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家丑(小说)
我母亲蒸的米粉是又匀称又爽手。我三伯母蒸的米粉就没有我母亲这么好。她要么一边厚一边薄,要么粉儿蒸出来湿哒哒的,两个手指头一抓它就破。
三伯父就骂三伯母,甚至动手打三伯母。
我母亲每次蒸完自己的,就跑到三伯母家看一看,然后教三伯母调那米浆汁,放浆汁到竹笼里要慢慢稍微转动竹笼,然后放到锅里,锅里的水也不需太多,太多了水冒进笼里,再有蒸一托笼要估好时间,蒸汽一出那盖笼一会就得拿出锅了,蒸太久,那粉会易烂,难脱笼。
可是三伯母终究是学不太会,只能是我母亲最后来帮三伯母蒸,直到后来三伯母的那几个女儿长大后,她们才蒸得很好。
第二天是过节。队里一般都是不出工,休息。大人们于是上街的上街,不上街的也忙自家的几分自留地。
我家那时劳动力多,所以生活不超支。
而我三伯父那时几个女儿都还没参加生产队工作,因而我三伯父常年需要生产队预支粮食给他才能过生活。
四
我家庭有点复杂。我大姐跟我们是同母异父,我大哥跟我们是同父异母。
我母亲回到我们苏家时,我大哥才一岁多一点。大姐那年也有三四岁了。后来我母亲又生下了我二姐二哥三哥三姐和我。总的起来,我父母亲共有四男三女七个儿女。
我母亲长得有点瘦小,一米五多一点。但她走路走得很快,从我们苏村去外公浪湾那儿十二公里的路程,我母亲仅用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那儿了。而且经常是早上去,晚上又赶着回来。小时候我跟母亲去外公家,虽然没有翻山越岭的,但走到森岭村后,我都走累了,望着前边栏台那一片翠绿的水田还有水田尽头那个绵延茂盛的松树林,去外公家的路是遥遥无尽头,我不禁后悔起来,一边走一边哭,走走停停,气得母亲大骂,“早知道,我就不让你跟着来了。让你在家呆着你偏不,非要跟着来……”母亲打了几下我的屁股,最终还是背着我往外公家走去。走了一段路,停下来让我自己走一小会,接着再背着走一段路,再停下来让我自己走,就这样,走走背背,背背走走。
我母亲年轻时是坐不了车,坐不了船的人。一坐车坐船就头晕,呕吐。回到家肯定要躺着睡一个钟头,才能恢复过来。
那时候去浪湾外公家或是去那桐大伯父家母亲都是走路的。尽管那时候也有客船从南宁往返百色,每天三趟,我们去那桐从白马街坐船去才四十多分钟,但我母亲是不坐的,她有点晕船的恶习。
不过我们去我大娘的舅舅家双邓村那儿,不坐车是去不了的。我们得先走到白马叉路去等南宁到隆安的客车,后来到了八0年之后各乡镇直接有车开往县城,即丁当至隆安,然后才方便一些。
然而我们苏村到白马叉路也有五公里的路程,一般人走路也需四五十分钟才行。
每年正月初四是双邓舅舅家他们吃开年饭,我母亲必须去拜亲戚的。带着我们一两个小孩,带着自家年前自己做的年糕年饼,或者花生芝麻糖之类,以及一只阉鸡就去白马叉路等车了。
到了双邓舅舅家,一下车我母亲就“呜啊呜啊”地于路边吐个不停,眼泪都流出来了,分不清东西南北,昏昏沉沉,病怏怏地来到舅舅家,连口粥都没得喝便躺到床上休息了。
舅母便哀叹着,姐啊姐,坐不得车就不要来了,让娃娃几个自己来嘛,你看你这样儿的,害得我也跟着难受。
我母亲伸手摇摆着,无妨,休息一下就没事儿,你们忙去吧,让我安静安静。
等到了晚上,吃完饭,洗了澡我母亲就精神多了,于是便和舅妈聊天,聊着聊着,我们躺在床上就睡着了,等到半夜尿急醒来还听见舅妈跟母亲于黑夜中聊天的声音。
直到鸡叫三遍,她们才打着哈欠,沉沉睡去。
到了一九九七年之后,村里有人买回了三轮摩托车专门拉客人上丁当街、去那桐街。
那时候那桐大桥刚刚建成。
也就是从那时起七十岁的母亲坐三轮车上那桐街居然不晕车不呕吐了。
渐渐地乘班车到南宁也不见有晕车的症状。
好多人都觉得有点惊奇,有点不可思议。
然而事实就是事实,事实就摆在我们面前。
不过有几个食膳药疗土方子是专门治疗那种晕船晕车的,到底有没有用我也不大清楚,我只知道我父亲是在一九九0年那时听一个亲戚说的,然后我父亲亲自动手做给母亲吃,是哪一个有疗效,或是全都没疗效我是不得知的。
第一个方子是,母猪生猪仔时,有那个死胎的仔,拿来洗干净切碎,放清宫白子,酒姜葱汁,一点白糖些许水一起焖熟,然后吃肉喝汁,连吃三到五天即可。
第二个方子是鸭蛋——孵化鸭蛋,那些死胎鸭蛋,最好是有成形的鸭苗及还没长毛的胚胎,拿来用水焯过去腥,洗净,切小块,也是放枸子红枣酒姜葱汁,白糖一起焖熟,每个月吃它五六次连吃三个月,即可。
第三个方子是用猪板油。猪板油一斤多切小块,稍炸出一点油,把炸出的油倒出锅,然后放白糖下去,糖要多,大火煮熟,出锅,吃猪板油,每月一至二次,连吃三个月。
这第三个方子好似没什么,但你一吃你就知道那猪板油又油又甜也是不那么容易咽下去的。
我的母亲到了七十岁之后就经常发热发烧而且每次发烧就必定挨刮痧,不刮痧是好不了,几天又发热了,一发热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又不想吃东西,有时吃一点点就想吐。搞得来给母亲打针的那个医生都有些不好意思,就这么一点发热发烧,打了针就停,不打就又发热。到底你能不能治好?到底你懂不懂得对症下药?
