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解放初期的街道，大都是低低矮矮的土坯房，好点的也是半砖半土坯的房子。唯有郑家清一色的砖瓦房，在街上如鹤立鸡群。郑家处在地势高的街西头，当雨水大时，水会顺着地势流向东头，砖瓦房安如泰山，成了街上人的避难所。
　　 这天，天空阴沉的如同一口大黑锅，罩在人们头上，压的街上人喘不过气来。
　　 蓬门荜户人家慌乱起来。看这阵势，这场雨来头不小，他们开始找防雨工具，塑料布、草苫子、油毡铺盖在房顶上，满街房顶上都是人头攒动。
　　 雨，不管人间忧愁，毫不客气地从天宫而降。刚开始是面条般的细雨，淅淅沥沥下了两天。到了第三天晚上，雨势开始加大，倾盆大雨如泼水般洒向街上。街上有了房屋倒塌的声音，凄惨的叫喊声参杂在雨点声中。
　　 凤儿睁大眼睛听着外面动静，爹爹嘱咐凤儿，这两天晚上醒着点，不要贪睡，看到雨势不好赶快跑出屋子。
　　 屋里开始有地方漏雨，水珠落在凤儿头上。爹爹在推着她：“凤儿，雨势不好，你快带着明儿去街西头郑大爷家躲躲。”
　　 爹爹又推醒明儿，凤儿拉着睡眼惺忪的明儿跑出屋子，屋外雨水很深，爹爹抓起门后一根木头棍抛给她，他转身去搀扶腿脚不利索的娘，可就在此时，只听得轰隆一声，房子倒塌了！凤儿对着屋子哭着喊了一声：“爹、娘……”，大水便涌进院子。她和弟弟抓着大木棍，顺着齐胸的水流冲到街上，在街上四处漂浮，后来水慢慢消退，她和弟弟被人救下，送到郑家。
　　 郑家满院子都是人，郑家夫妻忙着给街上人腾出家里所有的空闲位置。凤儿搂着年幼的明儿躲在院子里的角落里。明儿像个受惊吓的小猫，卷缩在她的怀中，一脸惊恐迷茫。刚刚十八岁的她不知该怎么安慰弟弟，面对这场突如袭来的灾难，她也不知所措。
　　 等雨过天晴了，她和明儿疯狂地跑到街上，满街道都是水冲击后的痕迹，残垣断壁，一片狼藉。在自家门前，看到倒塌的房子，凤儿和明儿哭喊着爹娘，发疯似地刨着倒塌的房子，直到有人把他们拉开，她如一滩泥瘫在地上。
　　 埋葬了爹娘，郑家夫妻把凤儿和明儿领到了家里。郑家靠着一家小酒馆为生，爹爹曾经给他当过帮工，危难时候，郑家念旧情，收留了他们姐弟俩，让他们有了安身之处。
　　 那天，凤儿和弟弟跪在郑家两口子面前，喊了声：“干爹，干娘。”郑家夫妻含泪把他们扶起来，亲昵地搂着他们。从此，凤儿和弟弟明儿成了郑家的干女儿和干儿子。
　　 郑家儿子郑伟比凤儿大两岁，比十二岁的明儿大八岁。两个不同姓的人家，组成了一大家子。
　　 其实，郑家夫妻收留凤儿姐弟俩，有着自己的打算。郑家人丁不旺，女人体弱多病，早年一直未能生育，唯一的儿子也是在她四十来岁时到处求神拜佛，吃遍苦涩的草药汤子求来的。两口子老来得子，那是视为宝贝啊！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郑伟从小过着“要星星不给月亮”的生活，娇惯成性，在父母面前说一不二，成年人了还依赖父母生活。夫妻俩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也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
　　 郑伟到了说亲的年龄，一直搞不上对象。过去的年代，像他这样的年龄已经是当爹的人了，郑家家境殷实，按理说他该不愁对象。可郑伟面相有点大杀眼球，那小脸好像没长开，五官簇拥在一起，乍一看，好像是夹在核桃里的一团核桃仁。郑伟整日游手好闲，赌博成性，口碑不好，良家妇女谁愿意嫁给这样一个好逸恶劳的懒汉？因此，到了当爹的年龄还是光棍一个。把郑家夫妻急的整日唉声叹气，却无计可施。
