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不见，又漂亮了。”秦浩然欣赏地打量着姜黎，用惯用的语气夸人。
　　 “再过几天，就老了。青春是昙花一现的。”姜黎按捺住激动的心，不动声色地说。
　　 “我可能见不到你老的样子，我们的游戏就结束了。”秦浩然握住她的手，有点失落的样子。
　　 “那多好。我在你心中永远是年轻的样子。”姜黎笑着说，心里却涌起忧伤。秦浩然把姜黎拉到怀里，亲吻着她，她的堤坝瞬间溃败，诉说着思念。
　　 他们再次到了偏离市区的绿色庄园。没了城市的喧嚣，不会有遇到熟人的尴尬，浅斟低饮，相谈对视，皆随意自在。一张铺着细碎蓝花台布的小方桌，衣着唐装的服务员款款移步，送茶倒水。音乐在空气中萦绕，播放的是《罗马假日》的主题曲“难以忘怀”。每次听到这首曲子，姜黎就想起了剧中的安妮公主与乔，彼此相恋却不能长相厮守，实在令人悲伤。而饰演安妮与乔的赫本与派克在生活中暗恋对方，却也相互错过，更是令人唏嘘。
　　 姜黎没有了初次吃饭时的拘谨。褪去了神秘感，话题自然从天南地北回归到他们自己的感情生活上。
　　 秦浩然很认真地听姜黎讲完，笑着说：“我们常听到对婚姻很通俗的比喻，说婚姻就像鞋子，别人看到的是这双鞋子漂不漂亮，你自己要的是合不合适。我觉得把婚姻比喻成跑马拉松也可以，两个人手拉手，做好了跑完全程的准备，一开始激情澎湃，冲力十足，跑着跑着发现路途遥远，两人速度也渐渐拉开，难免会磕磕绊绊。到了后来发现回去的路远，不如就这么一直向前，沉默着，坚持着，还是能跑到终点的。”
　　 “说得这么拗口，但比喻也恰当。你的马拉松跑到哪个阶段了？”姜黎嬉笑着问。
　　 “你这是抛砖引玉，还是要和我做个交换？”秦浩然细细地挑了块鱼肉，夹起送到姜黎口中。
　　 “这是在堵我的嘴呢，好吧，我不问了。说不说在你。”姜黎有点不开心。
　　 服务员送上荷兰小番茄，蓝莓果，车厘子。秦浩然点的都是姜黎爱吃的水果。他温和地婉拒了服务员周到的服务，亲自布菜分汤。
　　 玻璃门关上后，又成了相对独立的世界，秦浩然喝了一口酒，开始讲述着他的故事……
　　
　　 八
　　 “我出生在河南农村，家里世代都是农民。我读大学之前，仅去过几次郑州，也是参加各种竞赛。进了大学，城市与农村的差距就明显了，我除了学习成绩好，没一点特长，这让我很自卑。思来想去，我报了个绘画班，因为画画讲究安静，可以单独完成，不需要像唱歌、跳舞那样招人眼。我没有一点绘画基础，可以想象，我得吃了多少苦，好在我坚持了下来。大二下学期，学校组织参加全国大学生绘画比赛，我的作品获得了二等奖，虽然奖项不算好，但在学校里也引起了轰动。一个总拿一等奖学金的书呆子，竟然利用一年时间画出了那么大的成绩。”
　　 “你后来又坚持画画了吗？”尽管知道秦浩然是有故事的人，但姜黎还是吃惊不小。
　　 秦浩然喝了一口茶，继续说：“画画只是证明我不比任何人差。专业课才是我的主业，国际贸易。我的目标是出国，读了大学之后，眼界宽了，我就很渴望看看外面光怪陆离的世界。”
　　 “实现了吗？”姜黎问。
　　 “毕业后我到上市集团，在驻非州办事处工作五年，待遇丰厚。非洲环境不好，吃了不少苦，但自己也脱胎换骨了。由于一直忙于事业，无暇顾及个人情感。后来调回集团总部，在珠海度假旅游时，偶然遇到了一个女孩，就是我现在的妻子。她管理着家族企业，我们认识不到一年就结婚了。”
　　 姜黎把小番茄切成小块，淋上酸奶、蜂蜜，她喜欢这样吃，雅俗共存又偏向于小资情调。在家里做饭时，她也总是讲究搭配，连杯盘都是精心挑选的，饭菜是否可口，餐具与就餐环境同样重要。
　　 “你太太一定很漂亮吧，会烧菜吗？”姜黎漫不经心地问。
　　 “她参加过旅游小姐评选。至于烧菜，家里有佣人，基本用不上她下厨房。”秦浩然简短地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沉默了好久，谁都没再主动说话。姜黎想问很多，但又害怕秦浩然的回答让她不悦。她羡慕秦太太，又妒嫉她，满脑子都在想象秦太太的形象，想着他们在一起时的郎才女貌。
　　 “你们，有孩子吗？”姜黎问。
　　 “有，女孩，六岁了。”秦浩然脸上洋溢慈爱的光，声音带着自豪。
　　 “你总在外地，你太太有怨言吗？你们感情好吗？”姜黎问。
　　 “别问了好不好，我不想回答。”秦浩然打断姜黎。姜黎一时语塞，红了脸，嗫嚅着说：“我只是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咱们不是一直这么随便聊的吗？说不说都无所谓的。”
