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上”经常来人。这一次，“组织上”又来人了。是两位男性，一自称姓胡，一自称姓古。都戴着眼镜，有点胖，高的长着一头鬈发，眯眯眼；矮的没有什么特点。看上去很像机关干部。他们来找市里《××文苑》的莫文卫总编。
　　 莫文卫正在编辑部会议上凶恶地做着反腐报告：“要明白重要性、紧迫性、民族性、时代性、复杂性、艰巨性、长期性，多层次、多方面、多途径、多渠道、多措施、多元素地提高自觉性、主动性、坚定性、实践性、针对性、全局性、前瞻性、战略性、积极性、创造性、鼓动性、计划性、敏锐性、有效性，不松劲、不懈怠、不退缩、不畏难、不罢手、不动摇、不放弃、不改变、不妥协，加强责任感、紧迫感、危机感、认同感、荣誉感、成就感，追求新水平、新知识、新本领、新进展、新实践、新风貌、新事物、新高度、新境界、新发展、新突破、新成绩、新成效、新成果，满足新要求、新期待，完善新关系、新体制、新机制，建成法制化、规范化、制度化、程序化、集约化、正常化、智能化、优质化、常态化、科学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队伍和社会环境。要有活动力、控制力、影响力、创造力、凝聚力、战斗力、感染力、亲活力；要有热心、耐心、诚心、决心、核心、衷心、进取心、责任心、上进心、公仆心；要有政治意识、组织意识、大局意识、忧患意识、责任意识、法律意识、廉洁意识、学习意识、上进意识、管理意识。找准出发点、把握切入点、找准落脚点、抓住切入点、把握着重点，激发巨大热情，凝聚无穷力量，催生丰硕成果，展现全新魅力。总之，要立足当前，着眼长远，抓住机遇，应对挑战，突出重点，分步实施，全面推进，统筹兼顾，综合治理，融入其中，贯穿始终，切实抓好，扎实推进，加快发展，持续增收，积极稳妥，狠抓落实，从严控制，严格执行，坚决制止，明确职责，高举旗帜，坚定不移，牢牢把握，积极争取，深入开展，注重强化，规范程序，改进作风，积极发展，努力建设，依法实行，良性互动，优势互补，率先发展，互惠互利，全面分析，全面贯彻，持续推进，全面落实，全面实施，逐步扭转，逐步完善，明显提高，逐渐好转，不断加强，持续增效，巩固深化，大幅提高，日趋完善，达到要求……”
　　 老胡老古脾气急，不耐烦了。老胡说：“开大会只能解决小问题，开小会才能解决大问题，不开会专门解决关键问题。让他出来！”老古发话：“别说开会，就是开神舟七号，也得停下来！”
　　 莫文卫最后吼道：“我最大的缺点就是廉洁！我若贪污一分钱，就将我开除党籍；我若受贿一分钱，就将我枪毙。并且可以子子孙孙一直枪毙下去！”吼罢，才豪情满怀地走出会堂。他刚一露头，就被带走了。
　　 临行前，老胡老古警示常务副总编金光灿姆姆：“现阶段必须保密，否则出了问题由你负责！”
　　 金姆姆目送着对方，开心地微笑着。是暗暗开心，公开微笑。今人云：一把手说一不二，二把手说二不一，三把手说三道四，四把手是是是是，五把手和六把手，光做笔记不张口。今人又云：强将手下有强兵，不扯皮来就扯筋。她比莫文卫大十几岁，已经“奔6”了。而白发就是白旗，从古至今没有一个人不向岁月投降的。多年来，尽管她努力扑腾，也未能实现在职务前面剔掉“副”字的梦想，始终是不在其位，不知其味。这一次，会不会是天赐良机呢？
