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锐力】泥巴(小说)
夜很深了,荷叶却没有一点睡意。手里拿着宋光宗年轻时的一张照片,身边放着的是宋光宗早已为泥巴买好的书包和文具盒,文具盒里是削好的十几根铅笔和好几块各种图案的橡皮。
“光宗啊,你跑到哪里了,不写信也不打电话,一个人在外面过得好吗?我们的泥巴长大了,明天就要去上学了,可你……”荷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珠滴到了宋光宗的照片上,一幕幕往事像电影一样开始在她的脑子里放映。
荷叶和宋光宗的认识纯属巧合,那一年元宵节,王家里乡里闹红火,宋光宗参加的是建安村的舞狮子,荷叶参加的东社村的秧歌队。舞狮子的是清一色的小伙子,扭秧歌的是清一色的大姑娘。临近中午,表演结束了,狮子队有人起哄,戴着面具摇头摆尾地冲进了秧歌队的队列里,张牙舞爪地吓唬东社村的姑娘。也许是有意,也许是失手,后面的人猛劲一推,宋光宗打一踉跄,跌倒在了秧歌队一个姑娘的身上,只听“咚”的一声,姑娘摔倒在了水泥路上,宋光宗压到了姑娘的身上。宋光宗很快爬起来了,姑娘却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呆瓜,赶快把人扶起来啊!”有人指着宋光宗喊。
“啊,啊。”宋光宗胡乱把身上的行头脱掉,走到姑娘身前,却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做。秧歌队的一群姑娘围过来,一边责怪狮子队的人野蛮,一边把跌倒的人搀扶起来。
“我的腿,疼,疼啊!”因为疼痛,说话的时候,姑娘的脸色很难看。
“发什么愣,还不蹲下身来背着荷叶去医院,看看摔哪里了。”
宋光宗很轻松背起娇小的荷叶到了乡里的卫生院,医生说,脚踝扭伤了,上点药回家休息吧,十天半月就没事了。
因为路面不平,宋光宗一路不敢骑车,推着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荷叶,走了十几里的路程,太阳将要落山时才回到了荷叶的家。
荷叶的脚好像没有开始那阵疼了,反倒对宋光宗把她送回家有点过意不去,招呼着让母亲给宋光宗倒水。这时的宋光宗才开始注视荷叶的脸,弯弯的眉毛,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粉红色的羽绒上衣配着黑色的裤子,显得娇小俏丽,特别的美。
“天色不早了,你也该早点回去了。我的脚你也不用惦记,没事的。”荷叶被宋光宗看得不好意思了,脸上泛起一片羞红。
从那以后,宋光宗开始惦记上荷叶了,三天两头就往东社村跑,一年以后,两个人便成亲了。
开始的时候,荷叶的父母是不同意他俩相好的。荷叶是村里的代课教师,熬个三年五载也许就能弄个指标转正,若是嫁到建安村,只能辞掉这份工作。荷叶也喜欢学校这份工作,但是她更不想离开宋光宗。
那年是大旱年,晚上正赶上宋光宗用上游水库的水浇灌自己家的玉米地,凌晨回到家里,孩子已经出生了。宋光宗满脸污泥急切火燎地跑回家,一低头,头上的泥团子不偏不斜滴到了孩子的前额。
“泥巴,泥巴,孩子就泥巴吧。”宋光宗满脸兴奋地看着荷叶说,荷叶没点头,也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孩子,看着宋光宗。
说着梦话的泥巴一声尖叫,直挺挺地坐了起来。连续好多天了,孩子经常这样在半夜里被噩梦惊醒。荷叶想着带孩子到医院问问医生,却一直没有抽开空。其实,荷叶心里清楚,是宋光宗被手铐带走的那个场面给孩子的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
荷叶抱起泥巴在自己的怀里坐了一会后,孩子便变得安静了。荷叶伸出舌头舔一舔泥巴眼角的泪,慢慢地把他放进了被窝里。
“这个家,真的就这样死气沉沉了嘛?光宗啊,你,你……”
一阵雷声响过,要下雨了,撒撒啦啦的秋风吹动着落叶,发出一种让人发抖的声音。荷叶忽然感到感到周身寒冷,现在的荷叶,不是身子冷,是心冷,他需要宋光宗那宽阔的臂膀,需要宋光宗那温暖的怀抱。
三
早晨起来时,泥巴是很高兴的。他想去上学,妈妈告诉他,上了学,才能学到文化,有了文化,将来才能考大学,挣大钱,才会更有出息。泥巴不知道多少钱才算大钱,但他明白,拿着钱就能买烧饼,就能买玩具。
“妈妈,泥巴一定好好读书,将来挣了钱,给妈妈买好多好多的新衣服。妈妈穿上新衣服,才会变得更漂亮。”下过雨的路面有点泥泞,母子俩拉着手走在上学的路上,泥巴的话让荷叶的心里感觉热乎乎的。
一年级的班主任叫董建丽,去年从城里的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恰巧原来的一位老师结婚生孩子了,村长牛恒理让她外出培训了半年,回来当了代教。
荷叶领着泥巴找董老师报到领书时,原来笑容满面的董建丽一下子沉下脸来,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她:“你是宋光宗的婆娘,宋根贵是宋光宗的儿子?”
