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天，家人收了他四千块钱彩礼，就这样简单把我打发出去了，很多家具都是我爸出钱置买的。冥冥之中心底一直期盼着，这辈子总会有个最好的人，在某个地方等着我。挥泪拜别养育我这么多年的父母，婚车徐徐启动，我一次又一次不停地回头，看着路旁缓缓而过的大树，期待的那个人终没有出现，再次绝望的泪如雨下。
　　 过了门才清楚，想象和现实有那么的天壤之别，他家的境况真的叫人难以置信。他的父母，除了下地干活，就是在家打麻将，一家人都很邋遢，家里可以准确的用“脏、乱、差”来形容。老旧的四间瓦房，房顶上都起了青苔。我们成家占了西边的两间，他父母还有一个小叔子共用东边的两间，包括迎来送往做客厅。院子东边用砖搭设两间简易的小房子，算是厨房。一生中，习惯了我妈做的饭，他们的饭我一点都不适应，最难以接受的是，他们领一屋的人吸烟、吐痰、打麻将，摔牌，还满嘴脏话，有时到深夜十二点还不肯散去。家里的房子隔音效果不好，每到晚上，那种搓牌声谩骂声不绝于耳，吵得我整夜睡不着觉。
　　 我就想婚后，有个小院，能种点菜，养点花，不需要太富有，过得去就好，一家人安安静静的过平凡的生活，可连我这最最简单的权利也被剥夺了，再也不想呆在他们家了。我搬到我妈家住，可每到逢年过节，我妈就赶我走，说我毕竟是人家的媳妇。那年的冬至，天下着雨，我妈坚持叫我过去，说农村有讲究，过节不回家老公公要冻掉耳朵的。
　　 那天的雨夹杂着雪花下得很大，我打着伞，步行蹒跚在回去的路上，一路上哭得稀里哗啦。有家不能回，连最最疼我爱我的老妈都不要我了，哪里才是我今生的归宿，我真正的家啊？真不如当初就那么浑浑噩噩的自生自灭了，还少了人世间这么多的悲苦。风雨里的我走走停停，两公里的路，我却走了将近三个小时。到他家时浑身都湿透了。院子的大门紧闭，听得到他们在屋里打麻将的声音，我就一直在外边那么敲着门，没有人理我。很久很久，还是一个邻居要回家做饭，才发现我回来了。公公婆婆急急忙忙打开了我房间的门，原来，我不在的日子，小叔子一直住在我的床上。进屋换了衣服，简单打扫一下卫生，我就躺在床上睡了。中午和晚上他们喊我吃饭，我给他们说我不想吃，一直没出房门。第二天起来，我就又回到了娘家。
　　 第二年的十月份，我大儿子降生了。待产时因为胎位不正住进了县医院，医院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阴森森的。我五妗一直给我说，你一定要坚强，必须得坚强，那些东西都怕你。因为妇产科会见血，那些污秽的东西容易通过血液吸食正常人的阳气。做完手术，身体很虚弱，在床边，有个女人一直在给我诉说她的经历，那些个场景似乎就在我眼前上演，看得我好心焦。原来，这个医院很早的时候是个工厂，这个女人在那里做工，她钻进大型的设备里维修机器，那机器突然转动了，那女人的头就那么生生的卡掉了。我看到的这些事没敢告诉陪护的我妈，怕她害怕，只是给她说，我们再也不要来这个医院了，这里不干净。那天夜里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似乎是我接受一个高人的嘱托，要去完成一种使命，我拼尽全力往他说的那个坟墓奔跑，可还是差那么一点，我的任务没完成，然后坟墓里出来一个头，把我的头跟他的头做了个交换。我把这个梦说给我妈，她说是好事啊，改头换面嘛！更为神奇的是，从那以后我晚上再没有做过梦，躺下就睡着了，直到天亮，精神也有了明显的改观。
　　 一直记着我五妗给我说过的话，我一定要坚强，他们都怕我。其实每次看见路上会移动的树，和不明物体，它们都会自动悄悄地移开了，给我让道，也许它们是真的怕我。
