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暖】庭院深深(小说)
一
玲来的那阵,正是芳抛弃旭辉和女儿最悲痛欲绝的时刻。
三月的阳光很好,窒息了几个月的旭辉冲凉后,抓起一件体恤挂着,连头发也懒的梳理。待到他摁着车的遥控,正欲出去找朋友喝酒时,一个陌生的女人手里提着皮箱,满身风尘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他皱紧了眉头,打量着她“哦”了一声。
她上身穿一件乳白的风衣,下身着一条黑色的微喇裤,再配上棕红的高跟皮鞋,更加勾勒出她匀称的身材。脸蛋不是漂亮的那种,却不失娇媚。要说引人注目的地方,数她那双眼睛,简直令他有点动心。他说不上来那双眼睛的奇特之处,只是感觉那双眼睛隐藏着太多的积怨或是忧愁。可这仅仅是他一刹那的见解,他身边经过的女人多不胜数,在他心里,卑微渺小的她根本不值得一提。再说,自己这阵都惨的一败涂地了,那里还有什么心情看别人的走姿?
陌生女人放下怀中的女儿,先自我介绍说,她叫玲。随之向他打听这里有一个叫“旭辉”的男人吗?离婚前,表妹几次提起租他的房,他推脱忙乱,逼急了,他一概拒绝。离婚后,表妹一再追问,并道明原因,说村子有个和她同龄的女人,为了孩子治病,要在医院附近找住处。其间还无比动情说,她们娘俩孤儿寡母,怪可怜,实在走投无路。她要是见死不救,就枉为闺中密友……。他烦躁地未问底细,就满口说行!未曾想应允没几天,这个女人说风就是雨!
他声称他就是。说完直愣愣地注视着这个叫玲的表情。玲的表情有点古怪,说的绝妙一点,大有一种看破红尘的味道。她的脸上很平静,平静的让你的心也跟着不起波澜。她的孩子歪着脑袋,蜷缩在她怀里,一动不动,只是那双和她一样花大的眼睛扑闪扑闪看着他。
他若有所思,并有点拘谨。玲看他没有带她进屋的意思,就重复一遍问他是她要找的旭辉吗?他忆起了表妹的话,也看出了她的尴尬,立即问她是表妹介绍的那个房客吗?她接上说:“是啊!”他再看了一眼她的手提箱,问她:“就这么多?”
他的心思是,她的“全部家当”仅此而已?
她搂紧了她的孩子,满脸困惑问他:“难道‘这个’还不够吗?”她的意思也很明确,孩子是她的全部。
二
他带玲上了二楼。
拿出那把几乎快要生锈的钥匙,随手扔给她,并告诉她水电一应俱全。要是有别的困难,明天再说。玲环顾四周,问他整幢楼就她一人住吗?他说还有一对夫妻,最近旅游去了,是他的哥们,不过是打游击,想来则来,说走一时三刻就不见了踪影。
玲点头,随后放下箱子,接着一只胳膊夹着孩子,一只手费劲地拿笤帚。打扫完地,她又夹着孩子取簸箕……。他站在门前,束手无策。一股难言的辛酸刺激了他的鼻子。他感到自己正遭受万劫不复的日子,而这个女人遭受的更令他无法想象。
喝酒完毕已是凌晨二点,他醉的一滩烂泥。他的朋友们将他安置在包间,劝他好好歇息。他大脑十分清醒,只是心里难受的厉害。他语无伦次喊着,他没有醉,他还要喝……
等他真正醒来,太阳升的老高,一摸手机,三个未接来电!揉揉眼睛,仔细看,是表妹打来的。他回拨过去,问有何事?表妹埋怨他人到了也不打个招呼,害得她一宿没睡。他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是这个,真是无事生非,惹不必要的麻烦!表妹临挂前,问他昨夜谁照顾贝贝的?他看看表,十二点五十分!这才似惊雷一声咋呼起来:“啊,贝贝?我的天,怎么忘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家,孩子却不见踪影!刚掏出手机,欲给学校打电话。不料,楼上传来咯咯的欢笑,原来是贝贝听见开门声,小脑袋从楼上探了出来:“爸爸,我在阿姨这呢!”说完,孩子眉开眼笑,并朝他招手。
他训斥孩子快下来。孩子却扭动着屁股,小嘴撅得老高:“不嘛,阿姨的饭好吃!”
他不由自主上楼。撩开门帘,玲抱着娇小的女儿,低头正在喂饭。他的贝贝偎依在身边,看着玲的勺子来回晃动。
“噢,你何时买的厨具,昨夜是你接贝贝回家的?”他一连串的问话,问的玲不知所措。
“早晨抽空看好的,店主负责运送到家。我才来,人生地不熟的,怎会知道你有个女儿?”玲不咸不淡回答着。
“爸爸,我昨夜跟阿姨睡,她还搂我了呢!”孩子欢快地跳跃起来,向他炫耀说。
“那你怎么回报阿姨的?”他问孩子。
“呶,我把我的玩具搬来了,给小妹妹……可是她不会玩,还不笑……”贝贝实话实说。
“谢谢你,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吱一声。”他打断了孩子,唯恐玲不悦,赶忙采取补救措施。
“真的吗?”玲抬起头,勺子停在半空,不置可否。
“嗯。”他郑重其事点头。
“窗子太高,我够不着,你帮我把帘子挂上吧!”玲不作假,他话才出口,她就这么让他下不来台!说真的,芳在家时,他也没有帮她侍弄过这些琐事,都是花钱雇人。这刻,他却因为孩子的无知而刻意掩饰,并要在他的房客面前大显身手了,真是天大的讽刺啊!
