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西口五韵(小说)
以前,他只知道那间小房子的唯一用途就是用来装牛粪,这一刻,手里握着那根铁栓,才明白,对于偷情的人,这真是再好不过的去处。他想象着田禾的母亲把那粘在牛粪上的情欲,扔进灶膛随着烈焰化成青烟飘去九霄云天的同时,也听见那小房子里传出张大的喘息和田禾母亲的呻吟。他站在那小房子外,觉得这喘息和呻吟从那样黑黢黢的地方飘出来,有点像厉鬼的嚎叫。
酒彻底醒了。他晃晃脑袋让自己更镇定些,然后上前,敲敲门,动作很小,那里面突然鸦雀无声。过了好久,张大拎着裤子爬出来,身上沾满牛粪渣。跑了。
田禾的母亲坐在牛粪堆上,冷冷看着他。他说,你不出来?田禾的母亲说,你滚?他突然跳进去,在她的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转身又跳出来,喝着,田禾!田禾!田禾跑过去,他说,拿一把锁来。
田禾的母亲在那个小房子里锁了三天,那三天里没有人管她。田禾会拉上我站在离那房子远远的地方哭。那里面断断续续传出哀哀凄凄的调子,像是《六月雪》。
三天以后,田禾和我撬开一块门板,端了一碗凉水又在上面扣了一个馒头,顺着门板的缝隙伸进去,被她母亲一脚踢出来,她骂道,滚!都死远点!田禾跳着躲开了,我们再也不敢靠近那房子,就像田禾长到三十六岁以后,仍然不敢靠近男人一样。
到了第四天,田禾的父亲打开了那扇门,揪着田禾母亲的头发把她拎出来。她看见她父亲撕扯着她母亲,吓得全身发抖,手臂瘫软堆缩在墙角,田禾说,感觉自己就快死了。但是为了我妈,我还是使出全身的力气抓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在了我爸的后脑勺上。
那一年田禾八岁。田禾认为自己做了一件这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因为父亲倒下了,母亲挣脱出来。田禾以为母亲会感激她,至少会抱住她一顿痛哭。可母亲没有,她扬起手掌给了田禾一巴掌,田禾捂着脸,满脸都粘上了母亲身上的腥臭味,她望着母亲,觉得母亲已经疯了。当天晚上,张大逃跑了,踪影全无。
田禾的母亲被警察带走了,再也没回来过。直到田禾十六岁那年,村长说有个人要见她,她就跟着村长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她母亲被关在那里。也是在那一刻她才明白,她那一石头砸下去,把她父亲砸死了,也把她母亲砸到监狱里去了。她说她母亲好傻,为啥要说是自己砸的呢?她在牢里和她母亲大吵了一架,问她,你为啥那么狠心把我丢在外面,自己舒舒服服在这坐牢?她母亲说,那个张大管过你没有?她哭着被村长拖走,嘴里叨咕着,我是吃百家饭长这么大的啊!
就是那一次,客车从监狱回来时路过城市,田禾要下车,她说,村长,你自己回去吧。我要留在这。村长说,你还小啊。田禾说,不小了,我妈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都怀我了。说完她就走了。村长回到村子里说,我也没法拦她,走就走吧。
这一走,很多年音讯全无,像长在村口路碑旁的一根野草,活着还是死了,谁都没想起过。村子里的一切照常发生着。这样一直过了二十年。二十年以后,田禾突然回到村子,像她母亲年轻时那样留着一头长发,披散在肩膀上,但已经没有人认出她来了。她只见了一下村书记就走了,走了之后村里人才回过神来说,那是田禾啊,就是那个田禾啊!他们说她回来是去找村书记办事,她母亲要出来了,她想让村里给解决一下住房。村书记说,有家属就家属解决,没家属就村上解决。她一听就只好走了。等到了她母亲真正出狱那天,她突然打了我的电话,我已经很久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她说她是田禾,我愣了好久才问她,你是村子里的田禾?她说是啊,小时候总和你一起玩的那个田禾。