　　 儿子六个月大的时候，我公公卧病在床。那天上午，我坐在院子里给儿子喂奶粉，门口的胡同里，忽然来了一辆扎着顶棚的马车，停在我家门口，车上下来两个古代装束的人，他们身上披着黑布，低着头，看不清他们的脸。一个人走到我跟前说：“你上车走么？”
　　 我说：“我不走，我得照看孩子，我走了孩子怎么办啊？”
　　 他们就径直进屋了。我立马喊屋里的老公出来，他问：“怎么了，”
　　 我说：“爸的病可能不会好了，有人进去了要带他走。”
　　 老公说：“怎么可能？哪有人进屋啊？”
　　 我说：“不信，那你去进屋守着吧！可能时间不多了！”
　　 果然，没出几分钟，我公公去世了。
　　 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我怕我见到的东西会惊扰到孩子，就叫五妗给我找了个会施法的居士，把我的眼睛封上。我们说好的农历八月十五那天八点，居士在他那里给我做法，我在家里端一碗清水，朝我家东边的围墙上，泼了个门型的样子，然后盘腿坐在那里，嘴里一直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虽然从那以后好了很多，可那东西是封不住的，到了一定的时间限制会自动解开。
　　
　　 七、艰难岁月
　　 有了儿子的喜悦，日子趋于平淡，心里的那些抱怨和纠结也就淡化了。既然无力改变别人，只能慢慢被别人同化，或者试着用自己的方式去感化身边的人。逐渐的他们家人都发生了改变，只要我在家里，他们言谈举止不再那么粗俗，麻将也打得少了，甚至换了去别人家打，婆婆也知道收拾院子，每天打扫的干干净净。从儿子出生，我看到了生的希望和勇气，全身心投入到孩子身上，自始至终没叫他跟奶奶睡过一晚，总觉得自己的孩子我一定亲自抚养，我会教他成为我心中理想的样子。
　　 儿子一岁半的时候，因为只有老公一个人外出挣钱，他弟弟还在读初中，儿子一直以来又得吃奶粉，加上中间办了公公的丧事，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虽然时不时的父母会给贴补点，我不想总这样花他们的钱，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就想着找个能在家照顾孩子，又能挣钱的营生，适当减轻点老公的负担。从北京回来的姐姐在她婆婆家开了一个规模不小的饭馆，捎带着做面供生意，她就叫我做糖供，顺便给我找买家。
　　 简单了解了工艺流程，每天晚上，在孩子熟睡时我就在东边那两间小屋里鼓捣。说来很简单，用白糖加水熬制到200度，倒进模具摇晃匀实，成型后晾干倒出来就可以了。万事开头难，开始掌握不了白糖和水的比例，又掌握不了烧开的温度，一次次抚摸手上烫起的水泡，一个人偷偷地在屋里哭。为自己的命运多舛，也为自己的无能和无奈。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多次实践，总算掌握了诀窍做了出来。然后跑纸箱厂定制包装，印名片印传单到各处的送老衣店、白布店、棺材铺分发，请他们代售给他们相应的提成。
　　 小有成就的时候，看着自己一箱箱的货送给人家，满满的欣慰，终于我可以用自己双手换取的报酬，给孩子买他最想吃的东西了。第二年，我的生意已做的风生水起，附近好几个乡镇，上百个村子都是我给供的货。就在第三年的下半年，我第二个儿子出生了。虽然很多时候为了赶时间做糖供，我会整天整夜的不睡觉，还得照顾幼小的儿子，但劳作着并快乐着，生活充实了很多。
　　 每个人的无奈也许是一样的，别人故事里的酸甜苦辣谁都感觉不到，只有自己，苦心经营着那份坚持，那份辛苦。每个家庭都有各自不同的磕磕绊绊，用心去理解，也许才能走的更远更长久。
