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韵】弥留之际(小说)
(一)
“小妹,咱妈不行了,下午就回去,你把这意思跟咱爸渗透一下,怕他接受不了。”
吃完午饭,三菱还没收拾饭桌就接到大姐的电话,若不是老父亲在她这儿,她也跟哥哥姐姐一块去天津总医院伺候病重的老娘了。老娘十年前患上脑栓塞,生活自理有困难,老父亲就成了老娘的拐棍和靠山。其间几次犯病,一次比一次厉害,这次更是凶多吉少,三菱心里跟明镜似的。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她听到这个消息还是眼里一下子蓄满泪水。在餐厅徘徊一阵子,她下了好大决心才挪进客厅。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正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她轻唤一声:“爸!”
老爷子费力地睁开一双充血而混沌的眼睛,慢吞吞地问:“啥事儿?”
“我妈,我妈下午从天津回来,一会我们提前回老家。”三菱说话时声音发颤,就像弹不准的琴音。
“哦,知道了,这一天还是来了。”老爷子沧桑的语调里无奈在浓浓地发酵。
三菱抹一把眼泪,给侄子大强打完电话,转身打开鞋柜子拣一双黑色皮面运动鞋套在脚上。直起身,愣会神,给老父亲穿上羽绒服和老北京棉鞋,扣上棉帽子。这会听到大强在楼下摁汽车喇叭。乘电梯下楼,推开单元门,三九天凛冽的寒气随着朔风迎面袭来,脸似飞刀割过面皮,麻酥酥烧乎乎地疼。三菱本能地拽着老父亲一起背过身,大强赶紧拉开车门,扶老爷子上了车。三菱躬身钻进车挨着老父亲坐下。
“你入学的新书包有人给你拿,你雨中的花折伞有人给你打,你爱吃的那三鲜馅有人他给你包,你委屈的泪花有人给你擦,啊这个人就是娘,啊这个人就是……”阎维文那感情饱满而富有磁力的嗓音从三菱包里飞出来,她拉开拉链左翻右翻,终于从底部抠出手机。
“小妹,”还是大姐,不过声音放得很低,透着莫名的神秘,“你别跟咱爸一块回了,你等着我们,救护车到县城接上你,有点别的事儿需要你去办,一会我再给你电话。”
三菱听出大姐话里有话,就辞过大强和老父亲,推说寿衣没买全,叮嘱大强开车注意安全就下了车。折回楼上,她给大姐回了电话。
(二)
“大姐,有啥话说吧,家里就我一人儿。”三菱歪在沙发上,闭着眼听大姐说话,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
“小妹啊,咱妈昏迷之前跟我说在你家橱里放着一个布兜子,兜里有个红色康师傅方便面袋,里面有三万五千块钱,给咱姐仨一人一万,剩下的五千连同埋在老家院子那个玻璃瓶里的八万块给咱爸,也就等于给咱俩哥。你现在把钱拿出来,一会回到老家咱姐仨分开。”
大姐的话让三菱一阵纠结,三菱从没想过要占娘家的便宜。父母的财产都属于儿子,这是本地老黄历,如果哪家姑娘“抢夺”娘家财产,会被别人看不起。既然家家如此,她也不破这个例。
“大姐,咱妈在我这放着多少钱咱爸是不关心,咱大哥二哥知道不?若是日后说穿帮,弄得出不来进不去的多不好!”三菱很担心,她怕因这点金钱丢了亲情,得不偿失。
“我问咱妈了,咱大哥二哥根本不知道咱妈在你那儿放着多少钱,咱那侄子大强知道,这事儿交给我,你就从咱妈那布兜子里拿出三万块就甭管了。”大姐斩钉截铁挂了电话。
三菱走进卧室,从橱子里摸出老娘的布兜子。说得确切些,这不是兜子,而是一块黑布,她记得老娘说过,这是老娘嫁过来时的陪嫁,说起来还是解放初期家纺的那类粗布,颜色都有些发白了。这块黑粗布基本上是正方形,只在一角用一个长蓝布条拴着一个大铜钱,包裹时先折上一角,再对折左右两角,最后有铜钱的一角上折,蓝布条缠两圈把大铜钱塞进布条里。就这样,即使扔过来扔过去也不会散开。这个包囊跟了老娘一辈子。她曾给老娘买来漂亮的小包,可老娘把小包送了人也没舍得扔掉这块旧布。
她抠开大铜钱,把老古董似的黑布铺平,里面的物件尽显眼前。有一本没有皮的破书,老娘说过这是大哥刚上学时的数学课本,三十二开大小,纸质很差,纸面很黑。她翻开书本,里边夹着五颜六色的绣花丝线,老娘说是自己做姑娘时学插花时剩下的;隔几页,有几张大小不一的鞋样子,那是老娘三十多年前给家人做鞋子时用过的;再隔几页,夹着的是一打粮票,有蓝色的全国粮票,有紫色的河北粮票;另外还有一摞五毛钱的新票,都是连号的。书本底下是一个褐色带盖儿的小圆木桶,不用打开她也知道,里面盛的是老娘出嫁时戴的首饰,都是银的,如今已经被黑锈裹严了,老娘没事儿的时候总拿出来把玩、回忆。小木桶旁边就是那个红色为主打色的康师傅方便面塑料袋,被卷成筒状,里面鼓鼓囊囊。她知道里面装的就是那三万五千块钱。
