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奔流到海(小说)
谷东明来不及多想,救人要紧。想打开车门,车门却被陡坡挡住,谷东明使出全身力气才掰开,一股酒气扑鼻而来,他轻轻地把人拉出来。那人“哎呦”一声醒过来,用手指了指副驾驶位置。谷东明一看,有个钱包,鼓鼓的,拿起来放在兜里,背起那人爬上坡。
还没站稳,身后有滑动的声音,转身一看,连车带树都掉下深沟,一会才传来“当”的巨响,接着听到巨大的爆炸声。好险!差点就没命了。谷东明后怕不已。
谷东明来到最近的房子前,让那人躺在干地上,从头到脚,检查伤在哪儿。因巨大的惯性,那人的额头和胸口被方向盘撞伤,额头流了不少血,脸上有血渍,摸上去黏乎乎的。
奇了怪了,那人也不喊疼。谷东明心想,又背起他,朝镇医院走去。镇医院在三百米开外的小山坡上,谷东明先前去过几次。谷东明交费时,翻了那人的钱包,包里有身份证,他叫毕然,十九岁,黔北人。经过简单处理,值班大夫打着哈欠说,这儿条件有限,设施差,建议天亮后送往县医院。
雨终于停了。谷东明拨打120,打了几次,占线。在路边等车时,毕然感到胸口隐隐作痛,抱怨道:“你救我干嘛!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你以为我想救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谷东明心里焦急,有气没地方撒。几次想撒手不管,可就是不忍心。
毕然气冲冲地要走,蹒跚着走了几步,捂住胸口,又停下来。谷东明乜斜着,一会冲上去扶住他,低声呵斥道:“你不要命了。”
到了县人民医院,彩超、心电图、CT……一番折腾后,得出诊断结果,毕然额头除了皮外伤,有轻微的脑震荡,胸口一处肋骨骨裂,生命并无大碍。
“毕然,你包里的钱交了住院费和药费没剩几个了,还有钱不?”谷东明对躺着床上的毕然说。
毕然闭着眼,没搭理。谷东明见状,低头出去了,半个小时后又回到病房,把买的稀饭和小笼包放在床头柜上,要毕然吃早餐。当谷东明上厕所出来,发现包子和稀饭被扔在地上,稀饭淌了一地。谷东明惊讶问:“咋啦?不吃也必能扔,糟蹋粮食要遭雷劈的。”
“买的啥鸡巴早餐,吃不惯。”毕然闹骚满腹。
“钱都没了,还想吃山珍海味。”谷东明也没好脸色,说,“少爷身子奴才命,别装阔了。”
“谁装了?傻×”毕然勃然大怒,说完那拿起枕头砸向谷东明。
谷东明顺手接着枕头,愤然道:“骂谁呢?老子不伺候你了,我与你素昧平生,受你这个鸟气。”背上包就走,走到门口,回头说,“钱包放在床头柜上。你给你家里打个电话,要他们来伺候你。”
“什么人,满嘴脏话,一点教养都没有。”谷东明边走边自言自语,走出医院,站在街边,四处张望,然后漫无目的地往郊外走出。
过桥就是汽车站,对面是一个两层楼的大型超市,这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段,人头攒动,车子川流不息。谷东明背个大行李包,很落魄的样子,抬头注视超市,后头有车鸣笛。谷东明回头一看,一辆车快顶到屁股上,车内司机瞪圆了俩眼,副驾驶座位上却坐着一个熟悉的面孔,隔着车玻璃,看得不甚分明。
“女,女神!”谷东明惊喜地失口叫道,愣在那儿。
“叮——叮——”司机愤怒了,长按喇叭。
谷东明才回过神,连忙让道,而后追着车跑,大喊:“女神——女神——”引来许多好奇的目光,一会车自淹没在车流之中。谷东明继续前行,刚才决定要离开县城,这马上改变了主意,要留下来寻找女神。于是他向建筑工地走出,一边走一边回头四处张望。
太阳偏西,谷东明拖着长长的影子有气无力地走在街上,全身像散了架,肚子早已叽里咕噜,唱起空城计。还是早上吃了两个包子,他下意识摸了摸衬衣兜里,幸好还有二十元,是早上拿毕然的钱买早餐时剩下的,忘了放回钱包,心里不禁涌起歉意。
拿出一元钱买了两个包子,犹豫要不要买稀饭,那老板说稀饭早没了。谷东明口渴,想买水喝,嫌贵,只好作罢。没几口,两个包子眨眼间就没了,然后朝一家重庆酸辣粉店走去。
谷东明不放心毕然,蹑手蹑脚地来到病房门口,往里探头探脑,像做贼似的。不看则以,一看吓了一跳,病床上没人,毕然出哪儿了?他能出哪儿?邻床已住了一个病人,问他,那人说毕然中午前就出去了,一直没进来,还以为他回家了。
毕然情绪不好,不会想不开吧?谷东明越想越害怕,立即向楼顶跑去。这是一栋四层楼的旧楼房,墙体斑驳。谷东明一爬上顶楼,就看见毕然站在对面的女儿墙前,一动不动,像幅雕塑。
他这才注视毕然。毕然高个,卷发,头发染成黄色,后面扎个小辫子,显得不伦不类。
毕然听见来人,两手撑墙,欲作引体向上,要站上去。
“毕然,你别想不开。”谷东明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抱住他,往后拉。
“你干嘛呢?”毕然大惊失色道。
“你不是要跳楼吗?”
