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贤在二楼检查科门口与那个年轻的医生撞了个满怀。
　　 “瞎眼啦？你急什么急，你？”
　　 杜贤抬眼一看，心里乐呵，怎么是她呢？原来是校门卫打电话的那个漂亮妞。
　　 她也认出了杜贤，脸上一副“原来是你的”表情。
　　 于是她微笑地说：“真不好意思，想不到竟然是你！”
　　 “是我太匆忙了，我该向你道歉才是。”杜贤不禁有些腼腆起来。
　　 她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笑着自我介绍起来：“我们好像有点缘分，要不今天也许不会再次相见。我叫阿莲，是来这里实习的，你叫什么？哪个系的？”
　　 杜贤报了姓名及系别班名。
　　 “你就是杜甫的孙子？了不起！”
　　 “高的雪莲，玉洁冰清。这大概是莲的形象吧？”杜贤问。
　　 “不愧为作家班学生，聪明得令人不敢相信！”
　　 杜贤和阿莲谈了一会儿，似乎感到有点相见恨晚之势。杜贤忽然记起等下还要听系主任讲电影艺术欣赏。于是叫阿莲检查。
　　 阿莲说你们那个班皮肤病就是多，我不知道皮肤病与你们搞创作的有何关系，是不是搞创作的人都要患有些皮肤病……前些天你们班有几个也说得了皮肤病，等到一检查，结果却发现是得了淋巴梅毒。说不准你也是属这一类的……“扯你娘的蛋！”杜贤有点火了。
　　 “说说而已，何必发火呢？嗯，来吧，检查！”边说边检查。“人，总是笑一笑的好，发火对脾胃不大好的！”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种病的？怎样才挨的？”
　　 “自从上次见到你之后我想你想得几天几夜没吃饱没睡好觉，屙的尿黄黄的，于是就见皮肤痒痒的了。”杜贤厚着脸儿说。
　　 阿莲说那倒是我的不是了，为了我反而让你生了病。
　　 *她用一根棉棍蘸着一种药水涂在皮肤痒处使杜贤觉得又痛又痒。然后又涂一层粉，怪舒服的。
　　 “你往常都是这样给人看病的？”
　　 “没有”。她说，“但你例外！”
　　 “为什么？”杜贤不解。
　　 “因为你想我想出了病嘛！”她娇嗔着杜贤，脸上现出了一丝红晕。
　　 杜贤说，我是世上最最坏的男孩！
　　 她说，我也是世上最最坏的女孩！
　　 “我曾和九十九个女孩睡过觉！”杜贤附着阿莲的耳朵说。
　　 我和世上最最痞的流氓睡了九十九天。”
　　 “那你确实是个坏女孩！”
　　 “坏男孩与坏女孩差不了多少毫厘！”
　　 杜贤正想啃一下那漂亮的脸蛋，走廊外响起了脚步声。果然又是两个男的很斯文的样子。
　　 杜贤很扫兴出来。出来时，他顺势摸了一下阿莲圆溜的屁股。她没吱声。
　　 杜贤下楼时，阿莲喊住了他，说今晚有电影要不要一起去看？杜贤说很好。于是阿莲叫杜贤晚上八点差一刻电影院北门口见。
　　 电影真他妈的差劲了。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映那些老掉牙的影片。那个女地下工作者，穿着露了大半截大腿儿的旗袍，在拼命地向前跑去。几个汉奸在后面猛命地追，可就是追不上追不着，也不准开枪，连有摩托车也追不上。
　　 “你个他妈妈的鬼，要是我肯定能追得上的。”杜贤吐了一口烟，恶狠狠地说。
