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祖墓(小说)
马科,这个三十岁还是一个光棍司令的H县文化馆副馆长,高挑挑个儿,一看就像风吹要倒之势。这个人自以为自己曾在省内外发过不少作品,有的还获过芝麻绿豆奖,功底高厚,十分看不起同学们,老爱拿自个儿的作品来摆架子。大伙背后叫他老油条。
老油条马科本来是个很帅的小伙,二十岁就开始谈恋爱,但这个人很高傲,老是说姑娘有这有那弊端,不是相貌不美就是没文化水平,不是文化低就是姑娘个儿矮,不是人家矮就是爱打扮,不是爱打扮就是太大方等等;挑来挑去,整整挑了十年。人家想嫁他不娶;他想娶人家不想嫁,到如今已步入三十而立之年。
也许老油条经历的恋爱痛苦太多,也许老油条感到自命不凡,也许对刘明标的乱爱不屑一顾,当雷表叽里呱啦用蒙古语问他时,他突然顺手操了把小板椅,用力猛往地上摔。“啪啦”板椅断了一条腿,“再乱说我操了你娘的蛋。”老油条怒火冲冲,吓得蒙古老面色苍白的,趁老油条火气渐少马上溜出门外来。
论打架老油条十足被蒙古老打掉大牙,可蒙古老是外省人,他敢动本省的老油条的一根毫毛吗?何况山区长大的马科从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听说他十年前自个儿还空拳赤手打死过一头山里银豹呢!“看他那油条样鬼才相信。”那时的人谁也没相信。可是今儿个真要打起来说不准老油条一输也会捅一刀给蒙古老的。
五
在大学里最为紧张的要数杜贤的那个作家班,但最为轻松的也要数作家班。因为那帮人是搞创作的,别的班甚至有许多本科生都这么说,也有点羡慕。
他们除了早上上四个钟头的课之外,有时请一两个名作家下午来谈些乱七八糟的创作经验外,余下的就是搞写作,搞采访。大多数人有时会像疯子一样半夜里突然爬起来挑灯夜读,提笔疾书,可一到天亮则迷迷沉沉地欲睡之样,弄得那帮上课的讲师教授无可奈何。
“能有什么办法呢?搞创作的人一有灵感又得爬起来彻夜不眠……”
“大白天太嘈杂,晚上才够清净……”
“真令人羡慕,不像我们白天紧张学习,晚上又紧张写作业预习功课,还要等待考试,样样都要以分数为水准。”
同学们俨然是十足的搞文学派头,整天忙啊忙,休息的休息以便养精蓄锐。
大伙整天都在听老师讲些新的文学理论,其实那些所谓新的文学理论,就是一些旧的文学理论的翻版。听来听去都觉得有点索然无味。于是杜贤找到系主任,对他说,“我觉得像我们搞文学的人理论不可学得太多,学得太多就糊涂,因为理论那是误人子弟的东西。人家辛辛苦苦写了一篇文章,是好是坏该由世人所定;可有的评论家却指指点点,说这有毛病那有问题等等一塌糊涂,简直不可言语。世上哪有完美的文章呢?我说那些吃饱饭闲得无聊的评论家你懂得说那好你就来写一篇,看看写得如何?他们还不都是嘴里一套,写的又是另一套?若不然评论家也就可以称其为作家而不必称为所谓评论家了,也就不存在所谓作家了!何况文学不能当饭吃……”
系主任当时半张着嘴愣在那里,想说什么却终又不说。最后只是勉强笑笑。杜贤始终弄不懂这笑笑里是否有点给予某种考虑考虑的意思。
正当他们学习正处于亢奋状态之时,班里出现了一桩怪事。
夜里和杜贤同住一个宿舍的刘明标起来夜尿,刚拉开门随即“哇!”的大喊起来,把正在写作的马科和杜贤吓了一大跳。一看到刘明标已瘫在了地上,一团红火从门前一闪而过,随即门口显得空洞洞的。
一连几个晚上几个宿舍的人都遇到过这种灾难。大伙认为楼里以前死过人,现在半夜鬼回来了。搞得胆小的心惊胆战,夜晚干脆拿个空酒瓶或水桶来屙尿。
直到有一晚他们班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诗人罗家驹到车站去接一位夜班车的朋友,回来在门口与那个幽灵相撞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班上方鑫鑫不知是得了精神病还是什么的,隔三差五老是在后半夜东走西走,这个房间瞧一瞧,那个房间瞄一瞄,而且每次必穿那件白天不见穿的大红上衣。
大伙警告他,假如你再继续这样,我们将毫不客气,把你抛下楼去!
可方鑫鑫却坚持否认自己干的好事:“我夜晚睡得好好的,根本没起来过,有时天亮都不知道,这怎么可能的?”
