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董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刚一动，腿疼得不由叫出了声，董刚赶紧上前询问是否要起来。经过前一天的折腾，他的身体扛不住了，再加上冬天关节疼痛的毛病，现在的老董成了卧病在床的老人。素娟煮好粥端进来，老董见她的脸上多了几道血痕，连忙叫到床前。他像是抚摸自己女儿一般，轻轻地摸着素娟睑上一道道血痕。董刚说珍珠娘来店里闹的事，就是因为五十元钱。珍珠娘来买水果，没走多远就返回，说找了假钱，在店外大喊大叫，还把门口水果架给掀了。素娟想拉她进店里说，她抬手就打，踩到香蕉摔倒了，这下，可就惹了马蜂窝，珍珠娘坐在地上哭天喊地。
　　 “她是故意找事的。”老董心里明镜似的。珍珠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自从知道有金蟾蜍，便想尽快据为己有。开始，她本以为收敛了脾气，处处顺从会让老董有所动容，没想到老董固执己见，认准的事不会轻易改变。珍珠娘不是省油的灯，听说闺女被妯娌奚落，又遭到公公的斥责，就想找机会出气。珍珠之前的表现让老董心怀芥蒂，她娘又闹事，如果就这样将家传宝物给了他们，自己心有不甘。老董又拿起烟袋，抽了起来。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老董的咳嗽更厉害，关节不敢见凉风。他时常坐在床上发呆，想许多事，想小时候父母都在的日子，想命短的媳妇，想那个可怜又可气的小儿子。素娟整天呆在老董身边，像亲生女儿一样照顾他，董刚时不时从镇上买些新鲜蔬菜回来，冬冬放学后就跑到老董的床边，大声喊爷爷。老董听到这清脆的童声就露出笑容，冬冬童声童气地讲在幼儿园听的故事，屋子里顿时有了生气。
　　 周末晚上，冬冬提着他的蝈蝈笼子来了，让爷爷把挂破的地方给补上。老董这几天精神也好了很多，爷孙俩抵着头修补笼子。
　　 “爷爷，我们班高成阳说，他有只大蝈蝈，这么大的，蝈蝈眼睛是红的，叫声像小狗。”冬冬比划着说。
　　 老董笑了，说：“哪有蝈蝈叫声像小狗的，他是骗你的。蝈蝈不是用嘴叫的，是用翅膀。翅膀忽闪着就有声音了。那些翅膀大的蝈蝈，声音就大。”
　　 “用翅膀叫，是这样的吗？”冬冬说着两只胳膊交叉在一起，来回摩擦着。老董刚想笑，突然又要咳嗽，赶紧捂住胸口，弯曲着身子伏在被子上。冬冬爬上床，在老董的背上轻轻拍打着，这些是他跟着妈妈学的。
　　 “爷爷，我想捉只翅膀大的蝈蝈，装到笼子里，它天天给你唱歌，你的病就好啦。”冬冬的小手轻轻的，声音脆脆的，老董心中如春风吹过，暖暖的舒服。他像往常一样，背过手去背冬冬，却触到了床头的红木柜子，心里一动。
　　 “冬冬，爷爷啊，给你看样东西，你没见过的。”老董扭过身，从柜子底层拿出蓝布包，打开，金光闪闪的一只蟾蜍趴在了老董的手心里。
　　 “这是什么啊，爷爷？”冬冬好奇地睁大眼睛，伸出小手去摸，却缩了回来：“它会咬人吗？”
　　 “它不咬人，这是蟾蜍，像蛤蟆吧，它就是三条腿的蛤蟆。这东西啊可厉害了，招财，它在哪，哪有钱，想要啥，它就能变出啥。”老董轻轻抚摸着金蟾，尽量用冬冬能听懂的话说。
　　 “我想要只大蝈蝈，它能变出来吗？”冬冬瞪着大眼睛，天真地问。
　　 “能，不过，能变多大的，爷爷也说不准，得试试看。”老董眉眼都是笑，拿过蝈蝈笼子，比划着，逗冬冬玩。冬冬则专注地盯着笼子，等着看爷爷变魔术。
　　 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喊声：“老董叔，老董叔，你家二强出事了，被公安局带走了，快去看看吧。”
