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降临】夜幕降临(征文·小说)
肖奶奶长长出了一口气,摇摇头,没在老椿树下过多停留,呼哧喘着,来到老屋前。屋子是她嫁过来那年盖的,是她与老头子的新房。如今,几十多年的风霜雨雪已经把房子折磨得皮吊叮当的,颓败得就像肖奶奶一样,弯腰缩胯,只要一推,就会倒。四周的树木越葱郁,老屋显得越苍老。墙角长满杂草,墙面早已剥落。下面,大石块完全裸露,石头间隙,老鼠探头探脑,跳出跳进。上面,墙体是由稻田里的土基墙砌成。黑黑的泥瓦,瓦槽间隙里长着苔藓。肖奶奶记得,老屋最怕大雨季节,雨水忽而疯得像瓢泼,忽而狂得像盆倒。不疯不狂时,也是淅淅沥沥淋漓个没完。每到这时她就担心房子倒了。然而,老屋并未倒塌,像肖奶奶的身体一样,虽无用,却一直熬了下来。
肖奶奶在身上搜着,掏出钥匙,打开那把黑乎乎又烂又老的锁。锁也是锁个意思,豆生每回过来找东西,不用钥匙,一拧就拧开。屋子里,潮里潮气的,灰扑扑的,满地爬着胖乎乎的乳白色米汤虫。土隔墙把屋子分为里外间,木隔板把房子隔成楼上楼下。屋顶的椽子、椽皮、横梁已经腐得皮吊松垮的,仿佛一捏就会碎成一堆灰,一吹就消失了。墙壁用白石灰裱糊过的,现在变色了,几处裂开的缝隙,露出掺有稻杆的土基泥巴的里子,显示着房子的苍老,岁月的沧桑。
肖奶奶来到里屋,里面黑咕隆咚的。她摸索着轻轻拉开蒙着的窗子。窗子只有小桌子面那么大,窗玻璃倒还在,只是有几条裂缝。她找到一块旧布,轻轻擦了擦,外面清晰可见。
外面就是公路,一辆卡车正好开过,轰隆隆吼着,屁股后面的烟子比灶房里煮猪食的烟还黑还浓还多。肖奶奶感觉就像地震。
光线射进来,一张老木板床孤零零躺着,上面铺着厚厚一层灰,还有黑漆漆的老鼠屎,黑米粒般大。肖奶奶用旧布扫了扫,立马喘个不停,只得坐下歇气。唉,这样喘,活不了几天喽。就这样歇了又喘,喘了又歇,终于把床清理得像个样子。她打开一个包裹,在床上铺上一层旧棉絮和一床旧被里子。这套铺盖一直是她与老头子用的,自老头子走了后,豆生就收起来了,另给她买了一套,可她始终觉得没有这套暖和。其实,里子棉絮是好的,只是看着有些泛黑了,粘了几颗老鼠屎,显得陈旧。铺上床单,缝上被套,谁又知道?豆生也是,不如他爹会持家。明儿把床单和被面拿来,铺上床单,缝上被子,就可以在这儿睡了。
肖奶奶锁好门,从墙角拿起扫把,稀里哗啦扫了扫,顺手把扫把放在老椿树脚边。她拄着竹棍,喘着气,挪着步子,离开老屋。晚风吹着,像轻纱拂过她脸颊。肖奶奶知道,这种风会把黑夜唤来的,她期待夜幕降临。
八
饭后,肖奶奶对大芹说要去老屋住。大芹愣是没有反应过来。看着呼哧呼哧喘着气的婆婆半天,发现不是开玩笑。妈,哪样意思?
