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的时候，雨停了，云也散了。在杨家堡和柳家洼的岔道口，杨弘和柳惠分手了。看着柳惠渐去渐远的背影，杨弘的心里有一种翻云覆雨的感觉。
　　 柳惠很快就要到农学院上学了，而自己的前途还没有着落。他不知道，没有柳惠的日子将会怎样度过，他更不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这道坎，杨家堡和柳家洼的恩恩怨怨何时才算了。
　　 一个月过后，杨弘和家人告别，独自踏上了外出打工的路。到了东里乡学校的附近，他站了很久，校门口的杨槐树已经开始落叶了，秋风刮过来，多少让他感到凄凉。
　　 将近中午的时候，杨弘把一封早已给柳惠写好的信塞进了邮桶，朝着学校的方向挥挥手，上了一辆不知会把他带到哪里去的班车，走了。
　　 杨弘去了海南，在老乡的引荐下，找了一家香蕉种植园工作。除去逢年过节回家里看看，平时只能半月二十天给家里写封信，给柳惠写封信，把自己外面的情况说说。父亲不让他给家寄钱，信里嘱咐他把积攒的钱存起来，准备着结婚娶媳妇时再花。
　　 一晃三年过去了，杨弘本打算就这样一直在外面干下去，可冬季刚临，一封家书又一次改变了他的人生。他的母亲得了脑溢血，从乡里的卫生院回来后，命是保住了，却成了瘫痪，卧床不起，没有人照顾连饭也送不进嘴里。
　　 村长父亲杨大虎原打算让儿子回来照顾母亲一段时间后，便再出去打工，可杨弘一进家门，看到的情景让他辛酸。院子里鸡飞狗叫，屋子里锅碗瓢盆在灶台上胡乱推着，土炕上的被褥又脏又臭。父亲扛着一捆山柴从地里回来，一进门便拿起锅铲，舀水和面，张罗着做饭，忙得不可开交。更让他感到心疼的是躺在炕上连翻身都困难的母亲，睁着一双凹陷下去的空洞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杨弘，老半天才含糊不清地说出一句话：“弘儿，过来，让妈妈看看你。”母亲伸出她干瘪的像缺了水分的柴禾一样的手，拉住了儿子。
　　 杨弘决定了，他不走了，他不能留下这个家，让年迈的父亲一个人独自承担。他不能留下妈妈，不忍心让妈妈每天都在泪水中呼唤他。杨弘已经是二十多岁的男子汉了，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没事的时候，杨弘一个人来到杨树下，刺骨的寒风把落在地上的树叶刮得四处打转，杨弘的心里也像这树叶一样乱作一团。隔着一条灰顺沟，他向对面的柳家洼望过去。他知道，柳惠从农学院毕业后分到了乡里上班了，做了一名农林技术员。前几天的信里还说她今年的工作特别多，乡里准备建造示范林，种植白水大杏。柳惠说，这种杏子，个头能长鸡蛋大，水大味甜，真是说不出的美味可口。原来是外地的一个品种，经过这几年的小面积试种，已经掌握了栽培技术，乡里明年就要推广。白水杏货源紧缺，销路很好，当年开花，第二年挂果，三年以后就能大量外销。东里乡是个穷地方，杏子种好了，农民兄弟挣钱了，就不用再过这种靠天吃饭，穷的叮当响的苦日子了。
　　 想着这些，杨弘的面前恍恍惚惚的就出现了柳惠的影子。他好想见到柳惠，好想现在就翻过这道灰顺沟，大声地向她说出自己的真情，毫无顾忌地把她揽入怀里。
　　 杨弘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想起还在七八岁的时候曾经到沟里玩过一次，当时被父亲发现后狠狠地打了屁股，从此便不敢下去了。杨弘记得很清楚，顺着这道坡，有一条用板石铺成的小路，先人们就是凭着这条路，风雨无阻地去沟里找一眼泉水挑水吃。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有一种冲动，想再到沟里看看，看看这道阻断他和柳惠往来的灰顺沟究竟是什么样子。
