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也不是没脑子，他躲到一边，帮孙会计整理仓库去了。结果，等到轮班接替小雯的凌一上班，好么，全成他的事了。凌，可不敢对小雯，发出半句抱怨的声音。
　　 小雯虽然年纪小，懒于工作，又爱耍脾气，但她也谈恋爱。而且还谈得轰轰烈烈，惊心动魄。
　　 小雯的男朋友，不知道他名字，面皮比较黑，就叫他黎吧。五官还端正，浓眉，眼睛也不算小，按在长方形脸上，灵动闪烁，像是老于交际。他是一个见习律师，年龄大概有二十五六岁，身材不高，和普通男子差不多，但和小雯比起来，那算是高高大大的模样了。
　　 黎，一般不怎么跑进我们机房，也不常来，听说小雯上晚班必定来接。
　　 那时候谈恋爱，没有手机，电话也很少，联络起来很不方便，个人隐私之类的更不用提了。文联小楼只有传达室有一部电话，是公开的唯一的联络渠道。谁来了电话，门房阿姨就扯开沙哑的破嗓子，在堂前的天井处，吼上两声；熟悉点的，就多喊几声，不太熟悉的，两声没应通常就挂了。
　　 小雯工作的机房侧门，正对着堂屋另一侧的传达室。接到小雯的电话，门房阿姨的声音总是比别人响亮许多，似乎吐字也更清晰，几乎整个小楼都能听清楚。
　　 这时候，小雯总会从暗房里窜出来，像只小老虎似的，冲出侧门。不知道的还以为传达室通知，分什么鱼啊肉啊的年货了，要去抢。
　　 这后来，小雯总算有些女人模样了，身材似乎又长高了一点，穿着打扮也更加时髦。接电话的方式，自然也要升级换代。门房的电话联络，实在是太原始了。中午休息时间，小雯，开始煲电话粥了。那个年代，这可是新鲜事物。
　　 不知怎么的，小雯手里竟然掌握着社里最高领导，副秘书长胖老头办公室的钥匙。胖老头的办公室，就在机房隔壁的财务办公室再隔壁的一间，大多数时间，都是锁着的。偶尔，黄老师会进去，在他自己的办公桌上修理照相机。黄老师，可是本市修理照相机的一把好手，本身还是市摄影家协会的资深会员。
　　 自从小雯进了胖老头办公室开始煲电话粥，中午的机房和门市，就安静多了。霞会趴在机器上睡觉。如果是红，一般会和财务部一个做记账和行政的美少女，也叫雯，因为身材比小雯高，所以又叫大雯，一起去逛城隍庙。我一般会在营业部帮忙，或者和无聊的中一起讨论莫名其妙的艺术问题。
　　 门市的营业部，大概就十个平方左右。玻璃橱柜，圈了一个转角，左边放了一张黑色的三人皮沙发。空中，左右交叉对称地拉着胶卷生产厂商的宣传年画，一张张三角形的彩色图片，墙上还有照相机或者彩色扩印的广告。
　　 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谈论什么艺术，我感觉有些羞耻，可中总是兴致勃勃，精神振奋，好像等了我很久似的。
　　 顾客，时不时上门来取照片。我不得不闭嘴，听中继续在那里白话，看他浑然忘我的样子，我都有些不自在，感觉要被人笑话似的。
　　 有时候，我还真羡慕中的精力充沛。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机房里两个恋爱中的女人，一个比一个高调，一个比一个抓紧宣示自己的爱情。
　　 这年冬天的时候，确切地说是十二月二十四日，营业部的小尔，突然邀请我去参加基督教堂的平安夜。原来，她是教堂的唱诗班圣女之一。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邀请。首先我不信教。其次，我和小尔，还算不上朋友。小尔，比我大一、两岁，却成熟得离谱。虽然那时候我并不清楚女人胸大屁股大意味着什么，但自小尔身上发出的那股味道，我也知道是一种骚味，或者说女性荷尔蒙过剩。
　　 可是，去教堂听唱诗班唱诗，我还是平生第一回，很有长见识的意味，于是就去了。
　　 小尔，排在圣女队伍里，也听不出她唱的声音，但那副低眉垂目，娇俏可人的模样，还是呈现了她内心的另一面。在我的感觉里，似乎她脸上的点点雀斑，也在歌声中飞了起来，消失得无影无踪。
　　 送她回家的时候，看她蹬自行车那副风风火火的样子，我又想起她在社里咋咋唬唬，为了怕顾客投诉，央求霞帮忙快印时焦急跺脚的模样，只一瞬间就把她圣女的形象给颠覆了。
　　 没过几天，小尔的男朋友，也快马加鞭地加入了接送的行列。一个白白净净，身材修长的青年，面带自信的微笑，走进店里来，好像在小尔的浓情目光中，把我比了下去。