“夜游症?不可思议!”老油条马科惊恐地对大伙说,“据有关资料说明,患有夜游症的人是由于心血来潮突然行动的,而且每每干完事后到第二天醒来他还以为只是个梦。听说外国有一家专门解剖死者的医院,那里头的一个主治医生每到他守夜时,送来的尸体的眼睛必定失踪。大家以为是老鼠吃掉了。可是后来别人守夜时那尸体却好好的。这个医生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的恼火,为什么别人守夜时好好的,唯独到我就出问题?一天晚上,又轮到这个医生守夜了。他的两个助手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到夜晚就偷偷地躲进解剖室间。等到半夜,两个助手发现有人拿着电筒打开了解剖间的门。那人走到尸体边,用一把尖刀挖出尸体的眼睛来,接着就把先挖出的那颗眼仁丢进了口里,正想挖第二颗,电灯亮了。灯下,两个助手看到的却是主治医师。两个助手惊讶地问医师,你干嘛?那医师却说我没啥啊,我这不是睡得好好的吗?后来大家把医师送到精神病院,发现他患了夜游症……”
老油条说得大家一阵毛骨悚然。
“你是怎么知道的?到底是真是假?”有人用怀疑的眼睛问老油条。
“《外国时报》刊登的,那医师吃了眼睛后到天明问他昨晚怎么回事,他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会如此严重吧,马老兄你是添油加醋瞎当英雄而已!”杜贤嘻嘻地凑着脸对他说。
有人附声说,会不会是马兄神经过敏?
“信不信反正我不能呆住这里了,除非方鑫鑫搬走。”马科说得大伙魂不附体,好似一场灾难即将来临。
“他娘的,我宰了他去!”刘明标恶狠狠地说。
“那我们怎么办?大伙该想些法子才是!”有人提议。
于是大伙就动了脑筋,可到最后提出的意见却没一条可行的。
“你们应该想办法让方鑫鑫自己住一间,然后夜间锁住门,这样不就可以了吗?”还是班主任李有才有办法。
“对,这主意不错。”大伙个个赞成。
“立即执行!”
“刻不容缓!”
课堂上,同学们很散漫,爱听就听,不爱听就拉倒,回宿舍搞创作或睡觉去。对此许多老师深为不满。李有才为这事一连跑到宿舍上了三个晚上的政治课。
到第四晚他刚来。杜贤就对他说,其实我们学生不听有我们的权力。我们交钱来读,老师上不好你叫我们坐冷板凳呀!我们是来学习的,听得进去才算是,听不进去则是老师水平问题,上得好哪个不愿听?上不好有哪几个愿白受罪?李有才恼怒地对杜贤说,你这叫整体解肢,有意搅乱。我们承认我们老师没那么高的水平,但你们是学生,我们是老师,应该明确这一点。说句得罪话,老师上得再怎么不好,你们也要装模作样地听,给老师一点面子。杜贤听完李有才的话后忍气吞声地说,现在我们是主仆颠倒了,既然我们自费来读书,就等于出钱请老师。因为我们是老板,老师是打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李有才气得半死。杜贤于是又对他说你千万别把自己的所有才能都气跑了,搞文学嘛何必过于认真!
同学们都说美学的文秀女士像个母老虎,自己本身并不见得怎么美却跑来上个鸟美学。还有民间文学的枉本句那是个人老心不老的淫棍,都六老七十的了,整天还谈什么民间文学中的民体情歌,唱一些下三流的痞歌。
如:“一个蛋里两个黄,一个妹子两个郎,”又什么“哥妹两个进树林,哥脱裤子妹脱裙”等等,还如此的兴致勃勃。那个西方文学思潮的徐老太君却也正经得要命,整天口头离不开社会主义,文学不能与政治对立,拿西方的亡流作家来教诲于他们。还有那个上当代名著的系老教授。一节课一个钟头不懂讲得什么多,老是提到办这个班比别的进修班困难大,说为了办这个班,他白白把写书的时间浪费掉,还要掏钱拉关系损失之大不说,而且办这个班不是为了赚钱,为的是振兴文坛等等乱七八糟的,同学们都说听他上的课糟透顶了。
最让人可笑的是,有一次上文学创作与实践的何美娟好莱坞老师,发现每次她的课总是少一个学生。谁呢?原来是K县诗人张风雨先生。原来张诗人自持自己已出过诗集,自我感觉艺术功底不错,况且文学创作课他以前在大学时已听讲过多了。
谁想那个好莱坞却也不是一般的老师。人们常说中国妇女每人都是一盏不省油的灯。何美娟老师尤其如此。当她知道那个不听她课的人就是K县有名的年轻诗人时,气就不打一处来了:“回去告诉他,假如下一节课他再不来听,那以后他别想进来听我的课。他以为他学过这些知识了?其实他在某大学院校的那几个老师以前都是我的学生,都是我培养出来的。噢,以为自己出了本诗集就不得了啦。哼,老实讲,他那本诗集写的是什么我还看不懂,倒像是K县地区那些流传的民歌谣。哼……”
好莱坞老师确实长得有点像美国好莱坞的某些明星。当时风很大杜贤担心风儿会不会把她从他们上课的十七楼的窗口里吹落到楼底花圃的养鱼塘内。
“杜贤,杜贤——”
杜贤心里一惊,即刻站了起来:“什么事?”