　　 板石小路很容易就找到了，多年没有人走，路面全部被杂草和碎石覆盖着。或许是心急，或许是因为他穿着一双皮鞋的缘故，鞋底打滑，好几次险些摔倒，最后都是有惊无险，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了。
　　 沟的底部还算平坦，高高矮矮的灌木，没有了春夏的生气，西北风吹过，树上的枝条互相抽打，发出呜呜咽咽的奇怪声音，让人感到冷森森的，有点害怕。杨弘高一脚底一脚地踏在沟里的积雪上，想都没有多想，身子已经到了对面的沟底。
　　 杨弘顺着一条几乎一样的石板路很轻松的就爬了上去，伸出手使劲地在一颗粗壮的柳树上拍打了几下，顿时感觉生疼生疼。稍微平静一会后，开始朝着村子里走去。
　　 柳家洼和杨家堡都是三五百人的小村子，东西长，南北窄。凭着上次送柳惠回家时留下的记忆，杨弘到了那座石头砌成的院门前。木质大门紧闭着，门闩上锁着一把大铁锁。几个儿童手里拿着木棍追打着一只小狗在街上玩耍，看到呆呆站着的杨弘时，远远地停下来，显得很认生。
　　 “明天，明天就去乡里，一定要找到她。”杨弘的嘴里默默地念叨着，离开了柳家洼。
　　 第二天，杨弘早早地起了床，他先把院子打扫干净，又和父亲一起帮着母亲洗脸、擦身子、吃饭，陪着母亲说了一会儿话后，再把自己打理一番，皮鞋擦得流光锃亮，穿上一件卡其色的羽绒服，骑上自行车上路了。
　　 东里乡乡政府就在学校北面，院子不大，前后共有三排平房，柳惠的办公室在最后一排。
　　 “柳技术员这些日子很忙，每天都要到村子里，有什么事赶早进去吧。”门卫大爷对杨弘说。
　　 正在院里开自行车锁的柳惠一抬头看见了杨弘，先是发了一下楞，随即脸上便涌出了一团红云。
　　 “现在乡里村里都有电话了，走前也不知打一个过来。”柳惠把杨弘领到自己的办公室，一边脱掉身上的军大衣一边说：“这些天只顾忙白水大杏推广种植的事了，好几天家都没有回。你怎么才来看我，莫非另有新欢，忘了我这个乡里妞了？”
　　 听着柳惠这样说，杨弘的心脏有一种就要从胸口奔出来的感觉，自己都能感觉到“咚咚咚”得跳动。
　　 “我，我……”，杨弘一时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吱吱呜呜的，你反倒变成大姑娘了。 摸摸，每天在外面风吹日嗮，我的手都快变成老树皮了！”
　　 柳惠把她的手伸过来的一刹那，杨弘再也按耐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了，一把将柳惠抱在了自己的心口，几乎在同时，两个年轻人滚烫的嘴唇也像胶贴一样热吻在了一起。
　　 “别了，别了，大白天的，又在办公室，怕人笑话。对了，说点正经的，这次回来，你准备干点什么呢？”柳惠用力从杨弘的怀里脱出身来。
　　 “这几天只顾照管我妈的病了，还没计划呢。”杨弘实话实说。
　　 “想过种植白水大杏吗？把灰顺沟开发出来，一定会大有作为的！”柳惠的这句话好像是早已想好了的一样，随口便说了出来。
　　 “这个……”杨弘又不知该怎么说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就是怕杨家堡和柳家洼两个村子的乡亲再闹纠纷吗？这件事田乡长早已考虑到了，忙完这几天，就会把你爸杨大虎和我爸柳小龙叫回来碰面，商量下一步的工作。哦，不说这些了，我今天到王子营村去做技术培训，有时间的话，你可以陪我一起去。种杏树可与种香蕉不一样，你得从头学。”几年不见，想不到柳惠会变得这样能说会道。