　　 这一年全国《新歌声》的海选来到我们县。自打有了这个消息，无数个亲戚朋友给我打电话，催我报名。他们的话触动了我，虽然不图名利，也清楚自己一个家庭主妇毕竟没受过专业的培训和学习，可总有一种不甘心，不想这辈子就这么碌碌无为的过一生，也不想永远拘泥于家庭琐事里。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最主要是走出去，走进那个不一样的舞台，去享受那个参与的过程，展示自己的精彩。从小我就有音乐天赋，一首从未听过的歌，只听一遍就能哼哼着唱下来。“身边的那片田野啊，手边的枣花香，高粱熟来红满天，九儿我送你去远方。”由低沉到高亢，跌宕起伏，歌词里的一字一句，似乎在诉说着我无尽的沧桑，如同诠释我的人生经历。眼看大选在即，这是我准备的参赛曲目。
　　 不巧的是，那几天我正好接了好多糖供的活，完不成就失信于人。为了抽出时间去参赛，我只能尽力往前赶，想着最好做到两全其美，可两天两夜不睡觉的做，还是没完成。在外地的老公听说了我要参赛的事，极力反对，电话里我坚持了很久，他还是固执己见的挂了电话。这对我的打击很大，我以为他会爱我所爱，支持我想做的一切，却不想他给我这样的一个结果。放下手里的活，我又一次失声痛哭。曾经的辛劳，默默的付出，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参赛的头天晚上，哭得我的嗓子哈不出声音了。千般不舍，万般无奈，准备半个月的我只好放弃，退赛，又一个愿望破灭了。躺在床上整整睡了三天，我才恢复了身体，也许一直以来我苦苦的追随，拼命的劳作，不光是身体繁累，心也累了，万念俱灰，我早该好好歇歇了。
　　 这天夜里，无意中看到一个电视片段，一个小男孩，把自己的小脸蛋紧紧地贴在妈妈的水晶棺上，不停的呼喊:“妈妈！妈妈呀，你快点醒来吧！我要睡觉……”回回头，看看熟睡在身边一大一小一左一右的两个儿子，又一次禁不住泪如雨下。他们是我生命的延续，我有责任把他们抚养长大，他们才是我活着最大的希望和勇气。
　　 记得一个寺院的墙上，写着这样一段话：“人生本是债，无债不来，还债无债；夫妻本是缘，善缘孽缘，冤冤相报。”也许，人生来就是来还债的，有时一辈子，永远也还不完。
　　 大儿子六岁，小儿子三岁这年，命运的捉弄再一次降临在我头上。有几天一直食欲不振，一点都不想吃东西，精神萎靡，脸色蜡黄，像是之前不舒服时那样，什么都懒得做。我感觉身体与往常大不一样，打电话叫我妈陪我去医院检查，出来一个叫我不敢相信的结果——丙肝，得马上住院治疗。医生告诉我，这个病不像乙肝终身携带病毒，以现在的医疗水平，积极配合治疗是完全可以彻底治愈的。没办法，只能电话通知在外打工的老公，我跟我妈随即办理了住院手续，虽然我发誓不愿再来这个医院。我知道丙肝就是个传染病，是通过母婴、性或血液传播传染的，可我没有家族史，一个本分的农家女怎么会有这样的病？后来才清楚，原来是村里诊所的黑心医生，为了减少开支，获取更大的利益，打针做皮试时，多人共用一个针头才传染上的。
　　 在那个走廊尽头靠近马路的病床上，又一次把自己融入炼狱一样，去经受身体和精神上的摧残与历练。传统的干扰素加口服利巴韦林，是治疗丙肝典型的常用药物，因人而异，根据不同的身体素质，每人会有不同的副作用。几乎所有的副作用，在我身上都体现出来了，厌食、持续高烧、掉头发，特别那种发烧无法用语言形容，痛苦难耐。住院二十天，每每有人打电话订糖供，我都会强忍着痛苦折磨偷偷的跑回家去干活，叫家人帮我去送货。我爸妈知道了，吵我不叫我玩命，那阵子似乎担心那个病治不好，像有一种与生命赛跑的紧迫感，为亲人为孩子，能多做一点就尽力去做一点吧。