“你回答一下刚才我问的问题!”口齿伶俐令人生畏。
“对不起老师,我忘了你问什么了。请你再说一遍,好吗?”杜贤面红耳赤,真悔恨刚才的胡思乱想。
“一个人的父亲死了,他很悲伤。对吗?”
杜贤看到有两只杏眼在射着他。他一阵紧张,于是脱口说出了连他自己也想不到的那句话来:“最好他也跳楼!”
全班哄堂大笑。他身旁的老油条扯了扯杜贤的衣服小声说:“嗯,差不多,有种!”
“笑什么?”好莱坞说,“人家回答得不错嘛!”然后又问那又为什么要跳楼呢?
杜贤说:“既然父亲死了,做儿子的怎么舍不得跳楼呢?这叫孝子嘛!”
好莱坞半张开嘴,愣着直望杜贤。
他们的创作气氛除了抽烟、喝酒、赌博之外,就是大谈女人。社会就是这样,仿佛不谈女人男人就永远无法生存,一个多么无奈又无聊极至的世界。
确实如此,几个月过去了,文章写得有无长进是一码事儿,喝酒倒是进步了不少。而且一个比一个喝得多。以前杜贤在家里最多一两米酒,而现在38度的湘山酒、高粱酒半斤下肚却也无所谓。吸烟也能像别人一样往外一个圈接一个圈地吐了,女孩也认识了好几个。
六
也许我没出息真的,也许。杜贤想。
他不知道没进C大以前的那种求学欲望跑到哪里去了。他真不知道那段时间他在想什么,在干什么。
杜贤糊里糊涂的整天除了上课之外,傍晚必定跑到花园去欣赏那些饭后的闲人,而且主要是一些时髦女孩儿。
傍晚,他驮着老油条去校公园兜风。老油条坐在车后乐悠悠地仰望着天空说,啊,天好蓝好蓝的,是一首非常优美的诗。杜贤一看天空确实好蓝,蓝得可爱。可那在他看来一切都是红彤彤的,红的发蓝。校园的树、花、草、房子、人和单车一切的一切都显得红彤彤,红艳艳的。
他踩着车子紧随着眼前飘闪而过的两朵红衣裙。来到大门口,差点把车踩进狭小的门卫房里。老油条大吃一惊,说:“你疯了吗?”杜贤没时间回答老油条的那种无聊的问话,把单车丢给他,竟自尾随刚才的红衣裙拐进了门卫房里头。他对那个正在打电话的最漂亮的妞说:“喂,怎么是你呀?”那妞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像是说真讨厌!
杜贤装着没看见,仍旧嬉皮笑脸地盯着那姑娘的脸,一点也不放松样。那姑娘好似觉察到了什么,脸忽然涨红了。
门卫那个老不死的老头好像看出了一点苗头,走过来要赶杜贤出去,“喂,你干吗,你干吗——你?”
老实说当时那老不正经的要是有丝毫影响他杜贤欣赏那漂亮姑娘的话,他决不会放过那老头的。杜贤想。
“打电话!”杜贤吼着。
“咦,哪来的野小子?你是哪个系的?”老头勃然大怒,“这是传达室的电话,懂吗?”
“你厉什么害?打个电话还要查户口吗?”
“你打了电话,万一上边刚好也来电话,恰巧出了事那个责任谁负责?”老头振振有词。
“负你的大头鬼!人家女孩打得我就打不得吗?”杜贤真想煽老头一嘴巴掌。
“她跟你不同,她是……”
“她是跟你睡过觉!”没等老头说完杜贤作了个痞得很的动作,气得老头怒火冲天。杜贤说:“不就是个门卫嘛,要是当了公安部长那还了得!”
“你说话文明点。”女孩终于忍不住了。
“咦,文明值多少钱一斤?文明值这个。”说着杜贤做了个洞眼手势,转身走了。
“神精病!”另一个女孩说。
杜贤说脏话、粗话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
认识阿莲那是不久后的事。
那一天,杜贤身上皮肤痒痒的,不得不到校卫生所看病。咨询处那个老修女听到他是作家班的学生,声音都变了,“你,你先到二楼检查检查。”那声色就像杜贤欲强奸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