医生是邻村人,也有六十多岁了,是文革之后第一批乡下赤脚医生。可谓是见多识广了,一般一些小病我们都到他那儿给他看看治疗治疗,比如发烧发热,头疼感冒,拉肚子胃痛之类的。只有那些比较难治好,或是去他那儿打了几次针没见多少疗效的,人们才去乡镇卫生院或县人民医院。
我母亲毕竟是七十岁的人啦,况且那时去乡镇卫生院也不那么好去,一来那是石砂子路面,坑坑洼洼,而来去一趟得请个三轮车去,来回也得六七十块钱给人家,那时的六七十块钱是我们去砍甘蔗的三天多的工钱了。
好在后来,那医生给了我一个中药方子,我用了之后,直到我母亲过世都没有再患过刮痧那病儿。
医生跟我说,我教你一个方子,但是你要记住这是毒性很强的方子,是以毒攻毒的,所以你用时千万要慎用,切不可乱教给他人,以免出人命。这个方子我只说给你一人而已,绝没有第二个人懂得。
医生告诉我,到田间地头,找到草药‘了哥王’连根拔起,回来洗净,然后放到大锅里倒入一锅满满的水,大概有五十斤清水。然后盖好开火。等水一烧开,就减小火力,慢慢熬到那锅水只剩一小半左右,时间也就是水烧开后继续烧,大概二至三个小时,最好为五个小时左右。此是民间遗传绝方。
医生说,切记,不可水一烧开就拿来喝,这样会中毒的。要继续熬它三四个小时,至少是两个小时,不要太急,要把过多毒性的成份煮掉,然后才能喝。一般经常发热发烧易患刮痧者,只需喝那药汁一两次就会把体内湿毒气排掉,永不再发。
他还跟我说,安乃近这西药用来治疗发热发烧是快,但是不能吃多,一个成年人一天最多为六片,过量会中毒,甚至造成休克。而且安乃近吃多,对身体各种细胞有破坏作用,特别是肠胃。
后来我得刮痧,我也照着那方子来用药。果然,喝完药,一刻钟之后,全身的毛血孔都觉得有热气往外挤,头顶也是感到热气腾腾,然后睡一觉起来,人就精神得多了。
那个医生还教了我一个马蜂蜇人的救人法子。
马蜂、黄蜂蜇人,立即找来“虎眼芋藕”把芋藕切成薄片,贴敷到被蜇处,几分钟换一次,半小时后那毒气被排出就不肿痛了。
后来有一次我家侄儿摘龙眼时碰到马蜂窝,被马蜂蛰得到处都红肿,痛得要死,我就用那“虎眼芋藕”给治好的。而且效果极神,那芋藕一贴敷上被蛰处,即刻不那么辣痛,贴换了几次后,原先红肿的地方渐渐消失了。
我终于知道了,了哥王和虎眼芋藕都是毒性极大的植物,一般人很少去碰它的。我记得七几年的时候,生产队安排好多人去找了哥王回来,然后捣烂,拿到河边“九曲湾”上游处丢进河里,然后有一些人等在下游冲鸡小河滩边,果然几个钟之后,从上游河面上飘浮下来许多大鱼小鱼的。那些鱼半死不活样,显然是上游放的“了哥王”起了药效。下游的人就拿着网兜打捞那些垂死的鱼儿。
虎眼芋藕,小时候去撕它叶子来玩耍,只一会儿那手指全部痒痒的,越抓越痒,肿痛难忍。后来用盐来洗搓,然后放到温烫些的水中去泡,那才解得。
医生教给我的是以毒攻毒方。
可惜那医生于十几年前就作古去了。
我母亲不仅懂得插秧种地,对于针线活儿样样精通。
我记得小时候我们一放学回到家里就要踩那个脱棉花仔的脱棉机,一边踩踏一边放成团的棉花进去,要匀称地放,然后棉花转到后头绑在机子上的布袋子里,那棉仔就往我前面掉到地下。
晚上开完会回来,母亲还点着一盏小煤油灯,纺棉线。我就坐在小灯旁一直看着母亲。只见母亲右手摇转着小纺车轮,左手拿着棉花条放到线股上,一边往外拉,那棉花条即刻变成细细的一条线,然后一收,那线儿就缠绕到了线股朵上。
从纺线到纺布还有许多道工序。织好布又要染,染好布又要捶打又要晒,然后就自己动手裁剪衣服,自己缝衣服,还有自己做鞋子来穿。