　　 阿莲啃着瓜子依着他说：“你那么年轻肯定追得上啦。可人家是当汉奸的追，当然不能让追上了，要是一追上，那些男的肯定又去扒那女的衣服，说不定还要强奸呢！这大有伤风败俗形象。”看不出阿莲还真有点电影欣赏的艺术功底。“而且敌人一枪打到共产党人身上也不能让那人立刻不明不白的死去，最起码那个人还讲得几句诸如遗言之类的话。好像是敌人的枪法永远是三教九流、永远是下三痞、永远是不准的、漏嘢的。敌人呢？有的没被打中也会被枪声吓破胆子而死的，而且连吭一声也没有便死去，真是骗小孩！”
　　 说其实的，杜贤始终不懂得那个油头粉面的男女居然也是当初的地下党。要真是，拯救人民于水火之中也就是太轻而易举的了。
　　 这时候杜贤又记起半个月前一个下午，他们班正在上电影艺术欣赏。播放完两个半小时的一部反映工人阶级的影片之后，那个给他们上课的五十几岁颓顶稀疏的朱副教授对他们说：“我说啊，那个工人睡觉打呼噜呼噜声怎么那么响？这是不是有意丑化我们的工人阶级吗？”
　　 他们班方永不服气地说：“我同房的孤独汉卢国信是国家地矿工人，他的呼噜声打得比那个更响！那个算得了什么？”
　　 “你别他妈的乱弹琴！”
　　 接着似乎老头余兴未尽又说：“那女主角的奶子怎么那么高哇？是真的还是假的？啊，我说要是假的，存心垫着，我看这可是个严重性的思想意识问题，要认真地讨论讨论。这是不是色情，啊？不要搞成黄色片嘛，这点大家要注意。”
　　 杜贤说，是真是假可以去找那个妞演员来摸一摸就知道了。
　　 大伙哗——一声笑开了！
　　 他们班那个有两个仔的老处女说：“奶子高？难道奶子高也有问题？人家长得就那么高那么大，就像我，能削下一块吗？装什么正经！男人没一个好货，全他妈的像鲁迅先生所说的一样，看见露在袖子外面的胳膊，就想到了其它的什么地方，像《肥皂剧》那篇小说似的，吱吱吱吱……啊，哈哈！”
　　 “卢金美同学，请你严肃一点，这是课堂不是街头巷尾！”朱老头勃然大怒。
　　 “我怎么啦？难道这些话儿不严肃吗？”老处女这一问，朱老头更觉得无地自容了。
　　 最后大伙你一言我一句议论纷纷。都说朱老头假正经，都说他人老心不老。
　　 杜贤把这些事儿跟阿莲说，她即刻瞪大眼睛问他，“你是说我舅？”但又意识到了什么马上又说，“你是说上你们课的朱立志教授？”
　　 杜贤点点头，“你认识他？”
　　 “哦，嗯——他是我老邻居！”她显得有点吞吞吐吐。
　　 电影散后，他们去吃宵夜。吃完宵夜阿莲要上厕所去，杜贤不知怎的竟稀里糊涂也跟了进去，吓得厕所里的一位屁股圆溜正在兴头十足吃吃地屙尿的女学生惊叫起来。他一看有点不对头马上溜了出来，在门口却与一位边匆匆进来边解裤带子的女学生撞了个满怀。
　　 出来阿莲娇嗔地骂他：“你真娘的不要脸，你真痞，怎么能乱跟我不对号地上厕所？”
　　 杜贤装着坦白的笑脸说，本来我也要上厕的，谁想走快走错了门。
　　 阿莲建议到花园去玩玩。
　　 因为是周六，明儿反正没事干，况且又有个漂亮的女孩陪着，杜贤求之不得，何乐不为！
　　 来到花园西南角的草地上坐下。杜贤怎么也想不到学校的周六花园比市中心的公园还热闹。三三两两，成双成对，老年的，中年的，学生的，一对对恋人来回穿梭！
　　 杜贤对阿莲说我们真不该到这地方来，这是恋人们谈情说爱的鬼地方，人真多！
　　 “这有什么不好？我经常孑身一人前来这里欣赏老处女、老光棍们到此一游！”她放开双手搂住了杜贤的脖子。闪着婆娑的眼直勾勾地盯着杜贤。