　　 我倒没什么，就像平静的湖面起了一丝涟漪，很快又消失了，恢复成一面镜子。霞，知道了这事，可有些恼火，好像是小尔欺负了她徒弟似的。长本事了是吧？霞当着我的面，数落了她一顿。小尔，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再进机房也不敢多逗留，像一只花蝴蝶逃似的，跑得飞快。
　　 其实，我觉得她们都很有意思，包括那个小雯。虽然和我虚幻的少年理想比起来，她们似乎格格不入，但我知道她们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一种生活的存在。这种存在，还将在我生命的感知范围内，继续演绎下去。
　　 元旦刚过几天，社里突然爆出了大事。
　　 小雯，怀孕了。
　　 这可是小楼里的一个天大丑闻。小雯才几岁？不过十八岁。小雯又是谁？谁不知道她是一把手的女儿？未婚先孕，肚子还挺起老高！
　　 也许是冬天衣服穿得多，起初，我们谁都没想到小雯这鼓鼓囊囊皮球一样的小身子，居然是因为怀孕。估计她自己也没一丁点常识，好像之前从来没看到过她有什么异样的表情。上班，下班，一切如常。最多也就是，经过她身边时，好像感觉她身上的味道，有些奇怪，像是很久没洗澡了似的。
　　 直到有一天，她一个人在里屋的领导办公室，关着门痛哭。哭声震天。这才惊动了所有人。孙会计第一个进去，发现了问题。这才把怀孕的事情给捅破了。
　　 社里的女孩们，都有些惶惶不安。可男孩们，却都嘻嘻哈哈，开着玩笑。
　　 也是啊，在男孩们看来，这算啥事啊，不就是怀孕么，结婚生小孩，多简单的事啊。又不是没有男朋友。
　　 可谁也没想到，问题就出在她男朋友身上。据说，黎听说小雯怀孕的事，吓坏了，要和她分手。一个见习律师，出了未婚先孕的事故，这还能在司法单位混吗？
　　 得，律师，恐怕要完了。后面，就是双方家长出面解决的事了。
　　
　　 五
　　
　　 小雯的事，也许是一个教训，但也可能是一个关于青春的美好回忆。这件事之后，尤其是听说小雯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之后，红就有些羡慕地说，再过十八年，小雯还年轻，可儿子已经长大，到那时再想想现在，未必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红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坚决地，甚至无情地和前男友分手了。她的前男友，是一个很帅的小伙，有点像日剧《姿三四郎》的主人公，披着齐颈长发，肩宽腿长，姿态英武。他以前从不来社里，可分手之后，就频频来店外找红。红每次还都给他面子，到店外，站在梧桐树下和他聊上几句，然后一脸无所谓，笑嘻嘻地又进来。那小伙，心有不甘地看着红苗条的背影，神情落寞地叹气，然后无可奈何地蹬上自行车，消失在梧桐叶满地的大街上。
　　 认真说起来，红在社里论漂亮要数第一。人长得美，五官精致，大眼红唇，笑起来一口整齐的白牙，脸颊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身材标准，一米六五的个子，打理得整洁、飘逸的披肩长发，米黄色七分紧身裤，勾勒出美好的身段。雪白的小腿，挂着一条金光闪闪的脚链。一看就知道，红很会打扮自己。既不妖，也不俗。形象，气质，始终保持一流的水准。仿佛如今的韩剧明星。
　　 据凌的八卦，红和她的前男友是文化宫舞会认识的，已经好了好几年。红和他分手的原因，是红对前男友无所事事，不求上进的状态不满。多次规劝失望之后，才这么决绝。
　　 这完全可以理解。红不是普通家庭出身的子女。她父亲是区文化馆的馆长。也算老干部了。她的眼光，自然比一般人要高一些。加上她本身天生丽质，不找一个干部，起码也要找一个有钱的吧。要知道当时的社会，有钱的，也开始牛了起来。霞的前男友金，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吗？
　　 没了男朋友，落单了的红，估计也不好受吧。别看表面还是嘻嘻哈哈，满面春风，但心里大概也有了一道伤疤。于是，不知怎么回事，她开始折磨起我和凌来了。
　　 说折磨，其实也没那么严重。不过，社里的男男女女，似乎都在谈恋爱。中似乎和办公室的大雯，最近走得比较近。而敏，被红称之为黑不溜秋，总是一副严肃的面孔，看模样就不好玩。剩下的，只有凌和我，是标准的单身狗。
　　 于是，红姐就带着两只单身狗，去遛狗了。
