的哭号却渐渐收起来,她转了个话题,语调也轻柔起来。
来叔,你知道这河改叫子母河了吗?一个阿姨在河边生了个小妹妹,那个姨搂着小妹,也搂了我。
子母河?好,好!在河边出生,在河边重生。来俊良讷讷地言语。
红玉站起身,俯身去搀扶来俊良,来俊良双膝颤抖着站起来,两个人就这样搀搀扶扶,沿着子母河岸,慢慢地向前走。
七
漠河的街道全然不是来俊良记忆里的那个样子了,这座新城洋气得有些像俄罗斯的小镇,偶尔出现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来俊良便会慢下车速扫一眼。红玉坐在来俊良的身边,他们很默契,谁也不说停下车子。其实,他们明白,即便是寻找,也无法还原出那个熟悉的地方了。
车子在颠簸之中,一直向偏远的小村行驶。渐渐的,让来俊良熟悉的那种样子映现,这处是大火没烧到的地方,村子很完整地保存下来。这更接近来俊良记忆里的漠河,来俊良将车子停在一家挂着客店招牌的木刻楞前。房子外墙的那层木板没有油漆,是纯木色,那木板很厚也很光滑,手抚上去都有滑溜溜的感觉。来俊良想了想,这大概就是他想找的样子。
红玉毫无声息地跟在来俊良的身后。这房子的一切,她似乎有印象,又完全陌生。对于七岁前的记忆,她仅仅停留在了宽宽的方方的木椽子上,以及那一扇偏向一面的蓝漆窗子前。之后便好像什么都隔断了,母亲,家,瞬间就没了,她成了福利院里的孤儿。城中的房子再建起的时候,她没找到她家在什么地方。她并没有强烈的找家的愿望。她知道她惦记的人都死了,就如许多大人说的,那是天灾,不能抗拒。有人摸摸她的头,说,这孩子真可怜。那天她的眼睛瞪得直直的,谁都不忍心告诉,她妈妈被大火烧得没了人样。谁也不跟她说,但她什么都明白。也明白了她再也找不到任她撒娇的人。还好,她在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生活,平安长大。
红玉如何与来俊良再度交集的?这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或迟,或早,终归会来的。就比如吧,偶然的机会,她翻了福利院的陈年流水帐,她在很多笔捐赠款里发现“老来”的名字,她一下子就觉出老来是谁了。
红玉的心不知是喜还是悲,这情绪真有些复杂。说心里话,她更愿意相信,来叔去救她妈妈,又和妈妈一同死了。
这篇小说非常成功,那是因为没有谁能随随便便成功。
好的小说就是这样的,如细雨,点点浸入,若轻雷,叩击心田。
很庆幸雪飞姐在时光城,我有学习的标杆。
读完最后一个标点,我只会呆呆的坐着,深呼吸再深呼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半天,我都不能从文字中走出来。
除了震撼这两个字,我想,我再也找不出一个词,无论是评价这篇文字,或者是形容我的心。
那么精准啊,那么妥帖啊,仿佛只轻轻一下,就扣住了小说的脉门与灵魂,让它们清晰鲜明的就立在那里。
于是,春去春回的春声和春意,就那么入了眼,又入了心了。
感谢鸿渐的话都放好了,写出好文字来回报他!
小说以大兴安岭火灾这一历史事件为背景,塑造了来俊良和惠子两个典型人物形象。惠子,风尘女子,江湖气,却为来俊良丧生于大火之中。来俊良三十年来始终没有忘记惠子,匿名并默默地抚养着红玉。读来,让人沉思良久。
学习了。
好的爱情,可以让你遇见和发现更好的自己。好的小说,可以抚慰灵魂的不安,照亮生命中的沉寂。这篇小说,我把其视作是一个人内心的再发现。小说需要个性,需要再发现,在记忆,虚构与非虚构之间,去表现人物内心的样貌以及真实的悸动。而这需要一定的功力去完成。
我感动于雪飞在创作过程中每一次潜心的探入,撷取素材的能力非比寻常,引人入胜的情节,沉静内敛的语言功力,让人赞叹不已。
而百姓会有记忆的,小说中惠子的死是一个真实的例子,一同跑着的人,在自己的身边倒下了,恐惧,无奈,就这样撕扯着生者的人。文中老来的救赎,是个例,也是共性。子母河,是我去漠河时一们朋友陪同走走讲给我听的,当时我就特别有触动。这个题目给出时,第一感觉就应取材于那里,这是春去春回的源头。
入流年是最愉快的一段时光,每每想起,都觉着那时的写作气氛浓厚,流年培养了我,因而总有感恩之念。文字无界,还好,我仍理在时光里书写,也刚好能让飞雪读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