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是那桐镇浪湾屯甘氏家族的人。
　　 母亲也是多灾多难之人，嫁给我父亲之前，她也嫁过了一次。
　　 母亲嫁的第一个男人是那桐镇栏宋屯人。我的大姐是栏宋的血脉，是我们同母异父的姐姐。
　　 我长大后曾多次探听母亲嫁栏宋前夫的事情，但是母亲始终都不愿吐露半点消息给我。后来我还是从我父亲那儿听到一些消息。
　　 父亲说，你母亲的那个栏宋前夫在解放前在那桐一带是做土匪的，做事情很猖狂，后来有次去长岗村抢东西时，被长岗那边的人用炮火击中，当场毙命。但是他对你母亲却是相当的好，从没打骂过你母亲。
　　 父亲说，那个人要是那时不死，到五几年清匪时或六几年文革运动也都是难逃一劫的，所以说啊，做人宁可贫些穷些，却万万不可去做那些，欺男霸女拦路抢劫伤天害理的勾当，这叫天作孽尤可为，人作孽不可为！恶有恶报啊。
　　 古时候，我的外公家在浪湾屯那儿也属富农人家，家事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外公育有二男一女，即是我大舅、二舅和我母亲。
　　 栏宋丈夫出事后不久，我母亲就带着她的女儿我的大姐回到了外公外婆家，终日以泪洗面，忧伤度日。
　　 外公与两个舅舅商量，得给我母亲另找婆家才行。外公说，年纪轻轻的就守寡，如何度过一生一世？
　　 不久，好多媒婆上门来说亲，我母亲死活都不答应，都不点头。那时真真把我外公一家人急坏了，特别是我外公，恨不得像肠子痒痒又挠挠不了样。真真无法跟人家诉说，可是急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又不想逼迫我母亲。
　　 我大舅毕竟是读过书的人，心里头装有几滴的墨水，那时他在那桐镇上教小孩读书。
　　 我大舅对我外公外婆说，这事得慢慢来，一时急是进不了城的。树根不摇树稍摇有什么用？常言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缘分还没来，缘分还没到……
　　 冥冥之中早就注定的缘分，一下子竟然降落到了我父亲的头上。
　　 那天祖父和父亲挑着鸭苗从金光那儿往回赶，等到了那桐过了渡口，天已经将黑。本来天黑无所谓，再走两个小时也能到家的，可偏巧这时候天空忽然乌云密布，四周闪电雷鸣。
　　 祖父说，快点走，先到前面浪湾屯躲下雨，等雨停了再说。
　　 于是，祖父和父亲迈开双腿，挑着鸭苗大步向浪湾屯方向疾走。
　　 当走到外公家的大门口时，大雨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
　　 祖父和父亲挑着鸭苗，赶紧躲到大门口的屋檐下，要知道小鸭苗可不敢让大雨淋着，雨一淋着小鸭苗一感冒就难卖出去了。
　　 好在外公的大房门是三间青砖绿瓦建成的，一溜三间，两边是左右耳房，用来给打短工佣客居住的，中间做大门前后不砌砖头。
　　 天渐渐地黑了，雨还在哗啦哗啦哗啦啦地下个不停。
　　 祖父对父亲说，看来今晚难以回家哦。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渐渐地感到有点口渴，接着肚子咕咕咕咕地叫唤起来，俩人这才想起中午在金光那儿吃了一碗粉，到现在已经有六七个时辰，肚子早就干瘪得很了。
　　 祖父说，我进里边去问一下主人，看能否给点吃的。
　　 祖父顺着耳房的屋檐往里走，到了里边，又是一进门厅，门厅正中间一把躺椅上躺着一位比祖父大几岁的老人，那老人就是我的外公。
　　 那一年我外公已有将近70岁。
　　 祖父双手抱拳向我外公深深一躬说，这位阿哥，深夜来访多有冒犯，我们是白马苏村人，去金光贩鸭苗回来，因躲雨误了行程，如今腹中饥渴难忍，希望讨得一些剩粥以充腹饥。
　　 外公坐起来，摆摆手，对祖父说，出门在外，谁没个落难时节，粥饭是还有，菜不知有没有。
　　 祖父再三拜谢外公说，有扰阿哥，感激不尽！
　　 外公说，残羹剩饭何足挂齿？快别言谢，羞杀我也！
　　 祖父转身出来，带着我父亲复进去。
　　 我外公带着他们往厨房走去，一面喊来二舅，让二舅炒些青菜。
　　 厨房里点着一盏小煤油灯，祖父一边吃饭，一边与我外公闲聊。外公的一双眼睛不停地盯着我父亲看。