　　 当天，同事们以及莫文卫的家属，都晓得“老莫被‘双规’了！”在哪里“双规”？谁也没有打听。有时候，非常容易做到的事，也是可以一直做不到的。
　　 莫文卫到了“规定的地点”，在“规定的时间内”，态度还算可以，一丝不苟地用正楷写下坦白书，如实交待了问题。
　　 一周后，莫文卫重获自由。别看他平时“吃喝一副过年的样子，上班一副廉洁的样子”，回家却是“一副瘪三的样子”。老婆急切地和他的目光一碰，问：“都招了？”
　　 莫文卫的目光松落下来，满脸的反贪局表情，满嘴的反贪局语气，把惊心动魄的经过告诉了老婆，然后垂头回答：“都招了！”昂头补充，“不招回得来吗！像刘胡兰，就是嘴巴太紧了，才牺牲的。嗯，他们骂我是猪，说贪官和猪在长相上非常接近，都是肥头大耳的。”表情是耻辱，无可奈何，与许多说不出的委屈的混合物。
　　 老婆又问：“那么我们不就成了穷人吗？”
　　 莫文卫惋息地答：“是啊！以后家里的现金是一分不能动了。组织上要求随叫随到，带上所有赃款。”
　　 老婆的行状比老公的更让人不安，她接着问：“那么卡上的钱你总是打了点埋伏吧？”
　　 莫文卫抱怨地答：“那个阵势，两个人捶桌子，吐唾沫，又推又搡。我还挨了两个耳光，吓死人。你还敢打埋伏！其中鬈头发的眯眯眼最可恶！”
　　 “卡呢？”
　　 “上交了。”
　　 “密码呢？”
　　 “一起坦白了。以前去钓鱼，用硬币打水漂，那么多的钱，真是可惜了！”
　　 “上级会评你当焦裕禄的！”
　　 莫文卫又感慨：“我本来也不想贪，可是不贪行吗？不贪就破坏了原则，破坏了社会的和谐有序；不贪就是恶意蔑视了现存的道德风尚，严重背离了社会的价值体系，扰乱了国家机关的正常运行，公然挑衅了大众的认知心理。唉，现在是什么世道！你看，古时候人家老前辈白居易也在文学编辑部工作，从来不好好做事，经常旷工。后来犯了严重的生活错误，据说是和多个保姆产生了惊心动魄的爱情，被下放到基层劳动改造，却不思悔改，继续吃喝嫖赌，一天换一个女人，一直都没有被‘双规’嘛！还是大唐盛世好啊！”
　　 老婆白了他一眼，破例没有应答。
　　 莫文卫明白，浅薄的哲学家和深刻的女人都不好惹，沉默是最佳选择。
　　 最后，两口子共同说：“就等着坐牢吧！”女的说得快，声音高，脸垮得比苏小妹的还长；男的说得慢，声音低，脸压缩得比孺子牛的还短。
　　 睡前，莫文卫说：“不坐牢也可以。只要你出马！”
　　 老婆一惊：“我？”
　　 莫文卫问：“你出轨几次？说老实话！救我是我们家的头等大事！”
　　 老婆含羞答：“三次。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我们还在县里。一次是你升股长，科长不同意；二次是你升科长，县长不同意……”
　　 “那……那还有一次呢？”莫文卫接着问。
　　 老婆吞吞吐吐道：“不说吧。都过去了。”
　　 “说！”
　　 “说了你不能生气，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这个家，才……还……还有一次，你要升县长，四十多位人大代表不同意……都过去了！”
　　 莫文卫沉默一阵，说：“我不追究你。但这次你还是要帮我，必要时亲自去找找纪检干部……”