　　 和柳惠在一起的两天里，杨弘对白水大杏有了更多的了解。从眼神和言语里，他能体会到柳惠对自己那一份爱意。杨弘在远离家乡的海南的时总在想，人家一个堂堂的正牌大学生会看上自己？一个农民，一个外出的打工者！现在觉得都是自己多心了，他必须以真心换真情，为了自己心爱的姑娘，付出再多也值得。
　　 “明天你就别跟着我培训了，到沟里实地考察一下，做到心里有数，准备着，明年开春大干一场吧。”柳惠对杨弘说。
　　 杨弘手里拿着笔和本子，一边丈量，一边计算，把每一段的地形地貌都画在了纸上，刻在了心里。走累了，坐下来休息的时候，仿佛一片片壮观的杏树林已经呈现在眼前。
　　 村长父亲杨大虎一早被田乡长叫到乡里，到月上枝头时才回了杨家堡。杨弘给父亲把热好的饭菜端到他面前时，看到父亲的表情很兴奋。
　　 “田乡长不单叫了我，也把柳家洼的柳大龙叫去了。我和柳村长握了手，也在一个桌子上吃了饭。一个叫柳惠的技术员给我又是盛饭又是端水，临走时才知道那是柳大龙的闺女。长得俊气，又有文化，不简单啊！田乡长给我们俩看了灰顺沟栽培白水大杏的规划图，真是脱贫致富的一局好棋啊，脱胎换骨也得让杨家堡这个穷山村改头换面。”杨大虎说话时唾沫沫子飞溅，走了一天好像年轻了几岁，有一种激情飞扬的势头。
　　 杨大虎说完，把手里的烟屁股在鞋底上一掐，急匆匆地出门了。
　　 接下来的三天，杨村长开始拜访村里的每户人家，把田乡长的话一句不落地传给所有村民。等他终于走完最后一家后，才点上一支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小子，灰顺沟要开发种杏树，全村人就差没跟你说了，你准备怎么办？”杨大虎把吸进肚里的一口烟吐出来，对着正在给母亲翻身的杨弘说。
　　 “臣有一本参奏，灰顺沟宽二百余米，从西至东曲曲弯弯绵延五里有余，加上坡坡梁梁，若全部栽种杏树，足有上千亩。儿臣初步设想，从沟的中线划开，南面归柳家洼，北面属杨家堡。依村里现有人数，每户可分得三亩沟地栽种杏树，行距株距计算，单亩可种杏树80株。不计劳力肥料，每株杏树需投资20至30元。一年开花，二年挂果，三年以后便可外销。请父王过目！”杨弘双手把他的规划图递给杨大虎。
　　 “你小子，比老子的行动还要快，好样的！”杨大虎被儿子的举动逗得一阵乐呵。“明天开始，全村老小齐出动，修路除草，迎接田乡长在沟里召开现场动员会。”
　　 腊月初八的这一天，沟南沟北的杨家堡和柳家洼人，在杨大虎和柳小龙两位村长的带领下，排着长队各自沿着一条青石板路走到了灰顺沟。多少年互相没有往来，站在活眼泉旁边两个村子的人显得很不自在，悄声无息地等待田乡长的到来。
　　 如今的活眼泉只能看见曾经被泉水冲刷的光溜溜的几块石头，周围还留着许多当年挑水人踩踏过的石板。这眼养育了多少代山里人的泉水，怎么也不会想到，为了它争夺得你死我活，因为它几代人记仇结怨的杨家堡和柳家洼人，如今会以这样的方式站在一起。
　　 几百号人忘记了寒冷，静静地站在这条灰顺沟里翘首等待，等待着一个对于他们来说庄严而又神圣时刻的到来。
　　 清一色穿着棉大衣的田乡长一行，是从柳家洼那面走到活眼泉来的。柳惠在前面引路，紧跟着的是十几名男男女女的乡里干部。田乡长手一招，几名工作人员从帆布包里掏出红布条，不声不响地拉开，挂在了树枝上。红布条被风吹的哗哗作响，所有的人把目光聚在了上面。有的人把布条上的字念出了声，原来是一副对联：
　　 乡里搭台，村里唱戏，栽十里杏林，步入新时代；
　　 杨家沟北，柳家沟南，解隔代冤仇，同走致富路。