　　 待祖父他们吃完饭，我外公又说道：“雨天路滑，又是漆黑的夜晚，要是不嫌弃，你们且住这里一晚，待明儿天明再走如何？"
　　 祖父说，只是多有打扰阿哥，实在不好意思！
　　 外公说，无妨，歇息房屋有的是。
　　 祖父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当晚外公跟祖父聊了很多事儿，聊了很久很晚。
　　 第二天天还没亮，外公就备好早餐。待祖父和父亲吃罢早餐，准备回程时，外公把祖父拉到另一边，恳求地对祖父说，贤弟，实不相瞒，愚兄今有一事相求！
　　 祖父急忙施礼，“阿哥有何事？但说无妨，只要在下力所能及，定在所不辞！”
　　 外公说:“愚兄有一小女，欲意想许配给令郎，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祖父大惊失色，一时不知如何说。
　　 外公说，说来惭愧！昨晚与贤弟闲聊，得知贤弟的一些家事，令郎婚姻与小女婚姻有些相似，愚兄就想让他们结为连理，以了却愚兄的一块心病。
　　 外公于是简单扼要地把母亲的遭遇说与祖父听。
　　 祖父听后自然很高兴，当场从身上取下随身携带的祖传玉佩一一白玉平安吊佩，作为聘礼，交给我外公。
　　 原来那一晚上外公看见我父亲，便十分欢喜，在他跟祖父闲聊中得知我父亲遭遇后，心中便有意把我母亲许配给我父亲。外公让我母亲于楼阁窗内往外望一望我父亲的相貌。
　　 我母亲只望了我父亲一眼，心中就无端生出些许的欢喜来。
　　 当外公外婆再次询问我母亲时，我母亲满面羞涩地说，一切全凭父母亲作主。
　　 外公的一块心病终于落了地。
　　 栏宋家的大伯父也赞成我母亲再嫁，但他说不管嫁去哪儿，都要认他们栏宋家做亲戚，两家经常走亲戚来往。
　　 后来我父亲与母亲，经常带着我那几个哥哥姐姐逢年过节的去栏宋大伯父家吃饭，大伯父也和他的儿女们经常来我们苏家。后来大伯父的大女儿来认我父母亲作干女儿。一直到如今，我们两家有喜酒时都相互通知对方，相互来往。
　　
　　 三
　　 一九四九年之前，白马村叫白马乡公所。
　　 苏家村算得上是白马乡公所最大的一个村庄了。村子的四周围种满了各种竹子，有叶子茂盛的慈竹，有四季竹，有做篾丝的单竹，更多的是那种既可以做盖茅草屋用的横条或格子条，还可以用来泡成味道鲜美的酸笋的楠竹。楠竹还可以用来扎成排做成小木伐，放在河水里用来方便捕鱼。
　　 村子的中央处有大大小小的一溜儿十来张鱼塘连在一起，有一亩多的鱼塘，有二亩多的和三亩多的鱼塘面积大小不一。每张鱼塘与鱼塘的岸埂上都有二三米宽的岸道，岸边都种有各种竹子，间或有些龙眼树和木棉树，或樟树。苏家村的几个村屯就依次顺序地围在那些一溜儿的十几张鱼塘边上。
　　 鱼塘的东面有苏背屯和兰彭四东屯，南面有呐农屯，西面有厅农屯，北面有兰安屯。
　　 整个苏家村，四周都是一凹一凹的水田包围着，村子中还有许多高大耸天的扁桃树，一到阳春三月，扁桃开花，那个扁桃淡淡清香的独特味道充满整个苏村。
　　 从远处望苏家村，那是绿树缠绕着整个村庄，偶尔发现绿叶丛中的一处红砖瓦房。
　　 常言道，父子和而家不退，兄弟和而家不分。祖父一直坚持着这一家训。
　　 然而到了一九五0年之后，全国进行土地改革整风运动。一切以户为单位，形势所迫，不得已，祖父经过几天几夜的思考，终于把一大家子之人分成了四小户人家。大伯、三伯、我父亲每人分别带上自己的老婆子女另起灶头独开门户，祖父和祖母和姑母另作一户。
　　 听父亲说，土改时村子里先按户来分田地，当时叫打倒土豪劣绅，土地归农户所有。后来到了一九五五年搞连片责任制，多少户作一个点，多少个点作为一个片，多少片为一个组，最终归作为生产队。紧接着到了一九五七年大办钢铁，集体大锅饭。各农户把家里的所有粮食捐献出来，鸡鸭鹅也拿给集体，把铁锅都归集体上缴，集体做饭，集体吃饭，一切东西归集体所有，为实现共产主义贡献自己的一切所有。
　　 父亲说，也就是大办钢铁，大量砍伐树木来炼钢铁不久，所谓的集体大饭堂没办法开伙了，那时所有粮食已将吃完，开头是做干饭吃，后来连稀饭都是水多米少，最后动员一些老人小孩去捡野菜来充饥。
　　 那时候大办钢铁，所有的劳工劳力全部到工地上去炼钢日夜轮战，搞得轰轰烈烈，田里地里的庄稼都没人去采收，白白地烂在田间地头。
　　 到了五八年，炼不成钢了，人们才发觉问题严重了，到处都找不到能吃的东西，草皮树皮树根、芭蕉根，几乎能充饥的都一无所有。