我有点兴奋,问她在哪?我说我想见见她。她说,我先求你帮个忙。我问她帮什么?她说你在老家不是有两间房子吗?能不能借给我妈住?我说行。她说,那我就不见你了。我问为啥?她说,该变的都变了,不该变的还都和原来一样,见不见都行。我说,那你结婚了吗?她说,怎么可能?跟我谈什么都行,除了结婚。我突然没话可说了,停了半天问她母亲什么时候住进去?她说她会再打电话给我的,说完就挂了。
可到现在为止,她的电话也没再打来,她和她的母亲都不知道去哪儿了。有人说,是她母亲不肯再回村子里了。也有人说,张大在城里攒下一笔钱,一半家产分给了田禾。可我觉得,那都是传言,依我对田禾的了解,她根本不会要张大一分钱。我试图拨了几次田禾打给我的那个电话号码,开始无人接听,后来就停机了。
她像个谜一样住在我心里。
喇叭赵
男:她又美貌
女:又多情啊
男:坐在坟头
女:泪盈盈(哎咳哎呀)绣鞋白布蒙啊
每到过年,村里的喇叭赵都会组织一支秧歌队,编排节目,好在正月里挣彩头。要说起这个喇叭赵,可是个能人巧匠,会吹喇叭,会算命,会的多,外号就多,有人叫他喇叭赵,有人叫他赵瞎蒙。“喇叭赵”不用解释,大伙也清楚是啥意思。“赵瞎蒙”就要费几句口舌,谁家的小猪丢了,去找他算算,他捏着几根指头摆弄一会儿,说,朝西南方向找找吧。那就往西南方向找,准能找到。谁家的孩子总是相亲又总也相不成,找他算算,他让人家把生辰八字一报,眯着眼想一会儿,说,明年动婚。到了明年保准就有对象了。谁家死了人,都让他去给“出黑儿”,说他选的坟地风水好,这时候,大伙又叫他赵先生。总之,遇到火烧眉毛的事,村里人就说他通天,火烧眉毛的事一过,村里人又说他全是瞎蒙。他也不在乎,照样在别人找他的时候,笑呵呵去帮忙,人家给钱就收着,人家不给钱,他也从来不张口要。但“出黑儿”例外,“出黑儿”是丧事,钱自然少不了,每次还会抱回一只领魂鸡。
他媳妇平常总是瘫瘫软软的,一杀鸡却干净利落,领魂鸡一抱回来,她一刀下去,保准身首异处。
村里人都说,那天生就是个吃鸡的命。这样说,也是有来头的,喇叭赵把她娶来的时候,她是个寡妇,先前嫁的男人也是个阴阳先生,“出黑儿”那活儿,十里八村也是常常找,领魂鸡照样少不了。可惜那先生命短,早早死了。这喇叭赵,先前还和他有些交情,那寡妇嫁给喇叭赵的时候,说,我愿意嫁给你,是因为他会的你都会,他不会的你也会。这不会的,说的就是吹喇叭。她不知道他会吹喇叭之前,总是叫他赵先生,后来知道他会吹喇叭了,就什么也不叫了,再见到时,呆呆看着,想着她先生死那会儿,嘱咐她,葬礼不要太讲究,下葬时,请赵先生吹一段《大悲调》就行。
请是请了,《大悲调》也吹了,可《大悲调》一响,那寡妇哭得一下子昏死过去了,一群人围过去,又是捶胸口,又是掐人中,总算把那口气倒上来了,这时赵先生的《大悲调》也吹完了。是赵先生自己觉得不尽兴,喝碗水又来了一曲《百鸟朝凤》。
就是这一曲《百鸟朝凤》,让那寡妇认定了改嫁非赵先生不嫁。那时赵先生四十搭头,因为成分是地主,害得他该娶媳妇的年龄没人嫁,到了有人嫁的时候,除了缺胳膊的就是少腿的,他又都看不中。寡妇也有人给提过,他从没动过心,不是嫌人家带个姑娘,就是怕帮人家养儿子。可这一次,没人说没人劝的,他就把她娶回来了。白天一起下地干活,夜里没事儿,舍不得点灯,黑灯瞎火不能干坐着,就吹喇叭,打他家房跟前过,总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喇叭声。
那寡妇带来一个女儿,原来姓冷,叫冷玉,一进门就改了姓,叫赵玉,胖乎乎的,讨人喜欢,人家问她管喇叭赵叫啥?她一点也不怯口,声音很大地喊爸。喇叭赵心里满意,出去忙红白喜事,赵玉嚷着要凑热闹,他就领着,尤其是正月里,唱秧歌,喇叭赵去吹喇叭,赵玉就往他后背上一贴,冷了,热了,他都要问一问。村里有男人逗他,你有福气啊,没费力气就有闺女了。他听了,还是那样乐滋滋的,最多也就回一句,你们懂个屁。