　　 “啥？在哪儿？”老董慌了，猛地翻身下床，鞋也没顾上穿就往门外跑，没出屋门，顿时天旋地转，眼前漆黑。倒下去的时候，他听到冬冬哭喊着叫他：“爷爷，爷爷……”
　　
　　 六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董强的事成了全村的热点，众说纷纭，说到最后都长叹道：家门不幸啊。
　　 素娟一直不相信，这样的事会出在他们家，像个梦。那天晚上，她去诊所给老董拿药，突然看见村里的人都往村东头跑，夜色里，闪烁的警灯异常耀眼。素娟赶到时，董强被两个警察从老黄家架着出来，推上警车，随后是珍珠，被护士用担架抬出来，满脸是血。最后出来的是老黄，棉衣敞开，里面是件背心，在寒风呼呼的夜里他好像不冷，神情木然地上了警车。人群中指指点点，还带着辱骂。
　　 事情很快调查清楚。那天晚上董强从学校回来，在村口看到珍珠。自从闹离婚，珍珠执意搬到娘家住，董强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她了。出于强烈的思念，他刚想追过去，却看到珍珠停在老黄家门前，四下环顾后轻轻敲了门。董强疑惑不解，跳墙进入，屏住呼吸，偷听到两人暧昧的说话时，心头加了重量，呼吸开始不匀。想起那张借条，珍珠说是在地上捡到的，当时他只是怀疑，也怨恨爹偏向大哥，就忽视了探寻借条的来历。房内传来悉悉簌簌声，他再也听不下去，抓起墙角的锄头撞进门，看见老黄居然与珍珠赤身裸体抱在一起，正在偷欢！董强红了眼睛，抡起锄头向老黄砸去，老黄头一偏，锄头不偏不倚砸在珍珠额头。
　　 董强关进了看守所，珍珠额头上的伤缝了二十针。珍珠娘对董强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对于自己闺女做的不光彩的事，却绝口不提，好像珍珠只是托人调工作，是这个事件的受害者。
　　 那天晚上，老董抢救了一夜才苏醒过来，医生说已是肺癌晚期。董刚蹲在地上抱头痛哭，素娟瘫倒在椅子上，像是丢了魂。董刚与素娟没有主动提过董强，老董几次问到，董刚只是说珍珠没追究责任，没事。老董一个人时，嘴里不停地念叨董强的名字。
　　 快过年了，家家户户开始忙着准备年货，村子里年味儿渐浓。老董连睁眼都没了力气，往昔健壮的人如今骨瘦如柴，颧骨突出，眼窝深陷，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小年那天傍晚，鞭炮声此起彼伏，村民们都在接财神，吃饺子。老董在昏睡了两天后突然睁开了眼，让董强扶他坐起来，还伸出干枯的手摸了摸冬冬的头，又四下寻找着问：“二强呢，在学校还没回来？”素娟的泪立刻流了下来，跑去叫医生。医生到时，董刚跪在床前泣不成声。
　　 老董的葬礼热闹而风光，董刚请了两台唢呐班，吹唱了一天。送葬的时候老黄来了，脸上胡子拉渣，一声不吭地走到老董的棺木跟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起灵的时候珍珠出现了，额上的伤疤曲曲弯弯像条虫子趴在脸上，她也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时，额头上有血渗出。
　　 老董的坟在村西的半山腰，棺材放入墓穴，董刚还放了一杆新秤在里面，这是老董最爱的手艺。当人们开始往墓穴里一锨锨填土的时候，冬冬突然跑过来，打开了蝈蝈笼子说：“爷爷，你的蟾蜍，还给你。”
　　 一个金闪闪的东西被冬冬抛到了空中，急速落到棺木上。夕阳正好照进墓穴，珍珠呆呆地看着金蟾蜍，耀眼的光芒刺得她睁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