　　 杜贤真感到有点臊。说真格的，虽说他的梅即将坐月子，可他们从没在这么多人眼前搂过。阿莲喘着气扑到他脸上，火辣辣的。
　　 “我们打个嗝斯吧！”接着不管杜贤同不同意，她的嘴已扎到了杜贤嘴上，而且那条滑软的舌头已在他嘴里翻天覆地。
　　 开始时，杜贤还真有点顾虑，老是觉得对不住梅，但一想，反正吻一吻，摸一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他打心里早就喜欢上了阿莲。
　　 阿莲说，天上的星星真多真亮，明天肯定是好天气。
　　
　　 七
　　 自从杜贤到C大读书之后，他奶奶逢人便夸。她常说，我就知道贤崽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你看他的耳朵背离头发有两三个手指头宽而且鼻梁高直，手指又小又长，尖尖的，像五支尖笔。
　　 收到C大入学通知书时，奶奶还催杜贤娘带杜贤到他们家祖坟上去烧香祭祀，讨个吉利。
　　 奶奶去世时，梅生下的小女孩刚过完满月。村里人都说杜贤奶奶的死与他小女有关。因为他小孩刚过完满月奶奶便仙逝他乡了，这显然是其中有问题。他们还说奶奶死的前几天，杜贤爷爷坟前的那条河水一夜之间涨了几米高，而且当时有人看见有匹雪白大马从他爷爷的坟里逃出来，随大水溜走了，这显然是天意！
　　 说这些话的人似乎怕杜贤太伤心又安慰着他说，不过你奶奶也都九十来岁了，也见过孙子的孩子了也真是够有福气的了。凡事要想开一点儿，人总归是要死的，况且都九十来岁了也算是个稀寿星，死了你们也没必要那么伤心，我们说不定能过八十就算知足满意了。
　　 杜贤没吭一声。并非他们的话起了作用，也并非奶奶的死令他伤心，杜贤总觉得他好像有点空虚无聊之感。后来他猛的想起了要去看一看他爷爷的坟墓一下，看看那头白马到底是从哪个地方出来的。
　　 杜贤站到爷爷的坟前燃了一束香草，向他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往坟墓周围绕了一圈。似乎看不到什么痕迹，连个老鼠洞都难找得见。
　　 杜家村那地方葬墓从挖墓坑到下葬一般仅需一个下午，最多不超过一天。而杜贤爷爷的坟墓却用了三天三夜才造就的，而且去帮工的人有七、八十人之多。听说单修基地就用了一天时间，加上垒土种草，马不停蹄也要三天三夜才能完成。
　　 并非是吹捧，如果各位有兴趣的话可以到他爷爷坟前参观参观，他们会随时欢迎的。
　　 确实，他爷爷的坟墓不比一般。在那地方可谓独一无二、能工巧匠，造型之宏观无不令人作舌。
　　 那墓约占有五六分地的宽广。正圈里分有一个院子，上了几步码头即是穿过中庭，后有墓碑，然后是大坟；正圈后是一座小假山，而且正圈是用正正方方的一块块绿草来修垒而成的，院子也是用方块绿草；围墙也是而且开有水沟洞，前栽果树，后有假山。站在坟前那块院子，可以望见前面那条小河流。阳光之下碧波闪闪。见过杜贤爷爷坟墓的人都说确实是块好地方，可唯独他奶奶说不好。大概是她听了哪位地理先生的忠告。
　　 杜贤又绕着整个坟墓走了一圈，仍找不到一点可疑的洞口。梅站在旁边有点吃惊，“你看什么？”
　　 “那匹白马到底从什么地方出来？”杜贤仍在观察。
　　 “嘻，嘻！娘说那是爷爷变的。那天爷爷变成一匹白马跑到河里洗澡，洗完又回来了。”
　　 “娘怎么知道？”杜贤始终有所怀疑。