三下五除二,他就从梯子跳下来。玲感激的眼神冲击着他,她怀里的孩子眼睛一眨不眨也相跟着看,看的他怪不好意思。贝贝更是拍手高呼万岁:“喔,爸爸真棒,爸爸是大英雄哎!”
他搓搓手,说要是没有别的他就走了。玲不解地问他:“不准备送贝贝?”
他都被她搞晕乎了,回家是专意接送孩子的,怎会转眼就忘了“主题?”顺便提一下,孩子平时吃住都在幼儿园,前几天因闹肚子,所以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最近不得不担当起接送孩子的任务来。
“阿姨,等妹妹好了,你让她和我一起去幼儿园,好吗?”要下楼了,贝贝还依依不舍。
“行!阿姨答应你。”玲想也不想,就这样对孩子承诺。
“妹妹——拜拜,阿姨……再见!”贝贝到楼下了,还极力朝楼上张望。
“告诉爸爸,为什么要和小妹妹一起读书?”出了门,他禁不住好奇,第一句就问贝贝。
“嗯……嗯……”贝贝的眼睛骨碌碌转:“那样的话,阿姨就能接我了。”
“爸爸接你不好吗?”他顿生疑惑。
“不好,爸爸身上有酒味,同学们都笑话。回家房间又冷清,还不会给贝贝讲故事。”“对了,爸爸,阿姨会讲小红帽的故事呢,还会唱老师教的摇篮曲,还会……”
“还会什么啊?”看到贝贝抓耳挠腮,他感到好笑。玲才入住进来,就俘虏了孩子的心。不起眼的她使了什么法术,能将他的贝贝哄骗得心服口服?
“以后不要给阿姨添麻烦,她带小妹妹很辛苦的,记住了吗?”他说。
“我问了,阿姨说她不辛苦的!”无邪的贝贝又怎能想到大人的疾苦?
三
约有半月,哥们夫妻回来了。
他们夫妻象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即刻跑到她的房间套近乎。“哟,弟妹,你和我们做邻居了啊!那往后可要常来常往,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包在我身上了……”“呀,这下可热闹了,我们有得伴了。看你的小宝,漂亮又长的乖巧,这以后啊,我可是她的干妈了!”哥们夫妻喜眉笑脸的,一唱一和,嘴里的唾沫星乱飞。
玲一边让座,一边取茶、倒水,忙的不亦乐乎。
他倚靠在门边,只管听他们夫妻卖嘴。眼睛却向她房间的每处角落游离。房间基本不搁什么值钱的东西,不大的柜子上放着十八寸的小型电视,紧挨着床的是衣橱。床底下塞着她来时的那个手提箱。锅灶是电气化的:电磁炉,电饭锅、热水器。颜色统一是白色,既简单也耐看。墙壁上粘贴着几张男孩女孩的纸画。床头柜上,放着一张大大的近乎十几寸的玻璃相框。是笑意盈盈的她搂着未长牙齿的女儿,那份甜蜜,真不是他用笔墨可以描摹的。
地板拖得极其干净,窗子也被她擦洗的亮堂堂。由此不难看出,她是个爱好整洁且细致入微的女人。奇怪的是,她这么简洁大方的女人,怎会和他一样,被人抛弃不说,也走上了离婚这条不归路?是因为她的“哑女”吗?她的女儿比他的贝贝小不了多少,但成天瘫软在她怀里,不说话也不走路。她做饭洗衣实在忙了,只好放孩子在脚底,孩子一动也不敢动,就那样死死抓着她的腿。有时候她出去采购的东西多了,难免手臂酸痛,无望无助的她四看无人,索性放下一切,坐在台阶上休息片刻。孩子偶尔哭闹得浑身颤抖,她也顾不得擦额头密密麻麻的汗水,除了噢噢哄着,就是说着乖乖,我的宝贝,听话好么?