　　 凤儿此时走进郑家，让郑家感到了希望。凤儿那是街上的一朵花啊！她白皙的脸庞，乌黑的头发，浓浓的眉毛，晶莹清澈的大眼睛，虽然没有高贵女子的气质，却如原野的一株鲜花，有着一种独特的魅力，养眼耐看。
　　 凤儿和明儿在郑家安身后，郑母和凤儿委婉地说出了他们的心愿，希望她成为郑家的媳妇。郑母拉着她的手，诚恳地说道：“凤儿啊，只要你跟了我儿子，这个家你当爹娘的一半家，我们会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明儿你就放心吧，我们会供他上学，把他抚养成人，哥哥有的就有他的，给他置办家产，结婚娶媳妇，让你们姐弟俩过上幸福生活。”
　　 凤儿含着泪点点头。在落难之时，是郑家给了她和弟弟再生的希望。为了生存，为了年幼的弟弟，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
　　 街上人听说凤儿要当郑家的媳妇，纷纷为她抱不平，背地里暗骂郑家趁火打劫，把一个良家妇女嫁给了一个无赖。可当他们听说凤儿答应了，哀叹凤儿这只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郑家选了良辰吉日，给凤儿和郑伟成亲。结婚那天，郑家门楼张灯结彩，大红的喜字贴在院子中央墙壁上，请来戏班子吹吹打打，热闹非凡。院子里大摆筵席，前来贺亲的人们不断。郑家在大水中赈济街上人，人们虽然对郑伟嗤之以鼻，但对郑家两口子还是心存感激。不看僧面看佛面。街上人还是给足了郑家面子，送些礼品祝贺。
　　 凤儿穿着郑母给她做的嫁衣，上穿大红色的棉袄，下穿青色棉裤，脚上穿红缎子绣花鞋，头披红色蒙头红，款款走到人们面前。再看郑伟，也是新郎官的打扮，难看的嘴脸由于兴奋涨的通红，他抬起眼睛不时地偷偷地看凤儿一眼，心里怦怦地跳动，又按捺住狂跳的心，故作镇静地和凤儿并肩走到爹娘面前，听着掌事的指挥，“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那夜，一朵水灵灵的鲜花凋谢了！那夜，郑家两口子人睡得踏实了。
　　
　　 二
　　 凤儿成了郑家的媳妇，她和郑家夫妻从干爹干娘关系，蜕变成公婆和媳妇关系，双重的身份使她更加珍惜这个家。她骨子里有爹娘勤劳的血脉，她懂得感恩郑家，孝敬公婆，给公婆端茶递水，洗衣做饭，把家里打理的有条有理，把公婆伺候的舒适贴体。两口子脸上经常喜气洋洋，好像年轻了许多，他们感叹着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找到这么一位乖巧懂事的好媳妇。
　　 郑伟刚开始对凤儿也挺关心的，有这么一个温柔漂亮的女人睡在他的身边，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每夜搂着凤儿尽男人的温情之事。事毕，又用甜言蜜语哄逗凤儿开心，把凤儿逗得咯咯笑。凤儿想：虽然他长相不好，但只要对她好就行了。想到此，心中有了少许安慰。
　　 可时间长了，郑伟的恶习便暴露出来了。每天出去赌博，回来便一头倒在炕上，如同死猪一般酣然入睡，推也推不醒。凤儿只好给他脱下鞋子，盖好被子，听着他如雷鼾声难以入睡。等到郑伟醒了，吵吵着：“饿啊！饿死我了，快给我弄点吃的。”