“跳你个头。”
谷东明如释重负,冲毕然傻傻地笑:“那就好。那就好。嘿嘿。”
“哥,你回来了。我就晓得你丢不下我。”
“别自我感觉良好。饿了吧。”谷东明把一碗重庆酸辣粉递到毕然面前,怜爱地说。
“你咋晓得我爱吃酸辣粉?”毕然喜不自禁地说,狼吞虎咽地吸溜起来。
谷东明看着他把粉吃完,又拿出两块蛋糕给他,毕然毫不客气地把蛋糕消灭了。一抹嘴,打着饱嗝说:“吃饱了,舒服多了。”
“哥,你不走了吧?”
“不走,你给我开工资?”
“我给你开,我卡里有钱,还有一两万,够开你两三个月工资的。”
“不行。你的钱我不能要,我去找工作。我还要养家糊口。”
四
回到病房,毕然感到有点胸闷,躺在病床上。
“你这个样,咋不给家里打电话?”谷东明一边给毕然盖被子,一边说。
“不要给我提家,我没家。”毕然像受了刺激似的,突然坐起来,大声吼道。而后又倒下去,泪水淌出了眼角。
谷东明惊愕万分,纳闷说:“咋啦?你难道真的没家?”
“滚——”毕然怒吼,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抓起谷东明给他倒的一杯开水,泼在谷东明手臂上和身上。
谷东明穿的短袖,手臂立即有灼痛感,皮肤成淡红色。他气愤不已,一言不发,出了病房,在街上游荡。他眼发涩,鼻子发酸,他不是替自己委屈,而是怜悯毕然,替他担心,不知毕然心里埋藏多少故事,受了多大委屈。
凌晨前,谷东明潜回病房,他不放心毕然,也没地方可去。他悄悄地把盒饭放在床头柜上,那是鸡蛋炒饭,下午走之前从毕然钱包里拿的钱,为了省钱,只能吃炒饭。而后睡在过道里的空病床上,这几天,有病人陆续出院,过道里空出了几张病床。
谷东明一出病房,毕然就坐起迫不及待地往嘴里扒饭,然后美美地睡去。清晨,毕然醒来,天已大亮,阳光透过窗户,探进头来,病房内格外明亮。床头柜上摆着稀饭和包子。毕然走到过道上,没见谷东明。
谷东明去了锦苑小区工地,昨天去了一趟,那儿缺一个整资料的,老板答应让谷东明今天面谈。谷东明非常重视,早早去了。面谈很顺利,老板要求三个月内把资料整完,月薪3500元。谷东明急于摆脱眼前的困境,毫不迟疑地答应了,每天工作到晚上九点,再步行到医院看望毕然,好在工地离医院不太远,步行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
相处久了,两人关系渐渐变得融洽,毕然话也多了。
“哥,你是哪儿人?”
“山西的。”
“那你咋不回山西工作?”
“我有一个重大人生目标,寻找我心目中的女神。”谷东明认真地说。
“啥?女神?”毕然讥笑道。
“咋啦?不信?”谷东明有些不高兴,正色道,“你知道吗?我是真命天子,那女神是我的贵人。”
“你,真命天子?哈哈,我靠,哥你太搞笑了。”毕然笑得前仰后合,说,“你是真命天子,那我是玉皇大帝。哈哈。”
谷东明一脸不悦,扭头看窗外,不理毕然。毕然知趣,连忙止住嬉笑,说:“哥,你说说女神是咋回事。”
谷东明绘声绘色地讲起那段难忘的往事,毕然全神贯注地听完,低头沉思,好像领悟到什么。
没几天,毕然就恢复了元气,活动自如。虽然谷东明看起来憨憨的,甚至带点傻气,可他会关心人,疼人,与他相处的日子,是毕然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毕然缠着谷东明请假陪他玩一天,谷东明心里惦记工作,还是陪他去街上逛逛。毕然说,要不快憋疯了。
“毕少爷,请!”谷东明站在病房门口,满脸堆笑,低头哈腰做出让人往外走的样子,一副奴才相,很滑稽。
“小谷子,扶住点。”毕然伸手要谷东明扶。谷东明却轻轻地打了一下毕然的手,笑着说:“说你胖你就喘,给个杆子你就往上爬,没听出哪是客套话。”
而毕然早已笑得直起不腰,眼泪都流出来了。
走在街上,毕然像出笼的鸟儿,脚步轻盈,走得很快,像在飞,不时回头催谷东明快点。一过十字街口,就朝烧烤店跑去,买了两个鸡腿、四个鸡翅和两杯奶茶,装成两包,给谷东明一包。谷东明推让,说这东西忒贵,糟蹋钱。毕然白了他一眼,说吃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嘛。
接还是不接,谷东明迟疑不决。毕然却把两包都塞给他,向停在路边的一辆车跑去,就像箭射了出去。那车前有一个露着大半个背的高个女孩,一个男人正从商场出来,提着大包小包。
毕然冲上去一把揪住那女孩,拉扯起来,恶狠狠地骂道:“死三八,臭婊子,臭不要脸!”