　　 也就从那天起，姜黎与秦浩然之间有了彼此敏感的界限，只要涉及到彼此的家庭，他们都会在说话时加上前缀“有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或后缀“随便问问，没其他意思。”姜黎总是不由自主问起，这个未曾谋面的女人给她带来了无尽想象的空间和太多的猜测，但她从不承认那是她的情敌。她与秦浩然不过是临时的游戏，她无意嫁给他，更不想破坏他的家庭，更不会缠住他不放。在这场游戏中，他们不过是愿打与愿挨的存在。只要秦浩然打出“Gameover（游戏结束）”，她绝对点击“ok”关闭。可是每每想到这一天，姜黎都会感到体无完肤的痛苦和窒息。每次两人缠绵之后，到了不得不分开时，秦浩然都安慰说，很快就可以见面。姜黎心事重重，郁郁寡欢，她觉得他们相拥的时间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姜黎没想到，这一天真的到来了，而且这么快，她所有的洒脱都逃到了九霄云外。
　　 “姜黎”，秦浩然拉过她的双手，紧紧地握在掌心里，“我明天就要回珠海总部，这里的工作结束了。”
　　 秦浩然拥她在怀里，谁也没有说话。镜子前，姜黎看到了悲伤的自己，还有紧紧拥抱着她的秦浩然。
　　 “我会经常和你打电话，有时间就会回来看你。”秦浩然说。
　　 姜黎对着镜子里的秦浩然笑了一下，她转过头，仰起脸看着他。他俯下头，深深地吻她。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秦浩然为她擦去眼泪：“我们要笑着分别，想我了就看看那幅画。”
　　 姜黎泪眼迷离：“你能像传说中那样，从画里走出来吗？”
　　 秦浩然抚摸着她的长发，拥她入怀，歉意地说：“对不起姜黎，我一直没告诉你，那幅画，其实是我画的。”姜黎愣了。
　　 “我在这里做区域总经理两年了，很遗憾最后半年才遇到你。除了你，这个城市让我留恋的还有芙蓉湖。傍晚在阳台看湖水，看它随着时间变幻为不同的色彩，我想到了自己，从小学到大学，再到毕业工作，结婚生子，一路走来，经历了太多，我觉得自己也像湖水，原本是透明的，无色的，在时间的推移中，有了阳光、灯光的照射，水有了颜色，如同人有了思想。傍晚的水色是一种唯美而又变幻无穷的颜色，但它不是湖水本来的颜色，却让此时的湖水美丽无比。”
　　 “那幅画是傍晚的芙蓉湖吗？”姜黎问。
　　 “也是，也不是。我是参照着芙蓉湖画的，但加入了自己的想像与心情。姜黎，我们曾经一起看过傍晚的海，那时的水也是变幻无穷的色彩。”秦浩然说。
　　 “为什么让我看到那幅画，为什么让我认识你？”姜黎哭了。
　　 秦浩然搂着她肩膀，说：“没有为什么，是时间让我们遇到，此时的水色迷恋着我们。当光隐去时，水色就再次回到了原本了样子。生活就是这样的，由不得我们随心所欲。你就当成回到小时候，玩了一次过家家的游戏。”
　　 “我没你这么洒脱，也没你这么无情，我入戏了，怎么办？”姜黎双臂紧紧拥抱住秦浩然的脖子，泣不成声。
　　 浴缸弥漫着蒸汽，玫瑰花瓣飘满了水面，也在相互靠近，这是最后的道别，也是最后的拥有。夜深沉，星光渐隐，湖水是深幽的、黯然的，所有的故事都沉入水底，寥无声息。
　　 黎明按时来临，到了分别时。芙蓉国际大酒店的走廊很长，姜黎转回头，秦浩然还站在门口。她想跑回去，再次投入他的怀抱。但时间挡不住一场分离，走吧，外面阳光普照，过去的一切都是肥皂泡，了无痕迹。
　　
　　 九
　　 秋雨漫长得望不到头，整个人都是潮湿的，姜黎的心情也配合着天气阴雨绵绵。
　　 秦浩然每天都和姜黎打电话，谈谈心情，再说些思念的情话。晚上通过微信或者语音讲笑话哄姜黎入睡。尽管通话时间有限，却给了姜黎莫大的安慰。她上网翻看珠海的所有新闻，企业信息，想像着会在哪个地方，哪张图片中看到秦浩然。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却依然乐此不疲。甚至想利用假期去珠海，然后打电话告诉秦浩然，给他一个惊喜。
　　 改变在不知不觉中，不到两个月，他们之间就淡了味道，电话中聊的都大同小异，再简单说说工作上的一些事情，就挂了电话。秦浩然晚上有应酬喝酒，就不再讲笑话了，又说储存的笑话也都讲完了，还没发现新的。姜黎放任着思念的疯长，分别还不到两个月，她感觉仿佛已过了好多年。每次从芙蓉湖走过，仰头看看高耸入云的酒店，她都不相信自己曾经多次在二十二层俯瞰过湖面，西郊的唐韵樱花园，樱花早已落尽，绿色的叶子与其他树木没什么不同。曾经与秦浩然相依相偎走过的地方，只剩下风中的一声叹息。姜黎生日那天，秦浩然说正在香港出差，寄来了生日礼物：一束鲜花，一只香港迪士尼乐园的米奇。姜黎属鼠。