董建丽细高的个头,眉眼长得也不难看,为什么说话这样生硬呢?荷叶愣登了一会,很快明白了,董建丽是董建会的亲妹妹。
“这,总不能把大人的火发到孩子身上吧。”荷叶心里这样想着,便什么也没说,放下孩子离开了学校。
事情没有像荷叶想的那么好,中午放学回家的泥巴满脸都是污泥,手上有几处明显被指甲挖过后留下的痕迹,书包也被撕扯出了一个破洞。
“妈妈,妈妈,泥巴不上学,泥巴不上学!老师说我是牲口养的儿子,不管个子高矮都得坐到最后一排。小朋友骂我,打我,都不喜欢我。泥巴不上学,泥巴不上学……”一见到荷叶,泥巴便失声大哭。
荷叶紧紧地把孩子抱住,成串的泪珠滴在泥巴污浊的小脸上,又顺着泥巴的腮帮子一道一道流在了地上。
荷叶好说歹说,最后答应下午和泥巴一起去学校,才算哄住了孩子。
午饭吃过,母子俩还没走进教室,就听到了一群孩子在院子里边玩边吆喝:
“大牲口,不是人,
不回自家睡婆娘,
半夜跑上邻居炕,
欺负槐花坏事干。
小牲口,也一样,
从小没有爹娘管,
长大一定变坏蛋,
谁也不去和他玩。”
荷叶没让泥巴进教室,拽着他跑回了家。
荷叶感到了少有的绝望,心情就像这灰蒙蒙的天一样,没有了一点阳光。荷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也许只有他们是自己现在唯一可以依靠和倾诉的人了。
简单地收拾一下自己和孩子,又和公公宋耀祖道别后,荷叶骑着自行车回到了东社村。
宋光宗的事荷叶一直没和娘家人说过,如今到了这种地步,她是不说不行了。父亲张玉明和母亲陈二女怎么也不会想到从小乖巧听话的女儿,几个月不见,会遭了这么多的苦,受了这么多的罪。
“荷叶别哭了,你也别走了,天大事杂,遇什么事就去想什么法。明儿我去说说,就让泥巴在咱村的学校上学吧,哪儿的庙不养和尚!”父亲一边安慰着荷叶,一边用脚使劲地踩灭了还冒着烟的烟屁股。
东社村是有两千多人的大村子,结婚前,荷叶在学校教过书,老师们和她很熟。也许是父亲和韩学文校长说过一些荷叶的事,当看见泥巴到了教室后,韩校长把荷叶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荷叶啊,想和你商量件事,学校要弄一个食堂,方便几个外村的老师吃饭,当然也包括我。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再回学校来上班,当然不是像原来一样代课,是到食堂做饭。”
“好啊,好啊,谢谢校长,我同意。”荷叶没加思索便答应了下来。
荷叶的生活又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开始了。老师们的伙食标准不高,荷叶变着花样给他们做,每到月底还能用节省下来的钱给吃一顿有酒有肉的大餐。
食堂隔壁有一间小房子,许多时候,放学后的泥巴不急着回家,就在食堂写作业。老师喜欢泥巴,又有荷叶辅导,孩子的成绩总是在班里名列前茅。
“荷叶,你的工作做得很认真,得到了校方的肯定,校领导商量了一下,想给你再加点工作,一是每天打扫一下校园的卫生,二是门卫老魏年纪大了,想让你把门卫的工作接过来。事情也不多,早晚开关门,按时按点把上下课的铃声打一下。当然,每项工作都会有相应报酬。学校门房很宽敞,你和泥巴住在学校,也方便孩子学习。没事最好,万一晚上有什么意外,我就住在校长室,随时可以叫我。回去和你父母商量一下,一两天答复我。”戴着高度近视镜的韩校长说话时慢条斯理,天生有一种文人的气质。
出嫁了的闺女住在娘家里确实有点不自在,晚上告了父母亲一声,也不等老人们表态,第二天,荷叶就把他们娘俩的东西搬到了学校。
韩学文的年龄也就在四十上下,是联校任命到东社村小学的校长。据说妻子前两年因病去世了,有一个儿子在县城读高中。韩校长平常都在学校,只有节假日才回家见见儿子。自从荷叶住到学校,发觉校长每天夜里都是两三点以后才熄灯睡觉,出于一种本能的自卫,她和泥巴每天上床前,不仅总把门闩关得死死的,甚至在门后还要顶上一把椅子,这样才心里踏实。
天气逐渐变凉,荷叶和泥巴都穿上了保暖的内衣内裤。泥巴上课去了,荷叶把校园里飘落下的杨柳树叶打扫得干干净净,一个人在房间里胡思乱想。
“应该回一趟建安村了,马上就要立冬,公公宋耀祖被褥还没有拆洗。”荷叶自言自语地说。
星期天一大早,荷叶先把泥巴送到姥姥家,又托付父亲带她看一天校门,这些事办完后,她便一个人回到了建安村。宋耀祖坐着木质的小马扎在门前嗮太阳,看见荷叶过来,起身回家拿出一个大信封递到荷叶手中。