三菱伸手摸摸方便面袋,又触电似的缩了回来。她看着这些东西,想到老娘这一辈子不容易,想到一家人风风雨雨却也和和睦睦,想到钱“不翼而飞”被发觉后亲人们的表情……泪像六月的雨往下直流。她赶紧把布兜重新裹好,放回原处。
(三)
三菱关上橱门,仰面躺在床上,好像刚刚走完二万五千里长征,身心俱疲。大姐二姐家境一般,外甥们都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土里刨食的她们盖新房、出聘礼还真够受的,假使这一万块钱取之于老娘,而且全部用之于老娘,最起码家庭收入不受影响。她完全理解。她没有怀疑俩姐姐从中作祟,给她们姐仨分钱肯定是老娘的意愿,因为老娘不止一次向她表示过。
记得老娘刚得脑栓塞的时候,很是沮丧,在医院病床上摘下耳环和戒指塞给三菱,那都是三菱出钱给老娘买的金货,老娘很明白,最终她要物归原主。当时,三菱鼻子一酸泪水奔涌而出,她赶紧捂着脸扭身出了病房。平静一下情绪,再次回到病床前,金首饰依然在老娘手心里烁烁闪光。她将耳环、戒指重新给老娘戴好,俯在老娘耳边低语,安慰她不要胡思乱想,只要配合大夫治疗,很快会好起来的。老娘沉默不语,有泪水从眼角渗出。家人精心照顾,上天怜惜,不久老娘真就一天比一天好。这次劫难让老娘猛醒,该考虑身后事了。老娘那次生病花去医药费两万,姐仨哥俩不偏不倚每人四千。这是老娘第一次生大病,事后老娘跟三菱说起房子和责任田都给了她们哥哥,姑娘们跟着摊钱她心里不好受,拿出一万两千块要三菱分给俩姐姐。三菱没有答应。以后每次老娘住院,她们都如数摊钱。
“你入学的新书包有人给你拿,你雨中的花折伞有人给你打……”三菱想得入神,手机铃声吓了她一跳,大姐叫她准备,车一会就到。三菱的心里栖栖惶惶,提着包颠下楼。
来到十字路口,翘首东望,一辆辆汽车从眼前呼啸而过,腾起的尘土扑面而来,眼镜很快被沙尘遮得模模糊糊,即使这样,三菱依然固执地站在路边。她把帽檐往下拉了拉,从包里掏出口罩戴上,立即又一层热气把镜片罩得严严实实,眼睛与世界隔绝。她掏出布狠劲擦拭。“呜哇——呜哇——”救护车的叫声由远而近,愈行愈慢,到她跟前停住。她急忙架好眼镜。大姐一声呼唤,车门随即打开,三菱抬腿跨上车。
老娘躺在中间的病床上,架子上吊着输液瓶,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子。她紧闭着双眼,脸色白里透黄,嘴唇发青,前胸看得出起伏,有微弱的气息进出。三菱空探着身子趴在老娘身上,“妈,妈”轻唤几声,二姐往后拽她后衣襟把她摁在凳子上,告诉她别叫了,老娘已经昏迷好几天了。三菱看看大哥二哥,瞅瞅大姐二姐,个个憔悴,人人悲戚。
救护车停在了大椿树下,紧邻的房屋就是父母最想念的老家,族人们早已经等候在门前。哥几个象征性跟大伙打过招呼,人们七手八脚帮忙把老娘抬到炕上。村里的赤脚医生也来了,关切地小声询问还有什么需要,大哥二哥一阵长吁短叹后一脸感激地把大夫送出去,回来后守在炕沿边。三菱姐仨爬上炕,一会摸摸老娘的手脚,一会端详端详老娘的脸,嘁嘁嚓嚓相互交流着老娘的细微变化。“呼噜——呼噜——”老娘的嗓子眼里似乎有痰阻碍呼吸,大姐用手轻轻顺一顺老娘的喉咙处,无济于事,听得人觉得自己很憋气。一直到夜半,情况没有任何明显变化。哥几个紧绷的神经开始放松。
“你们俩跟我做伴上厕所。”大姐捅了捅三菱和二姐,姐仨出溜下炕。
月黑风高,被风卷到半空中的枯树叶子在经过手电筒的光柱时狰狞一笑,贼拉拉地吓人。三菱一哆嗦,头顶冷到脚跟。大姐引着三菱和二姐进了厢房。一股久无人来的霉味直刺嗅觉神经。
“三菱,拿出来吧。”大姐有点迫不及待。
“我,没拿来。”三菱嗫嚅道。
(四)
“你瞧你,嘱咐你了你都不拿,这是咱妈疼咱们的最后机会,咱们得抓住。”大姐声音很小但语气坚定。
“关掉手电!”二姐命令三菱,“你啥时学得这么死脑壳了,过这村没这店,错过这顿包子可没这馅儿”。
俩姐姐嘴里蹦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暗夜里的幽灵撞击三菱的耳鼓和心房,她觉得自己好像撒了弥天大谎的罪人在遭受亲人的审判。