连续几天来,每在路上遇到她的窘相,或在家中看到她的狼狈,他的眼睛会酸,心也猛地一震……
城市的夜灯火斑斓,哥们为了缓和他和她的“沉闷”气氛,提议大家吃火锅,并让他这个房主做东。玲推辞不过贝贝,便抱着一个,牵着一个,尾随在他们身后。那次火锅她几乎未动筷子,都是哥们夫妻给她夹菜添汤。贝贝急了,她上到桌子,嚷嚷她要给阿姨夹菜!而他在一旁则不时递给她纸巾,她有点受宠若惊,也有点猝不及防。更多的还是感激。
他的情绪好转了许多。和玲比起来,他算够幸运的。虽说不上幸福,最起码孩子健康,经济状况良好啊!只是他的心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听说芳怀孕,又要做母亲,他的心死静了。日子重复着,贝贝正常上学了,他和孩子似乎遗忘了芳的存在。芳也没有机会看孩子,只托人捎来衣物食品。生活和以前毫无区别,又恢复到了正轨,没有因为芳的离去缺少什么。
四
这天,他照例回来的很晚。
楼上的灯光亮着。里面传来孩子的叫声,外加她轻微的哭泣声!他扶着栏杆,走到她房子门前。
“你还没有睡吗?”他冒昧地问,手不由在门脑上砰砰敲起来。
“对不起,打搅你了。”她开了锁,抹去脸上的泪痕,万分歉意,“都怪我没有管好孩子,影响你休息了。”
“孩子怎么拉?”他问。“高烧,下午打了针,到现在都未退,也不好好吃饭,又拉肚子……”迫不得已,她向他一一解释。
“肌肉注射不顶用的,得输液,赶快上医院啊!”透过朦胧的灯光,孩子的脸通红,她的脸色则一片惨白,看她此阵煎熬难受,他比她还焦急几分。
“这……我想拖到天明……”她犹豫不决,且还吞吞吐吐。
“别磨蹭了,快走啊!我们大人倒无所谓,孩子却耽搁不起,要是迟了——孩子会没命的!”他不知道他这张乌鸦嘴是怎么说出口的,竟这副吓唬她的口气!
她还呆站在门口,他暴躁如雷:“你还算个称职的母亲吗?置孩子的性命于不顾,当初生她不是多此一举吗?”
她终于道出难以言述的苦衷:“我的卡上没钱了,只这几天就已将下个月的生活费预支了……”
他一把抢过孩子,拽住她,不由分说往楼下拖!她泪眼婆娑,不能自己,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地相跟着他。
到了医院,拍片,做B超、验血,一系列地检查过后,医生告知,她的女儿查不出病因。说是先天性,却锌钙不缺,说是后天性吧,一切正常。只有一个合理的说法,孩子的母亲年龄小,一般生的孩子不“健壮”,且发育较迟缓,属于医学上说的骨软。他瞪大眼睛说不会吧?医生摊摊双手,说都是熟人,的确没有必要骗他。他问医生现在该怎么办?医生说先退烧,再做观察。此刻,她的眼睛肿得象核桃。他便趁此问起孩子的情况,她抽泣说去省城看过好几家了,诊断结果大抵一致。
帮她垫付了医药费,他又问起她的婚姻和经济概况。她不再隐瞒,她说起了她的婚姻。说起那个男人受够了孩子无休止的顽疾折磨,至于抚养费,法院判多少他出多少。她是在协议书上签字的,好在那个男人有固定的工作,每月会将钱准时打在她卡上。孩子病情加重的时候便提前预支下个月的费用。但她尽量省着花,她怕自己万一有个好歹,她不知孩子的人生还有何支柱?
他听后咬牙切齿,愤愤不平,只差拿刀捅一下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了!他问她孩子要是没有生还的希望,她会如何?她说她会用她的生命等,一直陪着孩子,绝不会撂下!他问她预备拿那点可怜的工资等吗?她说暂时只能这样……
回家已是三天后。她愁眉苦脸的,贝贝也跟着兴奋不起来。临睡前,贝贝吵闹着要她搂,他知道她很累,不想徒增她的负担,执意要带孩子下楼。她却苦笑着,说让孩子留下吧,她最怕听到孩子的哭声。孩子一哭,她就六神无主了。
五
回房后,一个人静躺床上了,却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她的年龄不大,表妹说过和她同龄。但也不算小,表妹都二十九了。她的孩子怎能是骨软?正在他冥思苦想的当口,哥们电话催了,说老地方见。他呸了一句:“还让不让人活了!”哥们放肆嬉笑:“又不是我逼你上吊,为了房客的孩子,你三天未见觉,值得吗?”哥们是他肚里的蛔虫,什么事也别想瞒过他,这不,又来一通无聊的逗趣。
“还不是我那个表妹!都是她惹的祸!看我下次见了怎么收拾她!”无处撒气的他只好给哥们诉苦。
“我说伙计,其实那个娘们不赖,我看你俩一个半斤,一个八两,倒挺般配,不如你们搭灶过吧!”哥们极力劝和。
“放你的臭屁,拿我开刷啊,小心我在你老婆面前揭露你的丑事!”火冒三丈的他是不允许哥们开这种不着边际的玩笑。尽管之前哥们宽慰他走了穿红的,会来穿绿的。哥们的老婆也给他介绍了不少,但他压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急于是一个方面,眼头高是另一个方面,慎重起见更是他的个性。不管怎么样,他绝没有娶这样的女人的打算,那样的他还不如单身。倒不是她没有女人味,只她那傻女都有损他的声名,更不要说各个方面毫无优势的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