　　 中间的小布条上还有一个横批：喜结良缘。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弄不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田乡长让杨大虎和柳小龙一左一右站在自己跟前，开始了他的演说。
　　 “乡亲们啊，在这刮着刺骨寒风的腊月天，把大家召集到这条恩恩怨怨多少年、多少代的灰顺沟里，只想说一件事，那就是，在这样一个变革的年代，在这样一个大家都在为摆脱贫困、追求富裕而努力的年代，你们两个村子依然纠结在远古时代留下的困惑里，有一星一点的意义吗？灰顺沟是杨家堡和柳家洼共同生活的地方，见证了许多历史，也经历过太多太多的纷争，现在乡里要扶持你们共同开发，共同致富，明天就开始做前期准备，过年后一面开春便正式运作。带过来的一副对联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如果大伙没有意见，请两位村长站前来，握手！”田乡长说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扫射着寒风里站着的所有人。
　　 杨大虎和柳小龙几乎没有多考虑，两双手便又一次紧紧地握在了一起。顿时，几百号人的掌声拍响了整个山沟。
　　 许多人都在指着对联的横批小声嘀咕，田乡长举起手示意大伙静下来，继续说道：“我今天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拉一根红线，做一次红娘。柳惠和杨弘从上高中时就是一对恋人，青梅竹马，有情有义。因为两个村子长期互不往来，所以一直不敢表白。前几天，乡里有人给柳惠介绍对象，她说已经有了心上人。大家一再追问，她才说出她爱的人是杨家堡的杨弘。杨弘这个小伙子前些天我见过，郎貌女才，天生一对啊！杨弘，现在你就大声回答我，你爱柳惠吗？”田乡长走过去拉住了杨弘的手。
　　 “爱！”杨弘也许是情绪过于激动的缘故，攥紧的拳头举过头顶，近乎竭斯底里地喊了一声。
　　 “杨村长，柳村长，请两位表态，对自己未来的儿媳妇和女婿满意吗？”田乡长问。
　　 杨大虎和柳小龙四目相对，不知该说什么。等又一阵掌声在灰顺沟雷鸣般回荡时，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头。
　　
　　 后记：五年后，在柳惠和杨弘的策划下，杨家堡和柳家洼共同成立了灰顺沟杏品有限公司，集销售、加工、采摘、旅游为一体，走上了产业化经营的道路。
　　 六月盛夏，正是白水大杏采摘的时候，木凳上站得，梯子上爬得，树上蹲的全都是摘杏子的人。白水大杏喜获丰收，装了纸箱的白水大杏一车一车地从新修好的马路上拉出山外，慕名前来灰顺沟采摘白水大杏的游客络绎不绝，人们的脸上挂满了笑容。
　　 在田乡长（现已被提拔为副县长）的建议下，杨家堡和柳家洼两个村子共同出资在灰顺沟上架起了一座桥。如今的杨家堡人和柳家洼人亲如一家，在杨弘和柳惠成婚后不久，两个村子先后又有好几户人家成了儿女亲家。
　　 杨弘母亲去省城大医院治疗后，病情大有好转，能够一个人走路了。看，老人正推着一辆儿童小车慢慢地走在通往柳家洼的桥上，车上睡着的是杨弘刚过周岁的儿子杨杏成。亲家母刚打过电话，说是三天没见小外孙，想了。
　　 盛夏的热风把灰顺沟里杏树叶子的清香一股一股地刮了过来，望望沟里忙碌的乡亲，杨弘妈妈的脸也好像笑成了一朵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