　　 凤儿只好起身穿上衣服，给他做些简单的挂面，他吃了一口，皱着眉头嫌挂面没油水，凤儿又重新给他摊个鸡蛋饼，他吃起来才眉开眼笑。来回折腾，大半夜过去了。等到天亮了，凤儿又忙着起来给一家人做饭。
　　 慢慢地，这样的日子几乎成了家常便饭。
　　 有一天晚上，郑伟在外面赌输了，回家看着凤儿独自在落泪，他便性情大怒：“我说这几天怎么点不顺，整天看着你这个哭丧脸把我的心情都整没了！”
　　 凤儿哀求着他：“你找点事干不好吗？帮着爹爹打理生意吧！”
　　 郑伟不屑地说道：“爹爹老抠，把钱把得死死的，要个钱求他半天不给，哪有我玩几把牌钱来得快？”
　　 凤儿告到公婆那里。公公气得满脸通红，浑身发抖。他把郑伟叫到跟前，对他吼道：“你已经是做丈夫的人了！还整天出去赌博，把我的家风都败坏了！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生下你这个忤逆不道的逆子！”说着，一拳打的郑伟眼前冒金花。婆婆忙拉住公公，对郑伟急切地喊着：“还不给爹爹认错，你把爹娘都气死了！”郑伟只好跪在爹爹面前：“爹，我再也不去玩牌了！再也不赌了！”眼角却恶狠狠地瞟着凤儿。
　　 这是郑伟长这么大第一次挨爹爹的拳头，把郑伟恨得牙根疼，心中暗骂：“这个臭女人，敢告我的状，有你的好果子吃！”
　　 那天晚上，在被窝里，郑伟那双有劲的手在凤儿身上狂拧，却不准凤儿喊出声。还恶狠狠地在凤儿耳边威胁道：“你敢叫，有你更好受的！”
　　 凤儿泪水哗哗地流着，泪水打湿了枕巾，却不敢叫出声来，只能痛苦地呻吟着。那一夜，郑伟直到折腾得精疲力尽了，才呼呼入睡。
　　 第二天，明儿来到姐姐屋里，看到姐姐满脸泪痕，惊讶地问道：“姐姐，姐夫又欺负你了？”明儿虽小，但他已经是十几岁的小伙子了，他目睹姐姐整日郁郁寡欢，为姐姐抱不平，却又人小力薄，无能为力。
　　 凤儿微笑着安慰明儿：“明儿，姐姐没事，不要为姐姐担心。”
　　 明儿不放心地出去了，他却很有心机，不一会儿，把干娘搬来了。
　　 婆婆迈着小脚走进凤儿屋里，拉着凤儿的手，撩起她的衣服，看到她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累累，她又气又急，骂道：“这个混蛋，让你爹知道了少不了用棍棒抽他。凤儿啊！你受委屈了！”婆婆泪眼婆娑地说道。
　　 “娘，别给爹爹说了，让爹爹生气。但愿他以后当了爹恶习会改了！”凤儿把衣服放下，轻声对婆婆说道。
　　 “是啊，是啊！但愿他有了孩子会浪子回头，让一家过上安宁的日子。”婆婆说着，眼中闪着一丝希望的目光。
　　 她从自己的手腕上摘下戴的一副金手镯，递给凤儿。“凤儿啊，这是咱家祖传的一副金手镯，相传是祖上从宫里带出来的，也是咱家最值钱的东西了！我视为宝贝，今天你受委屈了，娘交给你吧！”说着，她拉着凤儿的手，给凤儿戴在手腕上。金光闪闪的手镯，耀眼华丽，立刻把凤儿衬得高贵起来。
　　 凤儿忙挣脱出手腕，想摘下来，婆婆按着她的手，说道：“凤儿，我可是把你当做后人传给你的，你要传给孙子。娘老了，给了你就安心了！”
　　 凤儿眼含泪水，温顺地点点头。
　　 她们正在屋里说着，郑伟走了进来，他一眼看到凤儿手上的镯子，眼睛一亮：“成色这么好的镯子，一定值不少钱吧？”
　　 母亲对他训斥道：“这是我给凤儿的礼物，臭小子，你打得她浑身是伤，当娘的于心可忍？以后你再这样对他，我就让你爹教训你！”