一件衣服不知要花多少时间与精力才能完成。染布捶布裁剪都有我父亲的份儿。
我忘不了我母亲那个小纺车,忘不了母亲坐在织布机前那一边穿着梭子一边拉那梳排一边用脚踩那脚踏的样子。
小纺车发出飒飒飒飒,飒飒飒飒。
织布机响起一声声,唧唧咕咔,唧唧咕咔,唧唧咕咔。
五
小时候,我们苏村这一带极少有荔枝树的,就是有也结不了多少果,结了果那果也是瘪小的,没有多少的果肉。
但是我外公家浪湾那儿就有多了,而且那儿的荔枝是隆安县有名的。那荔枝果,味道鲜甜,肉质肥厚,放一颗果到嘴边,用牙齿一咬一股甜美香醇的荔枝味充满心头。
每到荔枝成熟的季节,我就和三姐去外公家住上几天,待到荔枝收完后,我们用小竹罗背一点回来给父母亲尝一尝。
那时候外公家有一个十亩左右的大果园,是在浪湾小学校旁边上,里面种有许多的荔枝树,还有几株黄皮果及三华李果和木菠萝。
我和几个表哥表姐整天拿着木棍子去撩荔枝果来吃。
荔枝果虽说肉质鲜美但是吃多了会上火的。首先是喉咙痛,接着便发烧,我们吃果子之前先喝一碗生盐水。要是还发烧,那外公就拿荔枝的核和荔枝的皮洗过,放到锅里煮茶水给我们喝,这样我们就再也不怕发烧了。
我没有见过我外婆。母亲说外婆在她嫁回苏家不久就病逝了。
外公八十多岁了还能拄着拐杖来到我家,那一年冬天天气有些冷,我在小学校操场和几个小伙伴玩耍,忽然有一个老人拄着拐杖,来到我身边,扯了一下我的衣服,我一看那老人戴着一顶毛线帽子,从头盖到嘴巴,只留一双眼睛能看着外面,那眼孔看上去只觉黑洞洞当时我们几个小孩都惊呆了,正想跑开,那老人一下把帽子扯了下来,我一看,乐了,原来是我的外公。
我喊了声外公,外公似乎听不见,只是问我,你还没上课啊?
我大声说,还没到时间!
外公点点头。
于是我拉着外公的手往家里走。我知道那时外公已有八十多岁了,耳朵早已聋了,他根本听不清我们说什么,有时他自问自答的。不过他的眼睛一直不瞎,到死时看东西还很清楚。
外公到一九七九年才过世,活了九十一岁。
我的大舅长得人高马大,英俊帅气一表人才。只可惜他和舅母结婚几十年竟无儿无女的。
我母亲说,大舅是进过学堂读过书的,后来又到过县府去念过书,回来后曾在那桐学堂教过书,后来解放了被抓去批斗过,放回来到文革又挨抓去批斗。
从我懂事起,我就知道我大舅在浪湾村那儿做碾米加工的。听说大舅从农场回来后,生产队就安排他专门做碾米加工,因为他以前是教书的,对于农活他根本一窍不通,只能安排他做这一活儿。
到了八0年包产到户后,大舅就承包了那个碾米房,一直做碾米加工到过世。
大舅二00三年过世的,享年八十三岁。
我大舅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村子里有些人结婚生子的想请他去写对联,他是不去的。因为大舅知道,他是无儿无女之人,不应去做那些喜庆之事的,比如帮人挂红或写对联或安床或人家入新房去帮喊礼福之类的。
可惜了大舅的毛笔字。
听母亲说,大舅是会吟诗作对的,他的许多书操四旧时都被没收了。
后来我曾去问他一些关于文章作法之类的东西。
我说,我喜欢写点东西,所以想让你说一说文章到底是该怎样写的好。
大舅饮着酒,想了一下,说,文章本无定法,你想怎样写就怎样写,爱怎么写就怎么写。
大舅说,其实文章乃是千古之事,文章并不是哪一个人要怎么写就可以怎么写的,它是一段故事,属于天地间早就有了的,只是有没有夙命可以得到。古语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