“俺是这么想的,万一咱妈告诉过大哥二哥,他们找不见钱还不得第一个怀疑我,毕竟咱妈常住我家,到时候还不把怨气都撒到我身上?我跳到纯净水里也洗不干净啊!你们为我想想好不好?”三菱言辞恳切,句句发自内心。
大姐二姐一时语塞,沉思片刻,大姐告诉三菱叫她放心,在天津住院期间问过老娘了,老太太说俩儿子不知道她有多少钱,只有唯一的孙子大强知道钱的具体数。大姐称自己有办法去试探,趁趁再说。姐仨钻出厢房,手电没开,摸黑进了正房。
老娘还在昏睡,输液管里的液体老半天滴下一滴,大家神情掩饰不住地疲倦。三菱说家人都在这耗着没有意义,熬坏了身体后边的戏没法唱,哥五个数她最小,主动要求自己留下守着老娘,有事儿及时招呼大家,叫大家散去别屋休息。
也许哥哥姐姐一连在天津总医院呆了好几天累坏了,一句客气话没有就都撤了。屋子里登时空荡荡的,昏黄的灯光洒满屋子的各个角落,石英钟的秒针“刷刷”地迈着轻快的脚步,做着匀速运动,在寂静的深夜格外清脆。三菱蜷缩在炕角,望着表盘出神,满脑子都是娘忙忙碌碌的身影——做饭,下地,纺线,挑水,做婚被,看孙子,抱外孙女……记忆的碎片时而胡乱翻飞,时而纠缠在一起,无法按顺序梳理。想着想着,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她不得不起身下炕溜达几圈,喝几口水赶走困意。
三菱无意间瞥见相框里那张全家福,那是一张黑白照,相纸已经微微泛黄,爹娘坐在中间,后面站着的是大哥二哥和大姐,爹怀里搂着二姐,娘怀里抱着的不是别人,是只有几个月大的自己。他们哥五个的年龄等间距阶梯式排列,那年大哥不过十几岁。娘的鸭蛋脸算不上饱满,那是生活的清苦雕琢的痕迹;娘的眼睛不大,眼泡沾点浮肿,但不乏神采。生活再苦,娘也从不急躁,挨饿的日子,娘也很少抱怨,任劳任怨这个词就是给娘量身定做的。娘做事一向干脆麻利,三菱怎么也想不起从哪一天开始娘的动作慢下来的,如今是生死难卜。时间怎么一下子就溜走了?三菱又是泪如泉涌。
“喔喔喔——”一声鸡鸣从前邻传进屋子,这应该是老娘进城之前送给张哥的那只大红冠子花外衣的公鸡。娘自己摆活的,舍不得宰了吃。张哥两口子也真不错,他们哥五个先后进城定居,家里就剩下爹娘相依相伴,对待空巢的爹娘,张哥张嫂就像对待自己的老人,这不,张哥怕老爹看着老娘难受,一回来就把老爹让进他们家了。
天就要亮了。三菱重又爬上炕坐在老娘身边,她伸出手指贴近老娘的鼻孔,能感觉到微弱的气流呼出,攥了攥老娘的胳膊,不凉不热。给老娘理一理白发,掖一掖被角,泪又哗哗的了。
“呱啦”有人拉开了铁大门的门栓,大强提着一兜油条进了屋。三菱一摆手,大强凑到跟前。
“有事儿啊,老姑?”大强低声问,好像怕惊了炕上躺着的奶奶。
“嗯,哦,没事儿,没事儿。”其实三菱想问问钱的事儿,话到嘴边她又立马转换了话题,“做啥稀的喝,粥还是米汤?”说完,三菱自己都觉得臊得慌,这不是见了丈母娘叫大嫂,没话找话吗?
“老姑,您说了算,您喝啥咱做啥。”大强脾气很随和。
“你看着做吧!”三菱的心思本来也没在吃喝上。
这时,旁边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起床了。门帘一撩,大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进来了。
“大侄子,你瞅你奶奶也这样了,她存的钱咱得找找。哎,对了,你奶奶最疼你,你知道你奶奶到底有多少钱吗?”大姐试探性地问,“我没别的意思啊,钱都是你们的。”
“哦,我奶奶倒是跟我说过,她也没多少钱,好像也就几千块吧。”侄子说完就去院子里抱柴火,说熬米汤好刷锅。
大姐冲三菱一挑眼儿,右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勾起来。
听侄子的脚步声出了堂屋,大姐一把拽过三菱,搂着她的肩膀跟她细细耳语。三菱听着听着,眉头皱得能拧出二两厌烦来。
“大侄子,让你老姑先吃,真是十事儿九不全,给你奶奶买的寿衣拿来了,可袜子却落在了你老姑家,也不知是在楼上还是在车库,得让她赶紧回城找找。”大姐冲着正在“呼嗒呼嗒”拉风箱的侄子解释,然后对着三菱叫,“三菱,你就别等着喝米汤了,吃根油条赶紧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