“荷叶啊,不知道从哪儿给你寄来的挂号信,足有十几天了,不知道有什么事。我正打听着看谁去东社村,顺着给你捎过去,你回来了便不用费心了,快,打开看看。”几个月不见,宋耀祖的背好像驼的更厉害了一些。
“光宗的信,爹,是光宗的信,您没看出来,这是光宗写的字吗?”荷叶激动地喊了起来。
宋耀祖的脸上也有一种惊喜,但是他显得更老成,使劲一把把将荷叶推进了家里。
“低点声,别嚷嚷。”宋耀祖压着嗓子说话,他怕邻居听见他俩的对话。
荷叶几乎用颤抖的手扯开信封,打开信纸。
“荷叶,你好吗?是我犯的错,是我该遭天打雷劈,可是我还不能死,泥巴还小,我有责任抚养他长大成人。欠董建会家的钱,我答应要还,可是凭我在外面打工,什么时候才能还完啊?信里的银行卡是我这几个月挣的钱,密码是儿子的生日。不多,给你和孩子买几件衣服,给父亲买点药。从今以后,每到月底,我都会把挣到的钱打到这个卡上。唉,你年轻漂亮,又知书懂礼,遇到合适的人,听我的话,就改嫁吧。我,和你离婚!”
荷叶高兴,高兴的是终于有了丈夫的影信。荷叶又生气,她不知道那么爱自己的宋光宗会说出离婚的话。
“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是你的人,我们有孩子,有孩子啊!”荷叶也不管宋耀祖就站在自己身边,把信捂在嘴上抽泣着哭起来。
几分钟后,荷叶停止了哭泣,把信和信封里外翻了几遍,她奢想着里面还会有什么,可是,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没有落款,也没有地址,只有一张银行卡。
“光宗,光宗,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回来,只要你回来!欠董建会的钱,我还,我还!”荷叶这一次是嚎啕大哭。
荷叶把宋光宗的信揣在怀里,一路骑车到了银行。现在的荷叶,有一种被丈夫用粗大的手掌抚摸自己皮肤的感觉,太激动了。
荷叶把银行卡塞进自动取款机的插口,听着按动密码时机器发出的滴滴声,就好像光宗站在了自己的面前,两眼死死地盯着自己,有好多的话要说,有好多的事要做。荷叶没有了别的企求,只想着光宗快快地回到自己身旁,他了解自己的丈夫,她已经打心底原谅了宋光宗喝醉酒后所做的事,她告诉自己,那天晚上宋光宗走错了门,抱错了人,他爱自己,真的爱自己。
荷叶没有把卡里的钱取出来,她有一个新的想法,如果丈夫真的每个月能像这样给卡里存点钱,加上自己的工资,每年还董建会一两万不是问题。
“光宗,加油,还了钱,你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家了,你就能重新做人了。”这样想着,荷叶的脸上便有了笑容。
四
荷叶回到学校时,天已经黑下来了。一个人在校园过道里走来走去的韩学文看见荷叶便停下脚步,朝她走了过来。
“校长来的早啊,我还以为你明早返校呢。饿了吧,这就给你做饭去。”荷叶笑脸相迎,和韩学文打着招呼。
“刚才我还说荷叶不回来,我给校长做饭,校长说不饿也不急。”听到女儿说话,坐在门房里看电视的父亲张玉明也走了出来。
“爸,您先回去吧,天凉了,如果泥巴睡了,今晚就不要送他到学校了,不误明天上课就行。”
出校门的那一刻,张玉明回头望了一眼荷叶和校长韩学文,觉得有什么不放心,张开嘴想要说什么,终也没出声,走了。
“儿子要考试,一个人在家里也闷得慌,到了学校才听老张说你回家了。跑了几十里路,说不饿是假的,现在啊,就想吃一碗你做的打卤手擀面。难得清静,炒盘鸡蛋,炸一碟花生米,我想喝几盅。”站在荷叶身后的韩学文说。
夜晚八九点的校园里变得异常寂静,跑了一天的荷叶有点困了,韩学文却喝着酒,吃着面,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隔着厚厚的眼镜片,荷叶能够感觉到校长的眼在紧紧地盯着自己,她甚至有点害怕,孤男寡女坐在一起,下一步会发生什么。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了父亲临走时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目光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