　　 明儿也在一旁怒视着他，紧攥着的小拳头恨不得砸在他身上。
　　 郑伟忙堆满微笑对母亲说道：“放心吧！娘，您对凤儿这么好，我也会好好待她的，谁让她是我的媳妇呢！”
　　 母亲点点头：“总算你说个人话。你们过好了，爹娘也安心了！”说完，和明儿起身回屋了。
　　 婆婆走了，只剩下凤儿和郑伟了！郑伟出乎意料地温柔，他一把把凤儿搂在怀里，摆弄着她胳膊上的金手镯，一脸惬意。
　　
　　 三
　　 一场大水让街上人元气大伤，来酒馆喝酒吃饭的人寥寥无几。加上郑家夫妻不断施舍汤饭赈济灾民，耗去大量粮食钱财，酒馆生意举步维艰。
　　 凤儿和郑伟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这段时间，郑伟每天帮着爹爹打理酒馆生意。其实，本来郑家夫妻完全忙得过来。明儿在读书，凤儿料理家务，看着郑伟在家无事可做，爹娘让他来酒馆占住他的心思，免得他又跑到赌场胡混。可郑伟在酒馆也是魂不守舍，有时还偷拿钱柜里的钱；有时对客人口出不逊，惹是生非。父亲一气之下把他赶出酒馆，他又开始混迹赌场。
　　 这天晚上，郑伟回到家中，一进门便搂着凤儿大哭起来。凤儿不知所措。一向强势的丈夫怎么突然软弱起来。凤儿忙问他怎么回事？郑伟哭泣着断断续续说出缘由：原来他赌博输了，手里没了钱，赢家紧追不放，他无奈之下只好给人家写下欠条，把家里的酒馆作为赌债押给了对家。欠条写明：如果在限定时间里无能力还钱，对方有权收走酒馆，抵消他的赌债。
　　 凤儿惊呆了。她知道，酒馆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失去了酒馆，一家人该怎样生活？公婆如果知道这个消息那不得气死！她绝望地望着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懦弱的凤儿第一次动手打男人，强悍的男人也没了昔日威风，跪在凤儿面前，用手不停地扇着自己耳光：“凤儿，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可我也是被逼无奈啊！快想想办法吧！如果让爹娘知道了，还不得把我赶出家门。求求你了，救救我吧！”
　　 凤儿愤怒地说道：“你自己做的孽，我怎么能救你？！你等着爹娘惩罚你吧！”
　　 “能的，你能的，凤儿……”郑伟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凤儿的手臂，指着她手上的金手镯说道：“凤儿，把这个给我抵债吧，等我将来翻点了，再把它给你赎回来。”
　　 “什么？”凤儿惊呆了，“你怎么会想到用这个抵债！这是娘的心爱之物啊！家里的传家宝。娘让我给孙子留着的，她知道该多伤心，她老人家能原谅我吗？”
　　 “我会很快把它赎回来的，用它只是缓兵之计。相信我，凤儿，求求你了！你就把我当成孙子吧。”郑伟不停地在凤儿面前作揖，真如孙子般。
　　 “不行，你拿走也得让娘知道。”凤儿果断说的。
　　 “不行也得行，这是我们家里的传家宝，你们姐弟俩进我们家就是想霸占我们的财产，娘的宝贝不给我竟然给你，你用什么迷魂药把娘蛊惑了！”郑伟恶狠狠瞪着凤儿，“告诉你，家里的东西我想要就一定要得到，爹娘都会让我三分，别说你个臭婆娘了！识趣地乖乖给我，不识趣滚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