因为他对赵玉好,别人自然也就高看那丫头一眼,他领她到哪儿,有糖有瓜子,人家就往赵玉口袋里揣。喇叭赵有个姑姑,横竖不待见这孩子,见了,总没个好眼色,有一次,人家又往那孩子的口袋里揣糖,他姑姑在旁边说了一句,丫头要是惯得馋嘴,怕是养不住。俗话说男人是搂钱的耙子,女人是装钱的匣子,姑娘家的从小不吃苦,长大持不了家。他听了,心里不顺,抱起赵玉走了。以后再见他姑姑,总是绕道,他姑姑逢人就骂他白眼狼,娶了媳妇,要跟赵家人断亲了。
有一年正月,喇叭赵领着秧歌队去村子里一个比较富裕的人家唱秧歌,那家有个姑娘二十出头了,长得好看,会化妆,见了赵玉,就把她拉进屋子,给她画了眉毛和嘴唇,还抹了一点胭脂。出来正好撞见喇叭赵的姑姑,那老太太点着赵玉的鼻子骂道,就你这下贱坯子再怎么画也美不出个花来。赵玉已经十一二岁了,一听这话,当即就气哭了。到了傍晚,看见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烟了,就想报复一下子那老太太了,拎着一块坯头爬上了人家的房顶,盖在了烟囱上面。那老太太在屋子里做饭,烧得好好的灶坑突然呼呼往出炝烟,呛得她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淌。赵玉偷偷见了,心满意足,回家吃晚饭,饭吃到一半,喇叭赵的姑姑满脸黑灰推门进来,扬手就扇了喇叭赵一个耳光。
喇叭赵懵懵糟糟捂着半边脸,叫着,姑,你这是干啥啊?他姑身子一歪坐在地上,拍手打掌哭着数落道,老了,还让一个小的来欺负了?喇叭赵听她哭着嚷了半天,听明白了,觉得赵玉做的不对,对着赵玉的屁股就掴了两巴掌。他媳妇见了,丢下饭碗,从来没和他翻过脸,这一次急眼了,把他往旁边一推,瞪着眼睛盯着他,眼泪噼哩啪啦往下掉。他说,孩子得管!他媳妇说,你打她干啥?他说,不管不行!他媳妇说,你也下得去手?他说,谁家的孩子当爹的没打过?他媳妇说,你是她爹吗?他当即就傻在那,动也不会动了。
他姑姑走了,他坐在院子里吹《大悲调》,他媳妇听了三四遍,出来对他说,换个吹吧。他眼泪扑唰唰落下来,说,我以前吹《大悲调》没遍数,从来没把自己吹哭过,今天才知道,这《大悲调》是真悲啊!他媳妇一听,把赵玉喊过来,赵玉站在一旁叫了一声爸,他就哭得更起劲儿了。
打那以后,他再出去吹喇叭,总是蔫着头,别人连玩笑也不敢和他开了。有一次,遇见一个不识趣的,见他身边没带着赵玉,就问他,你那个小棉袄怎么没贴身啊?他正用一块软布擦着喇叭,使劲儿抖了两下扔到地上,举起喇叭说,我砸死你你信不信?说过,握着喇叭走了。
再出去唱秧歌,敲鼓的去找他,打镲的也去求他,他死活不去。秧歌队那么大一个场子,全靠喇叭赵撑着呢,他一撂挑子,秧歌队办不下去了,只好解散,村子里再也没有唱秧歌的了,逢年,只能躲在屋子里看电视。傍晚再路过喇叭赵的房前,也听不到喇叭声。
他五十岁那年,起意要去城里摆地摊算命,他媳妇不想让他去,说你走了我们娘俩咋办?他说,赵玉大了,能帮你挺起房了。他媳妇一听,就不再劝了,炒了一桌子菜给他践行。饭桌上,赵玉敬了他一杯酒,说,爸,外边要是不好,你就早点回来。他说嗯,把酒接过去喝了,看看赵玉又说,玉啊,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儿就是打了你那两巴掌。赵玉说,爸,都过去了。我不记得了。喇叭赵说,我知道你不记得了,可是爸忘不了。就跟一道坎儿似的,爸迈不过去了。赵玉听不懂,看看她妈,她妈说,啥也别说了,就让你爸走吧。喇叭赵笑笑,拎着一套行囊和他的喇叭上了路。
他这一走,就走了四年多,连个音信也没有。村里有人说,喇叭赵可能在外头又安家了。也有人说,大子儿没一个拿啥安家?到了第五年,有人给赵玉提亲,他媳妇说,男人不在家,做不了主。就让赵玉去城里找他,说死活要有个信儿。
赵玉就进城了。