　　 第一个地点，自然是歌舞厅。那时各个区文化馆，为了给待业或不待业的小青年提供娱乐或者发泄精力的场所，基本上都开办了交谊舞场。虽然是对外营业，可收费几近于无，很低廉。当然，舞场的条件也很简陋，不过是一个类似大教室或大礼堂之类的场所，地面打蜡或者洒一些滑石粉，然后四周挂满花花绿绿的彩纸，顶上弄个旋转的彩灯。音箱之类的，最多是两个大音箱一竖，天花板四周的角落，分布一些小音箱，然后在录音机里播放流行的磁带。
　　 红和凌，都很熟悉这些舞厅。加上我，三个人一下班就跑去嗨，不到晚上11点，那是决不回家的。红，从小就在文化宫长大，这交际舞就像是天生就会。舞姿曼妙，人又长的靓丽，在舞场，几乎是所有男性目光聚焦的所在之一。凌，自然也会跳舞，虽然跳起来，有些丑陋和滑稽，但基本技能还算是满分。我就不行了。虽然我进社之前，也进过几次这样的舞场，也学过几次舞步，但却没胆子也没自信去邀请陌生女孩共舞。红，很快就发现了我舞步的生疏，于是，她就开始带我跳，耐心地教我。
　　 第一次把手怯怯地搭在红柔软的腰肢上，捏着她白玉般纤细的手指，我总有些不知所措。开始我们像打架似的，都低头看脚下的步子，慢慢的身体靠近，红温热的气息吹拂着我的勃颈，我嗅到红身上一股清新的女儿香。不知怎么的，我老是踩到红的脚，羞愧得脸皮发红，耳根发热，感觉自己，就像是没长大的小孩。
　　 其实，我也不是没有接触过同龄的女孩。高中最后一年相互走动，相互通信的女同学，也有几个。其中，初恋又分手的女同学，也曾耳鬓厮磨，但那感觉像是顺序渐进，两情相悦，水到渠成。而红，让我感觉到热烈，犹如一朵美丽而温柔的火，扑面而来。
　　 当然，表面上红并没有刻意地表现什么，她也和凌跳舞，两人嘻嘻哈哈，欢快地耍着花步。中间休息的时候，每次舞曲响起，总有不少衣冠楚楚的男士来邀请红，红大多数是摇头，表示累了，但也有几次，估计看对方顺眼，就站起来接受了邀请。
　　 我看她被陌生的男士搂着滑入了舞池，就觉得自己的无能，连这么简单的交谊舞都没学好。可又体谅了自己，毕竟走入社会也没几年么。
　　 在人头攒动中，我看见红白玉盘似的脸上，端庄肃穆，上身笔直，舞姿标准，像是一种美的仪式。有时，从舞池上下来，她用白手帕似的手，扇着汗津津的脸，凑到我身边还抱怨，说这些男人真不是东西，老在她腰上用力。我只能苦笑着附和，说你可以中途放鸽子啊。她开心地笑道，那怎么行？碰我，我就踩他们脚。咯咯。
　　 从舞厅出来，一般都是我送红回家。也许是凌回家的方向不同路，至今我都不知道当时凌的家在哪里，他总是一出舞厅人就消失无踪。
　　 有一次出来，我新买的凤凰牌自行车丢了。红陪我找遍了附近的街巷，最后没办法，只能认输。我想，也许那时候我的窝囊，也让红觉得我已经输了。
　　 当然，除了这个不愉快的小插曲，其它的事都是快乐的，洋溢着我们火热的青春。没多久，红姐，不仅带我们两个单身狗，还捎上了一只单身猫大雯。大雯虽然和中有些暧昧，但一直处于若即若离，若隐若现的状态。她本来就是红的小姐妹，凑上来也很正常。这样，两男两女的出去玩，似乎也正常一点。
　　 大雯有些哈日，业余参加日语培训班，这大概和她母亲是一个小学校长有关。她本身并不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虽然戴着厚厚的眼镜。那时候，她可是社里唯一的一个女“四眼”。在照相行业，对视力的要求，那可是很现实的一个门槛。
　　 除了这么一点“瑕疵”，大雯从其它方面看，也算是一个长得不赖的美人胚子。身材几乎和红一般无二，梳着一头直发，两边扎起一绺，系着两颗珠子一样的头花，小嘴巴，桃花眼，笑起来有些羞怯怯的味道。
　　 和我们玩到一起之后，印象深刻的，就是四个人去报国寺郊游。四个人在山上打闹，拍照，吃东西，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最奇葩的一张照片是我和凌，不知怎么被怂恿的，反穿着女装，在寺里一个景点拍下的。凌，穿着大雯淡绿色的外套，而我，则套着红天蓝色的小西装。像两只古怪的猫头鹰，蹲在古老建筑的飞檐上。照片印出来之后，笑翻了一群人。
　　 不过，“四人组”到后来，人员上又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中，加入了进来，而凌，似乎要隐退一般，于是，就有了两套班子。
　　 那年三月，“四人组”结伴去北京旅游，参加的就是中，而不是凌。但中的加入，对我们这个“四人组”最后的分崩离析，产生了巨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