肖奶奶咳了几声,说,我,我在这个水泥房里,睡不着,还是去老屋里躺着吧。在那儿,好睡得很,一觉到天亮,就是你公公死的那些日子,我也好睡。
大芹把抹布丢在桌子上,问,妈,我哪里做得不对,你就说,别捂着。你这个时候去老屋睡,那些嚼舌妇会咋个说?我亏待你,不孝顺,黑心婆,趁豆生不在家,就把你老人家撵走。再说,老屋破朽稀稀的,哪个时候倒塌鬼晓得。还有,你没听说吗?光头把人家的老房子都撞倒了,牛都压死了一头。妈,你还敢去睡,你能不能让人省心点?不行,我不会让你去的。说完,两根辫子一甩,大芹端着猪食盆,走了出去。
肖奶奶被儿媳一顿话呛得答不出来。唉,大芹可是为她好!她站在门边,望着大芹。大芹把猪放出来,撒了一些盐在猪食盆里,用大勺子使劲在猪食盆里搅动。几头猪早已等不及,嗯嗯嗯哼叫着,猪嘴往盆里插了进去。大芹直起腰来,掀起衣裳擦了擦脸上的汗,站在旁边望着。西山头的晚阳不知啥时掉在坡后了,大芹垮着的脸上灰沉沉的,蹙着的眉仿佛拧成了一个个小疙瘩,每个疙瘩里都装着她的愁。肖奶奶知道大芹在愁哪样,现在就靠这几头猪,是得好好伺候,连一根猪毛都是小龙的学费。
大芹又在水龙头边洗鞋子,那是小龙的运动鞋。肖奶奶暗叹,以前,这样的活,她早就做了,可现在使不得劲,走路都快走不稳,一点忙也帮不上。唉,这个家,真是对不住大芹,嫁过来就没有享福过,跟着豆生,忙了地头忙家头,还有三个孩子的吃喝拉撒。现在,小龙在县城里读高三,他的两个妹妹都在镇上读,一个在读初中,一个在读小学,都要钱。这些年来,大芹几乎忘了她自己,几年没得穿新衣裳,都用在孩子身上。
大芹转过身来,看到婆婆还站在那儿出神,边说,妈,明天周末,小翠小梅放月假,我去收拾他们的床。
肖奶奶知道,两个孙女都是一月放一次假,叫月假,平时街子天都上课。老师说大山里的孩子山路遥远,来回辛苦,还不安全。一月放一次,集中起来就有五天,一月跑一回。肖奶奶对大芹说,我收拾吧。
这是高低床,爬上爬下的,你年纪大,不方便。大芹说着,人已进去。
现在住的房子,是儿子儿媳前几年盖的,只盖了一层,共四间。一间是客厅厨房,一间是儿子儿媳的卧室,一间堆粮食堆杂物堆放农具,一间是肖奶奶与两个孙女居住。如果小龙回来,就要在客厅里摆一张临时床,或者在堆粮食那间腾腾,打个地铺,收拾收拾才行。
一大早,大芹就起来,她要去地里拔几棵白菜,摘点豆子,今天,两个女儿要回来,她要多弄几个菜。两个女儿都说过,还是喜欢吃家里的蔬菜,那种甜味香味是学校里的菜不可比的。大芹拿着提篮,出门时,丢下一句话,妈,不要乱跑了,不要乱想了,我操不过心来。
东山顶上正在泛红,把头顶上鱼肚白的云彩,染得通红,仿佛像肖奶奶现在的脸。肖奶奶这一瞬间,明显感觉脸有些发烫。好在儿媳没有看到。
中午,火辣辣的太阳把上午下过的那阵雨淋湿了的路面烤得滚烫。家里那条大黑狗伸着肉红的长舌头,呼着气,也像患了喘病一样,卧在肖奶奶身边。
肖奶奶坐在院门边的竹凳子上,眼睛盯着路口。
两个女娃娃咋个还不到呀?按理说早该到了啊,镇上到这儿坐三块钱的三轮电动车,一个小时都不要。
身边的大黑狗突然起身观望。很快,奶奶,脆生生的一声喊,小翠小梅两姐妹连蹦带跑笑着过来。
肖奶奶拄着竹棍,站了起来,小翠小梅一人在一边,扶着她,往屋里走去。正午的阳光,直直从顶上泼了下来,把祖孙三人泼成三小团影子,粘在脚下,连在一起,就像要和她们一道进屋吃饭样。
小翠问肖奶奶,奶奶,你身体好些了吗?