　　 次日莫文卫去上班，副总编金姆姆见了，吃了一惊，暗忖：既然人都回来了，也没法再送走，不如继续下功夫，使自己在他心目中的贴心指数疯涨N个百分点。便一如既往，该请示的请示，该汇报的汇报，而且言必弯腰，像个日本女人。其实官场上的事，往往并不一定取决于拍马屁赚取的贴心指数，那规律是：如果我高高在上，你们就别想上来；如果你高高在上，我们则必须推倒重来。古人云：春秋时期，卫国官僚弥子瑕与第一把手卫国公去果园休闲，吃了一个水蜜桃，很甜，就把这个桃子献给了卫国公。后来却因此被砍了头。理由是，皇家和国家领导人怎能吃残余食品呢！可见拍马屁未必就一定有好下场。而级别比弥子瑕差了五千里的金姆姆，恐怕不懂这个道理。
　　 头几天，莫总编还有几分尷尬，头低了再低，差点夹到胯里去。直到吃多了马屁，才定下心来，整顿好表情，让眉毛、鼻子、嘴巴按部就班，各居了其位。
　　 金姆姆面服心不服，不敢口诛，只好写了不少匿名信四处去笔伐。无用，暗地里给组织上打电话，答复是：“莫文卫同志是久经考验的好干部，从来没有被‘双规’过。”同时警告，“不能听谣信谣传谣造谣！”
　　 金姆姆很沮丧，很纳闷，恨不得立刻提壶开水去参加泼水节。但从此却再不敢胡乱打听了。
　　 不久，编辑部主任猜测：“莫总编肯定有靠山，否则才进去几天，为什么就放了？”
　　 小说组长纳闷：“依二十年前的行情，就是几天。可如今行情看涨了呀！”
　　 编辑老李调侃：“莫谈国事！”
　　 金姆姆听了，只能叹气，只能庄严着圆头愤慨：“让人人都遵纪守法？呸！讲话的领导是真的，领导的讲话是假的！”不过莫文卫倒是觉得她比原先更听话了，并不晓得她嘴甜而心酸。
　　 莫文卫一直担心“组织上”的人来“随叫随到”，老实了很长一段时间。两口子也相濡以涎滑滑的唾沫，彼此鼓励，胡说八道：“要忍，要忍……”
　　 很快，半年过去了，一年也过去了，一切仍然风平浪静。莫文卫在单位里，又想恢复常态：目不旁视，踱着方步，一手背着，一手挥动，说：“同志们好！”却总不成功。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得过且过，继续瞎混的庸人气味。只是，这并不妨碍他依着办公桌，舒心地打电话打饱嗝打瞌睡。
　　 有一天，莫文卫从《中国法制报》登载的诈骗案中得到启发，立刻硬着头皮去组织上打听“老胡、老古”，答复是“从来没有这两个人！”
　　 莫文卫气急败坏地和老婆直奔银行查询存款，被告知“早被取走了！”眼巴巴地看着最后一线希望被巨大的玻璃门砰地关掉，顿感世态无比炎凉。两人不敢报案，只是咬牙切齿地同声共骂：“骗子！丑恶嘴脸和狼心狗肺都暴露无遗！”于是感到世态进一步炎凉，几近不可救药。但这并不算完，重头戏还在后面。
　　 老婆心痛钱，光声讨骗子不过瘾，又文攻老公：“都怪你，太不坚强了，才关了几天，既没钉竹签子，又没坐老虎凳，也没灌辣椒水，就当了甫志高！”动完口，就动手，并使出女人的绝招：掐！揪！专心致志地掐！掐掐！揪！揪揪！莫文卫别的不行，对老婆却很好。她饿，他是面包；她冷，他是蒙古包；她气，他是沙包。可怜他的脸、手、胳膊、大腿、屁股，甚至腹股沟胳肢窝黑雀雀，都被掐掐揪揪整出不少印痕，统统血浸，如同刚刚逃下老虎凳。不过这一次，他还是在心里做了反抗：哼，四十多位人大代表……我还没有找你算账呢！
　　 莫文卫吸取教训了吗？当然。他自强不息，一上班就叫来副总编金光灿姆姆，目光像钝刀，一刀一刀砍，砍得对方感到缩骨的冷。砍罢，他大声训斥道：“以后，对组织上来的人，一定要预先严格查实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