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灭烟记(散文)
我小的时候,我的姥姥在生病之前,烟一直没断过。而我姥爷以及我的父亲,反倒是从来手指不粘烟。这种情况可能与大多数家庭正好相反,以至于在我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吸烟是女人的专属。后来了解到吸烟这件事实际上是大多数男人应该做的事情之后,我和小伙伴决定躲进厕所尝试一下吞云吐雾的感觉。然而我毫无经验地噙着香烟鼓着腮帮子努力吹气一次次吹灭了手中的火柴,慌乱之中香烟从嘴里滑落掉进了茅坑,小伙伴大度地又给了我一支并且指导我点燃之后,我被呛得眼泪横流,并未领略到任何快感,由此对小伙伴口吐香烟,洋洋自得的样子深表怀疑。
不过从那之后明白了吸烟的吸字实际上是对吸烟这件事最直白最简洁的动作指导。即使是现在,我偶尔点上一支香烟,想象着别人轻簪眉头,将香烟置于唇间深吸一口,然后浓浓的烟雾从口鼻中柔缓涌出,青烟从指间袅袅升起,优雅,深沉之间透着潇洒,我却无论如何做不出那种做派。
这种糗事,男孩子大都有类似经历,不足为奇。比起我的父亲小时候种大烟收割大烟,最后又灭烟的故事,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如前所述,我的父亲一生手指不粘烟。
1948年的5月份,上小学五年级的父走在从镇小学回家的路上,乡间的小路两边,是一大片冬小麦的麦田,五一过后,小麦已经拔节,开始抽穗;绿油油的麦田里,间杂着一片一片耀眼的明黄,那是已经盛开了的油菜花。布谷鸟不是从远处树林里飞起,布谷布谷地叫声幽怨而空旷。
但是我的父亲并没有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他正在为一件事而焦虑,或者说,正在为怎样完成一件政治任务而烦恼。这件政治任务就来源于那些夹杂在麦田和油菜花田之间的一株株妖艳无比的罂粟花。
我的老家一直就有种植,交易中药材的传统,直到现在也还是最大的中药材集散地。1948年刚解放的时候,农户们种植罂粟收割鸦片的现象比较普遍。后来我父亲跟我讲起他小时候帮着大人割开一个个球形的果实,一滴滴收集起奶汁一般的浆液,然后放在院子里风干,一点点变成黑色的鸦片的过程,我感觉那简直就是一段传奇。
刚刚解放的老家民风初建,杜绝鸦片这件事自然是新政府的工作重点。镇上的中学小学被发动起来参加灭烟运动。父亲作为小学高年级同学参加了灭烟工作队,动手拔掉了一大片罂粟田。但是他并没有告诉老师,他的妈妈在家里也种着一片。
终于他还是被老师叫到了办公室,老师问他,你家里是不是也种了罂粟?
父亲不敢说有,也不敢说没有。
老师继续说,你不要怕,现在种罂粟是普遍现象,不算违法。
父亲说,种了一小片。
老师说,你是个诚实的孩子,各方面都不落人后,在这次灭烟运动中也不能例外呀……
从镇上回家的路并不远,何况乡间小道边的美景让他熟悉而愉悦,但老师的这番话却让他心事重重地像是心里压了一块大石头。
父亲的踌躇在于,要想拔掉家里种的罂粟,这件事要跟母亲说,因为他的父亲是个私塾先生,基本不过问家里的农事。而他的母亲,我的奶奶,是个裹着小脚,目不识丁的农妇,父亲不知道母亲听了这个断绝家庭财源的事情会有怎样的反应。
父亲回到祖屋的厅堂里的时候,他的母亲刚从田里回来。
父亲坐在她的对面,盯着自己母亲的小脚嗫嚅这问:“娘,地里的大烟长的可好?”
“好着呢。”
“快收了吧?”
“快了。”
“今年的大烟卖给谁?”
“还是那几个烟贩子。”
“那烟贩子卖给谁?”
“那我不知道。”
……
父亲不知道该如何将谈话进行下去,他想到了校长在灭烟动员大会上的讲话,尽自己所能讲给自己的母亲。父亲问:“咱们村上有没有吸大烟死的,或是家破人亡的?”
“……你大伯就是抽鸦片,不到四十岁上就死了……”
我的祖母站起身,对父亲说,“娘懂得你的意思……孩子呀,你有文化,娘听你的。你在学校里听老师的话,好好学习。”
说完这些话,我的奶奶拾起锄头,拐着小脚向自家的罂粟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