长高了的孙女,都高过肖奶奶一个头,都剪着短发,眸子里清澈明亮,像被早晨小草上的露珠洗过一样。肖奶奶不由得想起带她们的那些日子。她走到哪里,两个孙女都甩不脱,都要跟着她。村里人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豆生的三个娃儿几乎都是在她背上长大的,尤其是小龙,实际上就是她带大的。长大的小鸟总是要飞,如今他们一个个都离开家去念书,长本事了。
此时,见小翠问,就说,奶奶很好的。小翠,你这个做姐姐的,读书时要带好妹妹啊!
小梅翘起了嘴巴,说,奶奶,你偏心。
奶奶叫姐姐照顾你,咋个偏心啊?肖奶奶笑道。
你要说,小梅,你要照顾好姐姐啊,才对。小梅说了这一句,赶紧跑到奶奶身边,防止小翠偷袭。果然,小翠听了这句,就跑来抓她,嘴里还说,我看你这张薄嘴,还占我的便宜。
祖孙三人嘻嘻哈哈闹腾着。肖奶奶说,小翠小梅,奶奶与你们商量一件事,你们要答应奶奶。
奶奶,你说。两姐妹齐声回答。
你们看,奶奶年纪大了不是,除了耳朵眼睛好使,身体毛病多如牛毛。还有,睡眠少,睡不好,夜里经常起夜,这样会影响你们姐妹的睡眠。我想与你们商量,你们放假这几天,奶奶去老屋睡。奶奶睡得踏实,夜里都不起来,常常一觉到天亮。等你们开学了,奶奶再回来。但你们不能对妈妈讲。好不好?
不好,绝对不好,一万个不好。小翠小梅头摇得像风吹椿树枝一样。老屋不安全,绝对不行。我们老师说过,雨季,农村的老屋子是不安全的。
小翠过来拉着奶奶的手,奶奶,爷爷走了,我可不愿再没奶奶。不准你去。如果奶奶嫌我们回来吵闹,我与小梅去老屋睡,奶奶睡在这儿,行吗?
肖奶奶抱住小翠,心里一酸,一股热热的东西从眼里流出来。小梅赶紧拿来毛巾,轻轻给奶奶擦擦。
奶奶的憨孙女,你们去睡,老屋就不倒啦?我们一个也不去,就睡在这儿。奶奶陪着你们。
奶奶,我们开学走后,你也不准去。小梅说。
不去啊,你们开学走了,这个房间空荡荡的,我就睡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望着两个孙女在高低床上睡了,肖奶奶关了灯,静静坐在床上。如水的月光悄然洒了进来,落在小翠小梅的脸上。姐妹俩真睡得香。小梅在笑,仿佛得了宝贝。
外面剁猪草的声音不知哪时就停了,只听得小翠小梅的呼吸声。唉,不看了,肖奶奶轻轻叹气,还是睡吧。今早,天还在麻黑,她就把床单和被面拿到老屋,刚收拾好天就亮了。现在去老屋睡,小翠小梅会发觉的,也会影响她们休息,她们上学很辛苦,好不容易放假回来,要让她们睡好。唉,干脆等她们收假走了吧,要不,让大芹知道了,又要说个不休,大芹那张嘴与大芹做事一样麻溜,都不是省油的灯。
九
午饭后,小翠跟着妈妈去地里除草,留小梅在家做饭喂猪。肖奶奶看着忙进忙出的小梅,心里阵阵发酸。才九岁的小女娃娃,就不得不做大人做的活。真个是古人说旧了的话,穷人的娃儿早当家。城里像她一样大的女娃娃,一天都在玩,有的还在父母怀里耍娇。肖奶奶心一动,说,小梅?
小梅正在洗手,见奶奶喊,忙在衣裳上擦了擦湿淋淋的手,跑了过来,鼓溜着一对亮锃锃的眸子。奶奶,有哪样事?