　　 出院后，根据医生嘱托，按照医院使用的剂量，隔一天打一针，最少要用药一年到一年半。这是个漫长的过程，还得时刻瞒着街坊邻居，因为是传染病，不敢说自己真正的病症，怕他们恐慌不理解，甚至歧视。那些日子，没事就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屋子里，像是在坐牢。偶尔出去，人家会误以为我又怀孕问我几个月了，搞得我哭笑不得。其实，出院的第二个月，化验检查，身体里的病毒数量已经接近正常值，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听了医生的话，坚持用药一年半。那是个怎样的岁月啊，为了怕去诊所打针被人发现知道我的病，慢慢学会了自己给自己肌肉注射。对我来说，时光太漫长，两天打一次针，我把身上能够的着的地方都扎遍了，好几块顺手的区域打的肌肉僵硬，针头扎歪了，都打不进去。夜里发烧难受了，就把自己弱小的身体蜷缩在一起，看看孩子睡着了，才敢发出微弱的呻吟。一头浓密的头发，因为副作用掉了一半，怕被别人看出来，我就把自己改成了烫发头。
　　 像是一只夏蝉，在做一次完整的蜕变，整个过程没有亲身经历，很难体会得到其中的滋味。好在靠我的坚韧和毅力，坚持过来了，血常规、肝功、病毒数量各项复查指标一切正常，医生说彻底好了，并且这辈子永不复发，也不会再重复得丙肝这同样的病，像是获得了一次新生，我重新燃起了生命的希望。
　　 病痛中，我没拉下一单生意，不管再苦再累。断断续续中，做糖供我已做了八年。家里也稍有改观，老公在外边经过数年的打拼，做了施工队的队长，每天指挥着三四十个人。小叔子高中毕业，跟着老公整年在外打工去了。老公跟我私下商量，打算明年，用所有的积蓄，在自家的另外一块宅基地上，盖一座三层小楼，三十年风风雨雨，终归看见了彩虹。
　　 这年七月十五鬼节那天晚上，老公的大姐和大姐夫，来给婆婆送东西，硬要拉着我去县里吃顿饭。饭菜刚刚上桌，我接了一单糖供生意，还很急，第二天早上就要货，我必须连夜把货赶出来，无心吃饭，不得不叫姐夫开车送我回家。路上下着雨，好大的雾，只能勉强看得见前面的一点点东西。大概有一半路程时，我看见路边一个妇女，头上罩着一个塑料袋，浑身都淋湿了。我给姐夫说，反正顺路，停车叫那人上来，带她一程吧！姐夫像没听见我的话，反而加速了，姐夫说：“你回头看看车后那个女人还在不？”我扭头一看，竟然不见了，怎么转眼之间就没了，也没见别的车经过啊！姐夫闻听吓坏了，连忙掏出一支烟点上，一路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着。
　　 那夜的浓雾出奇的大，我们的汽车像是飘在云雾里。快到村头的时候，很久不见的景象又出现了，传说中的黑无常和白无常像一座楼那么高，各自手里拿着铁锁链，站在路的两旁，恶狠狠的看着我们的车驶过去。这次我没敢说给姐夫，我看他一路上已经吓得有点哆嗦了，回去的时候，姐夫就没敢走原路，找了另外一条路回去了。
　　 一直以为，生命中那些离奇古怪的事，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从我的眼里抹去，殊不知我一直在他们的视线里。也许，就在下一个路口等着我，可我不怕！脑子里始终记着五妗的那句话，我是最强的，我必须坚强，他们都怕我！
　　 一个英国作家的书中，有这样的一句话：“我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灵魂的摆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