　　 颜青青还是经常来“借”程雨，归还的时间越来越晚，送程雨名表、手机酬谢，也送过姜黎品牌包，被她断然拒收，她不是出租男朋友的。她问程雨：“颜青青有房有车有钱花，你后悔和她分手没？要不，我和她交换。”
　　 “你真无聊！”程雨恶声恶气地说。姜黎缠着非让他说真话。他被逼得没有办法，就说：“最多是个知己吧，当老婆绝对不行。”
　　 “说那么文绉绉干嘛，不就是情人吗？”姜黎酸溜溜地说。
　　 “我有你足够了，情人养不起啊。”程雨丢下游戏离开电脑，抱起姜黎来到卧室。程雨悲伤地发现他的抚爱讨好都失去了功效，他沮丧地靠在床头：“你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像个木头似的？不愿意就算了，看那勉强的样子，好像受多大委屈似的。”
　　 秦浩然成了一个无形的阴影，使姜黎难以接受程雨的鱼水之欢。她没有办法不想到秦浩然，睡在一个男人身边，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个男人，她无法控制这种同床异梦的背叛。她不知道秦浩然会不会也这样想着她，不知道他身边是不是也睡着另外一个女人。姜黎的心被刺痛了。夜里，与程雨经常背对背躺下，无话可说，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冷漠和疏离。姜黎实在受不了这种隔阂，又不得不与程雨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她常常失眠，独坐客厅看着那幅画出神，总不由自主地想起秦浩然，他的举手投足，他的一言一行，他的酒窝，他的拥抱，而这些，都离他千里之遥了。
　　 姜黎的生活如同一团乱麻，编辑部却是喜事连连。在年度评选中，《视野》杂志被评为读者喜爱的刊物，销量猛增。接着是华主编。他终于等到了初恋女友，第三天就领了结婚证。主编的婚礼很简单，没有繁琐的程序，没有煽情的告白，两个白发恋人婚纱、礼服，手牵手，双目相对。他们爱的誓言让到场宾朋友落泪：我已白发苍苍，你也容颜迟暮。余生牵你的手，共同看尽夕阳。
　　 没想到被戏称为“花老头”的人，痴情等待三十年，终得伊人心，白首不相离。主编说转眼已白头，以后的日子真的要数着过了，所以想在有生之年，与爱了大半生的人相伴，分分秒秒在一起。主编拍拍姜黎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工作做好的同时，也得考虑个人问题了，有家方安心啊！”
　　 姜黎何尝不想安心。但程雨沉迷于游戏，工作进展不利，越来越烦躁不安；颜青青如同一个影子，夹在她和程雨之间，又或许是她不明不白地插在程雨与颜青青之间。她不说破，与其是顾忌他们的脸面，不如说是顾忌自己的脸面。她也懒得分手，清空两人的过往，搬走各自的东西，脑力体力都受损。换一个人又怎样呢？爱情多变，能和谁忠贞不渝还是貌合神离，谁说得清呢？真要嫁给秦浩然，也未必比跟程雨结婚更幸福。和秦浩然在一起之所以快乐，不过是因为不食人间烟火，不管生老病死。姜黎纠缠于复杂的情绪中，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想搬出去另租房子住，却不知该如何提出。
　　 事情的突变在意料之外。元旦前，程雨打电话请姜黎吃饭，说要好好聊聊。姜黎心中一沉，大概分手就在眼前了。西餐厅，程雨当着众人的面向她求婚，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取出镶嵌在红色丝绒布上的白金钻戒，郑重地戴在她的手上。在众人的祝福与起哄般“嫁给他，嫁给他”的声音中，姜黎捧着鲜花被迫点头。
　　 程雨开发的游戏终获成功，提职加薪奖励都顺理成章了。有了钱，程雨多了自信，有了更多的自由。他根本没有要分手的意思，用公司的奖励买了一辆车，每天接送姜黎上下班，还按揭买了新房，添置家具，甚至联系影楼准备拍婚纱照。颜青青羡慕地说姜黎有福气，过上了富太太式的生活。她当然不知道，他们的生活经历了怎么样的风雨颠覆，琐碎得如同一地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