女孩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满脸通红,挣扎着,用另一只手不断捶打着毕然拽她的手臂。“刺啦”一声,女孩的低领领口被扯破了,露出淡红的胸罩。女孩连忙用手遮住,非常狼狈,委屈得要哭了。
那女孩很面熟,在哪儿见过。哦,想起来了,就是离矿的前一天晚上,那个酥胸的女司机。谷东明对她没什么好感。
“松手。”那男的箭步上来,怒冲冲地命令毕然,扬手要打毕然。
“你打呀,你打。”毕然伸长脖子,把头凑到他跟前,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老色鬼。”那男的脸气成猪肝色,打了毕然一巴掌。
毕然松了手,惊愕道:“你打我,你居然为了这个臭婊子打我!”
谷东明见状,快步上前挡在毕然面前,质问:“你凭啥打人?”抬头一看,竟然是毕福鹏,黑心老板,于是愤然道,“有钱就了不起,就能随便打人?”
“我打我儿子,关你球事。”
“啊!”谷东明愣在那儿,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而后瞅了瞅毕然。
毕然怒视父亲,眼里充满仇恨,嚷道:“我不是你儿子,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说完转身跑了,一会消失在街口。
谷东明担心毕然想不开,做出傻事,心里忐忑不安,往他跑的方向寻他。网吧、KTV和动漫城等娱乐场所,不知寻了多少家,天都黑了,没见他的踪影。谷东明来到河边,精疲力尽,举目四望,愁眉紧锁。
无意间,看到一个黑影坐在高高的桥栏杆上。是他?莫非……谷东明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撒腿跑上桥去。
果然是他。“你坐这儿干啥?快下来。”谷东明喊道。
“你别过来,要不然我跳给你看。”
“别,别跳。”谷东明吓得直哆嗦,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毕然慢慢地起身,站在栏杆上,两脚并拢,伸开双手,做出跳水的样子。谷东明则惊恐万状,大声喊道:“毕然,别,别。”
毕然转过身,跳下来,噗嗤笑了,说:“逗你玩的。”
“真坏!吓死我了。”谷东明嗔怪道,“不理你了。”
两人走下桥,来到河边,坐在河堤上,河水静静流淌,夜风习习。谷东明问:“心情好些没有?”
“好多了,也没啥不好的,习惯了。”毕然凝视河对岸,平静地说,好像突然成熟了许多。
“哥,你看过海吗?”
“没看过。我只看过家乡的黄河,像海一样宽阔。”
“那你想去看不?”
谷东明点了点头,突然感觉毕然非常亲切,好像前世与他有缘。一会小心翼翼地说,生怕他生气:“能不能说说你的过去?”
“你想听什么,问吧。”
“那女的,我前些天见过。她可是你爸的女人,你为啥要打她?”
“别提她,一提她就来气,狗屁女人,骚货!”毕然气愤不已。
“你们以前认识?”
“何止认识,她是我前女友。”毕然痛苦地说,把头埋进两膝间,叹气说,“报应!丢死人啦!”
“啊?哦——”谷东明惊讶,不知说啥来安慰毕然。
“你们分手前,她认识你爸吗?”
“应该不认识。”
“那就不能全怪她,只是,只是觉得有点别扭。”
“……”
五
谷东明手机响了,是老婆打来的,连忙接听。老婆焦急地说,女儿的头疼病又犯了,很严重,已送到医院。家里没多少钱,要他尽快寄钱回去。谷东明说明天就把钱打进卡里。接完电话后,东明愁眉苦脸,一言不发,一是替女儿担心,自己不身边陪女儿,感到惭愧。二是来县城才干了几天,哪有钱,这可咋办?毕然问他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