照她妈的嘱托,和那些街头算命的打听,打听来打听去,真就打听着了,人家告诉她,说这人每天晚上都在一个大商场门口摆摊。赵玉打听好路线,到了晚上就奔着大商场去了。到了那儿,就听见一阵喇叭声悲悲怆怆飘过来,她寻着声音找过去,站在那吹喇叭的不是别人,正是喇叭赵。
赵玉远远站着差点哭出来,等他一曲吹完,刚想上前叫爸,又看见他面前的地上铺着一张广告,赵玉绕过去看看,突然生出一肚子气来,二话没说,上前就把那张纸掀了,装钱的铁皮筒子飞起来又落下去,纸币和钢镚扬得到处都是。
喇叭赵急了,上前拉住她,问她,凭啥砸我的场子?赵玉瞪着他,说,你不认识我了?他仔细看了半天,把手松开,腰弯下去,把那广告纸重新卷起来,铁皮筒子收了,拉着赵玉就走。
赵玉说,你拽着我去哪儿?他不说话,一路把赵玉拽到一个自助银行里,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卡来,在赵玉眼前晃晃,又插进提款机里,鼓弄几下,拉过赵玉对着屏幕看,赵玉看了半天,吓着,问他,这么多?他说,嗯。蹲下去抽烟。赵玉说,你说我是你收养的,咒我出车祸瘫了,换了这么多?喇叭赵说,是吹喇叭换的。赵玉说,那你就好好吹喇叭啊,你整个广告铺在地上干啥?喇叭赵说,都这么整。赵玉说,都这么咒自己闺女?喇叭赵把一根烟捏死了,说,我也不是你爸啊。
感谢作者的分享,问好,遥祝夏安!
这就是好作品的力量。
翟妍的小说,我读了好多篇,尤其这篇《西口五韵》的语言我更喜欢,特别富有表现力!
霍林河许是她的精神节点,胡家村的六子、香兰、秀珍、田禾、 喇叭赵是西口韵中的五种不同的叙事板腔,更是生命生生不息的存在。
在小说的叙述中,翟妍是理性的,笔触有着难得的冷静,她从容地分析着人物及人性,同时又恰到好处地用诗意的语言呈现她想呈现的景致,因此,这篇《西口五韵》有着令人怦然心动的光芒。
——我读翟妍的小说《西口五韵》随记
(1)
今天是2018年7月17日,戊戌年六月初四。星期二。炎热的夏天阅读记录。
从中午开始,期间午休一小时后,接着阅读直到晚饭之前,整整一个下午都沉浸在翟妍的这部小说中,一种深不见底的生命之痛,从遥远的有着美食之河称誉的霍林河畔胡家村袭来。
六子、香兰、(即姐妹俩宝香、宝兰之名字合二为一)秀珍、田禾、喇叭赵这五种不同命运的人生所蕴涵的五种深不见底的痛,确实反映了来自底层百姓面对生活的困境无法抵抗的“痛”之种种。
文学,如果不抒写人生之痛,不抒写苦难,也就失去了意义。但如果仅仅是为苦难而写苦难,也没有意义。我是这样认为的。
翟妍的这篇小说之所以引起大家的共鸣,就是小说叙述的苦难中,在生活的阵痛中,我们还读到了生活的美好,善良,和希望,当然还有生活的教训。
(2)
这篇小说的五韵,也就是五个故事,当然具有典型意义。用“人,情,事,理,味”五字来评判这篇小说,当然是好小说。
但这篇小说最突出的“好”是语言。我不妨摘录一句:“村后的河水一波一波掀过,河里的芦苇一浪一浪涌着,水草的香气和炊烟的味道一起在小村上缠绕。”
小说是讲故事的,但用什么样的语言讲故事,依然是小说的第一要素。曾任人民文学主编的崔道怡说:小说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是小说的第一要素。我拿起一篇来稿,一看语言不行,立即终止阅读。
(3)
今天在江山文学网读翟妍的这篇小说同时,我还读到了五十玫瑰精准的为这篇小说写的编者按语,好极了。当然也读到了纷飞的雪写的来自内心深处的读后感。
阅读、欣赏。写得真好。
霍林河岸边上,有许多村子。翟妍撷取其中一朵或几朵,耕种在土地上,长成了大树,接上了果实。每一个果实,里面就是一个故事。
翟妍写的故事,仿佛在她心灵深处,蓄势待发。久远的故乡,久远的生活,久远的人和事……
西口五韵,朵朵浪花中的五朵,他们的悲与喜,离与合,翟妍以一种素朴的方式,一种朝拜的方式,娓娓道来。
让我们一起聆听翟妍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