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PK大奖赛”】风清气正谓清明(散文)
清明节回乡祭祖,八仙桌上只放三样菜,一碗红烧肉,一碗青菜烧豆腐,还有一盘大蒜炒绿豆粉块。这是沿袭了多年的风俗,过去困难时期如此,现在日子好了还这样。
在桌上点燃两支蜡烛,一家人依次对着八仙桌鞠躬。我和父亲已经烧完了纸钱,母亲还在灶间忙碌着。
“素英啊,你不别急着炒菜,坐下来先陪孩子吃几口!”父亲在八仙桌旁朝南坐下,刚把筷子举起,又落了下来,在后屋大堂对着前屋高声喊道。
“你们先吃,炒好这只菜我马上就来!”母亲在灶间回答道,声音还如以往一样的清脆。
“你妈妈还跟过去一样,太有主见,就是不听人劝!”父亲为我斟满一杯白酒说:“我们年纪这么大了,以后在一起过节的……”他话一出口,看出我的脸色不对,立即收口不往下说了。
父亲是无神论者,从来不忌讳谈论生死。虽然我不知道究竟还能与两位老人过多少次节日,但我希望一直能陪伴他们。父亲的话让我听得一阵心酸,脸色很不自然。
记得小时候姑奶奶回娘家,那时她还没到父亲现在的年纪,每逢有人问她:“老人家,您今年高寿啊?”老太太便鼓起瘪嘴,努力关好口风,一字一顿地回答说:“还小呢,过了年才七十八!”我们就在一旁偷笑,姑奶奶算术太差,明明七十八岁了,怎么还小呢?
我佩服耄耋之年的父亲还有如此强的观察力。他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微笑着说:“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接着又朝前屋喊了一声:“素英啊,快点来吧,都等你呢!”
“来了,来了,这就来了!”母亲端着盘子,里面盛着荸荠炒青椒,一阵小跑。她一跨过后屋门槛就抱怨父亲说:“催什么催啊,你就不能先跟孩子吃起来?这一桌子的冷菜还不够你们父子俩下酒的?”
父亲这辈子对母亲比对我还有耐心,无论母亲如何抱怨、数落,他也只是“嘿嘿”地笑笑。等母亲抱怨完,他才和悦地说:“大家聚在一起不容易啊,过节嘛,要吃就一起吃!”
见母亲拿起了筷子,我端起酒杯对父亲说:“来,我先敬您老一杯!”说着,仰头一饮而尽。
“你这喝得也太快了,喝酒是为了多吃点菜,要慢点喝。来,先尝尝你妈做的炒荸荠,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父亲看我急着又要给母亲敬酒,连忙阻止我说。
听了父亲的话,我放下酒杯,只感到一股热辣味从胃里泛起,直往喉咙口窜,急忙夹起一片荸荠放入口中轻嚼起来,还好,总算没有呛出泪来。
母亲只吃了几口菜,又起身去灶间了。一道又一道菜上桌,除了六盘冷菜外,又上了八只热菜,最后实在摆不下,只好往盘子上面垒。趁母亲端第九只热菜上桌时,我说:“这菜也太多了,拢共就我们三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呀?”
“不多,不多,每一样都吃点,让你尝尝味儿!”不等母亲回答,父亲连忙说。
“我吃了这一顿就回城了,剩下这么多的菜看你们怎么处理,倒掉吧,可惜了;留着吧,你们哪天才能吃完?这不是浪费嘛!”我有点不高兴了。
看着这一大桌的菜,我想起小时候那些青黄不接的时光,想起那种饥肠辘辘的感觉,还想起了四十年前父亲贩卖大麦的一次经历。
我读高中二年级的那年春天,临近高考时我寄宿在父亲的厂里,他在一家汽车修配厂当仓库的小组长。那时整个苏北地区只有两家汽车修配厂,一家在淮阴,一家就在老家江都。仓库里有上千种的汽车零件,库存还有多少?存放在哪个货架上?哪些零件该涂黄油防锈?父亲都稔熟于胸。父亲做事特别认真,曾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厂党委书记赵义贵是一位新四军老干部,正直而廉明,对父亲很欣赏,“我们院子里面停的汽车再多,那都是人家的,只有仓库里的零件才是我们自己的,你把仓库管理好就为工厂当了大半个家呢,我这个书记就靠你啦!”我上高中的那一年,赵书记因工作调动去了江都最北面的樊川区担任书记。
那时我正值发育,每天都像饿鬼似的。晚上吃完饭,要走十五分钟到学校去上晚自修,时常还没到教室门口就又感觉饿了。父亲见我每天饿得慌,东挪西凑筹钱给我买米,最后还把屋后的一棵老榉树给卖了。
有一天下午,父亲听人说樊川镇的粮管所正在用一斤稻子换一斤大麦,制成饲料供应附近养猪场,他觉得用家里的大麦换回稻子很合算。第二天一大早就请假秤了一百四十斤大麦,整整装了两大麻袋,用自行车驮了过去。
两个小时后,父亲终于到了樊川粮管所,他跟柜台后面的人说要换稻子,一位胡子拉渣的彪形大汉走了出来,他仔细打量起父亲,只见父亲上身穿着单衣,外套挂在车把上,头上还冒热汗,一听还是外乡口音,还没等父亲把麻袋卸下来,他就对父亲呵斥道:“你这是长途贩运,属于投机倒把行为,这两袋粮食我们扣下了!”
父亲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原本想换完稻子在镇上买两只烧饼吃了就往回赶,没成想麦子连同自行车一起被扣了!
父亲反复解释说:“孩子处于发育阶段,饭量很大,家里的米实在不够吃,我拿大麦换稻子碾米,自己吃,不从中牟利呀!”
胡子大汉的头摇得像货郎鼓,“你说换米自己吃,谁能证明?麦子肯定是要充公的,想取自行车必须回去开三级证明来!”
在那特殊的年代,所谓“三级证明”就是生产队、大队和公社都要出具证明,以证明父亲的行为不属投机倒把。
父亲顿时傻眼了,这么远的路走回家就得三个多小时,再一级一级地去开证明,没有三四天根本就回不来。
父亲守着大麦袋子蹲在粮库的石阶上一时无计可施,正在这时另一位工作人员出来喊胡子大汉去接电话,父亲一拍大腿,“有了!就找他!”
父亲走到柜台旁对一位年长的工作人员说:“老同志,能否把你们的电话借我用一下,我想给赵义贵书记打个电话。”
“赵义贵?你认识赵书记?”胡子大汉捂住话筒回头对父亲说。
“赵书记是我的老领导,后来才调到你们这里来做书记的。他的儿子赵宏结婚那天,还是我给婚车加的油呢!”
“噢,原来是这样!赵书记就是最好的证明,不用给他打电话了,我这就给你换稻子!”胡子大汉连忙放下电话热情地对父亲说。
说着胡子大汉就走了出来,帮父亲卸下了口袋,再秤好稻子,把那秤杆子翘得高高的,最后还帮父亲把装着稻子的口袋搬上自行车用麻绳扎好,很客气地连声说:“一路走好,下次再来!”
父亲被他突转的态度弄得有些懵了,驮着稻子一路念叨:“赵义贵,赵书记……”
父亲每次和我说起这段经历都感概万分:”那时候虽然清苦,但社会风气很正,干部在群众中的威信真是高啊!”
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想起父亲为我的付出,一片荸荠入口,只轻轻一嚼,一股清香味儿顿时就溢满口腔了。
清明节,在祭拜祖辈、感恩父辈的同时,我想,还应该祭拜那个已经逝去的风清气正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