　　 人们饿得浑身浮肿，到处饿死病死，遍地腐尸烂体。
　　 我父亲这一代人，他们永远记得大跃进大饥荒的那个荒唐时代——一九五八年！
　　 据我母亲回忆说，我父亲曾到过那杠水库去修水库一年多，后来又去南宁修铁路。
　　 母亲说，生产队派民工去修铁路去了一批又一批，许多人去做得几个月就逃回家来，太累太苦了。我父亲去了一年多，实在顶不下去，才回来。
　　 我记不得小时候的那许多事儿了。只记得大人们白天去犁田、种稻子，有时去收玉米或花生，而晚上基本是到屯子中的仓库去开会，仓库是建在一片晒场边上的，那晒场有七八亩地的面积。仓库后边有一排猪栏，仓库尽头有几间小房子，有一间是用来烤烟叶的，屯里的人称它为烤房。有一间是用来蒸酒酿酒的，有一间是用来专门煮东西的，比如煮猪食的，还有夜战打谷子时，煮宵夜的。
　　 我们很小的时候，经常去看蒸酒酿酒。有时候，蒸酒的二伯会拿一些锅巴盖（烧浓烧糊的米饭底）给我们吃，有时候他会拿小汤勺，勺些刚蒸出来的米酒让我们尝。
　　 我们也去看六叔煮南瓜来喂猪。
　　 六叔也会拿几片煮熟了的南瓜给我们吃，或是煮熟的一大锅红薯叶中翻出几个煮熟了的红薯给我们。
　　 双抢季节，大人们是要加班夜战的。
　　 晒场上点起几盏汽灯马灯，晒场上就如同白天一般，打谷机是用汽油发电带动的。晒场上人影晃动，打谷机的声音震耳欲聋，轰轰轰，轰轰轰轰，于静夜里传遍几个村庄。
　　 脱完稻谷，就见有些人专门拿把叉叉那些稻草放到晒场另一头，有些人则用簸箕把新脱出的谷子铲起来放到风箱机上风谷子，人们忙忙碌碌。等到把晒场上打扫得一干二净之后，大家才陆续到旁边煮食的小房里，吃夜宵，然后才回家洗澡休息。
　　 那时候夜宵基本都是煮南瓜粥，或是煮白糖粥，有时也煮绿豆红豆粥之类的，偶尔也会煮些红薯。那时候夜里我不敢独自在家睡觉，经常跟着我母亲到晒场上夜战。大人们干活，我就到厨房里去看三伯给人们煮夜宵，所以小时候我也经常有夜宵吃。
　　 那时基本上是每晚都开会的。
　　 吃完晚饭，听到有人吹哨子，嘀——嘀——嘀嘀——嘀嘀——
　　 人们便拿着一张小木凳到晒场仓库来集中。开会内容一般都是先讨论记工分，然后队长安排明天的活儿。
　　 我父亲说，那时工分也分几个等级。人缘好点的得十分工每天，差一点的是九分，还有八分的，最后是那些小年轻猴子，像你三哥那时刚参加生产队工作的才得五分工每天。
　　 我父亲又说，像你三伯父那样，尽管做的活儿最累最重，等到评工分时才得九点五分，有什么办法。犁田耙地，哪头牛最犟，最难驾驭的就是三伯父和大炮伯两个用，哪架犁头不好使，哪架牛车不好用，哪块田三角三棱的就是由三伯父和大炮伯去犁去耙。有什么办法呢？穷人多受欠，众人难争啊！
　　 我们小孩子就在晒场上玩老鹰抓小鸡游戏或是到晒场边边那些草坪上抓萤火虫。有时听到仓库四周有虫子的叫声，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咯咯吱吱，咯咯吱吱——我们几个小孩就寻声过去，谁知走到声响处，却听不见虫子叫响了，于是我们几个小男孩就掏出小鸡鸡来于刚才响声处四处扫射。
　　 有时候有一两个比我们稍大一点的伙伴，让我们排成队，跟他们唱他们从学校刚学会唱的歌儿。
　　 我记得那时有一首小歌是这样唱的，“衣服裤儿破烂烂，一日三餐无菜吃——”然后唱完右手掌卷作喇叭状喊：“嘀嘀嘀嘀——嗒。”
　　 还有一首歌是这样唱：月亮在白云里穿着花衣裳，我们坐在高高的柴禾上听妈妈说——
　　 那时候我们最喜欢的是过节。
　　 我们那地方一年四季每个月都有一天是过节的节日。比如农历二月初二，三月初三，四月八，五月初五，六月初六，七月十四，八月十五，九月初九，十月初十，十一月冬至，十二月廿三。
　　 过节的第一天生产队要么杀猪分猪肉，要么派人下鱼塘打捞鱼儿来分给农户。
　　 猪肉是猪下水、猪肉、骨头按三个批次抓阄来分。鱼儿也是这么分。
　　 我记得那时我们呐农屯才二十来户人，不像现在有七八十户那么多。
　　 我母亲早上出工前已把米先泡好水，然后等晚上收工回来时把米拿到磨房去磨。等到吃完晚饭后。母亲就跟父亲一起生火烧水来蒸米粉。蒸开的前几条我们几个小孩子每人只能吃半条，没有肉馅的，就沾一点酱油，但那时我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