　　 “奶奶死后，娘到西村卢仙姑家去了一趟儿说是爷爷回来说的。”
　　 “卢仙姑？就是那个经常跳来跳去，装神弄鬼的巫婆？”
　　 “就是西村卢村长的老婆！”
　　 “鬼话！”杜贤想这大概只有鹤翔庄的自发功可以解释清楚这种悖谬了。可惜鹤大师远离他们，而且杜贤又不认识他，要不然——杜贤顿觉得奶奶和他娘很可怜。因为他们始终执迷不悟，始终相信有人鬼附身，有神灵保护。
　　 他很沮丧。不单是奶奶、娘、梅，很有可能连他那几个月的小女孩以后也如此。能有什么办法呢？并非说她们文化低，说她们文化低也不过分，可是村里头千把口人，高中生多得成吨成千，他们也同样相信，有的比他奶奶还他妈的奶奶。
　　 也许她们喜欢！就像宁愿让自私的、凶残的村委主任继续任职，也不愿给一位见狗屙尿都打招呼问好或是人家叫他挑一百五十斤他也不敢挑一百四十九斤九的老实人来任村委主任。她们说这是命运，这是天意人心。梅轻轻地说。
　　 杜贤终于找到了杜家村贫穷的焦点。可不是吗？村里许多小孩小学都没毕业就回家放牛帮工了，不是被逼回来就是不愿读。说到不愿读书谁也不相信，可他们村确实如此，而且十二三岁的缀学回家的小孩很多。他们的爹妈只看到钱。她们认为钱，那是唯一的阳光，生活的希望；它照到哪里，哪里就亮。它没有照到的地方，就是他们看到的唯一发黑的地方。因此钱造成了下一代的文盲。
　　 钱比亲爹还管用！
　　 这简直令杜贤不可思议！
　　 后来想想也罢了。假如他自己没到C大去读书，很可能比现在的他们更惨。说不准会去跳河！因为现在自己与他们并没什么两样的。不能因“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而抬高了自己。这点杜贤还是很明确的。他还是原来的他自己，他还是杜家村的贤崽，不可能到外边转一两圈回来就变成龙崽、凤崽、虎崽。
　　 杜贤顾不了许多了，因为他需要的是时间。
　　
　　 八
　　 作家班流传着一句座右铭：钱要潇洒地花，人要潇洒地活！
　　 这种气氛作风曾使许多系的学生投来过无次数无限的钦佩的眼光。
　　 而且每一个星期都要请一些老编辑、老作家来讲创作体验。每一个月要开一次本班的作品讨论会，总结经验，而且每次都是在轰轰烈烈的掌声中结束。
　　 杜贤记得那次讨论他的作品，整整开了两个下午。真使他很恼火，干嘛非要开两个下午呢？平时一下午还凑合。系里的主任说，因为你是搞中篇的，所以我们要着重讨论。系里决定会后让你做个总结，希望你准备准备，到时作协的领导及有关人士要来，你要注意言表。
　　 讨论会结束之隙，杜贤按系领导的指示很不愿意胡乱发表了一通。他当时觉得自己有点做作。但他声音洪亮清晰，他说——各位领导、各位前辈、各位学术界学者：鄙人不学无术，学无所成，承蒙在座诸位学者前辈名家的光临指导，使我这次个人作品讨论会圆满结束，鄙人感到不胜荣恐。这两天的讨论会，诸位踊跃发言，各抒己见，百花争鸣。对本人作品中的题材立意，排布构思方面存在的缺陷，对作品中语言问题，对言论中的某些是非颠倒的逻辑问题，对作品中男女关系方面问题等等，十分热烈，及时地和认真地进行了讨论；提出了许许多多宝贵的建议来。应该说，这次会议开得很成功。为此，我再次对诸位前辈的赐教表示万分的谢意！对这次会议的圆满召开再一次表示衷心的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