奶奶看你忙完了,忙得汗稀稀的,来,奶奶给你擦擦汗。走,陪奶奶,去公路上走走,望望人家修理补胎洗车去。
好呐,奶奶,我们这就走。玩玩回来煮晚饭。小梅高兴得一蹦一跳的。
肖奶奶一只手拄着竹棍,另一只手被小梅拉着,慢慢往外走。奶奶,那儿不是我们的老屋吗?看,那棵老椿树又长高了,椿树叶这么长啊,有的黄了,看,正在下落。小梅跳着,叫着。
老椿树长得太高,掰不了椿芽,就疯了般长。肖奶奶说道。
祖孙两来到公路,远处低处,路边的彩钢顶临时房,是董小乖的汽车修理厂。
肖奶奶领着小梅,超坡路上走去。奶奶,不去看补胎?小梅问。
厂里不好玩,闹得很,奶奶怕闹。我们顺着路,往高处去,那边风景好,肖奶奶说。
真的,奶奶。我最喜欢路边这些花。这些牵牛花好漂亮,一坡一坡的。还这些茴香花,好可惜啊,都谢败了。奶奶,你老是弯腰捡钉子做哪样啊?小梅看见奶奶又弯腰去捡,忍不住问道。
钉子尖尖的,有叶子上毛辣角那么细长,有的是横睡着的,有的是尖尖头朝天直立的,在铺了公路上,不注意看是看不见的。肖奶奶说,小梅,你想,钉子尖,人踩上,会受伤。过路的大车太多,跑得快,轮胎被扎上,一漏气就会打方向,就撞坏路边树木房屋。
奶奶,这里也有一颗,小梅捡了起来,转身,就要往路边沟里丢去。
给奶奶,不要丢,万一扎着人不好。肖奶奶连忙说。
望着远处的彩钢房,肖奶奶暗想,阿香婆婆说得对,果然是有人故意丢的。豆生不愿在董小乖这儿做事,一定是他得知了董小乖修理厂的有些秘窍。看来,董小乖不是瞎逛公路的,是有事做的。不然他修理厂哪来这么多的补胎加气的车。
肖奶奶收回目光,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天空是那么蓝,蓝得只有一丝云,像一颗钉子一样,挂在天空。
走,小梅,我们回家,做饭。
饭后,肖奶奶望着灯下专注做作业的两姊妹。长成大姑娘了,又需要用钱了。她靠在床上,不说话,生怕打扰孙女们。
风与黑夜结伴而来,说着缠绵的话,吵醒了蒲公英,吹成了满天星。肖奶奶终于睡了,睡在老屋里。老屋就是好,睡得特别香,很沉,她想醒来,就是醒不了,直到轰隆一声巨响,震醒了她。搞哪样?我没死?肖奶奶脸色苍白,四周也一片白,白得不用开灯,就能看得见很远的地方,到处有钉子。老屋被大车撞倒了。大车轮胎像漏了气的猪尿泡,瘪瘪的贴在路面上。轮胎上还镶着一颗钉子,正是她捡来的那颗。肖奶奶多么想伸出手,把那颗钉子拔出来,可她全身软塌塌的,没劲。驾驶室门开了,全身是血的驾驶员光头朝肖奶奶冲了过来。肖奶奶吓得一骨碌爬了起来,惊醒了。她摸摸脑门,湿漉漉的。寡白的月色洒在她床上,感觉冷冷的。
小翠也惊醒了。奶奶,咋个啦?
乖儿,没得事。才半夜,快睡。
嗯,奶奶也睡。小翠答着,翻个身,睡了。
五天的时间,眨眼间就过去了。肖奶奶拉着小翠小梅的手,反复交代,好好学,像你们哥哥小龙一样,每次考试都被老师夸奖,奶奶脸上都有光呢。不要想着学费,会有的。肖奶奶说得很肯定。
谢谢如画解读!
每一次挫折困难的造访,每一次生死别离……都是神谕降临的另一种表达。
那些缓缓降临的美好,是我们的福祉。
那些突至降临的磨砺,同样是我们的福祉。
感谢作者赐稿流年,您所经历过的每一种“降临”,有“流年”倾听。
有你这样阅读,真的,足也。我继续努力!
你说的极为精准。空时,我与你探讨这篇小说的构思,有几点可能有用。
细节就不说了,只说里面的障碍设置,嘿嘿,不知你读时如何想的?
我这篇小说,就如你的评论说的那样,我留白,是让阅读者有自己的空间,想象。
不瞒你说,我可是下了功夫的,修改了几遍呢!
再一次谢谢雪儿!云南普洱茶一杯!
谢谢咪咪解读,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