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红梅花儿开(小说)
“羞不羞啊?你们咯一群伢儿!”寿保儿还正准备绘声绘声地继续往下说时,红梅姨细声细气的声音从田垅那边随风飘来,也飘来了一朵一朵的白云。是红梅姨又去山上牧羊了,她款款地走近孩子们,一脸严肃地说:“万千的好样你们不晓得学,还是人不是个人呐!”把手中的羊鞭啪地在寿保儿头顶一甩,便跟着羊群上山去了。
时光里虽然对年长自己四五岁的寿保儿所说的吉会计和葛治安两人同时争抢着进攻富农老婆吉竹娥的事似懂非懂,却对红梅姨含沙射影骂出的还是人不是个人的话颇感纳闷。因为吉跛子和葛癞子,一个是大队会计,一个是治安主任,都是根正苗红的大队干部。
其实有一些秘密是根本就藏不住的。就像井湾里村口的资水,日里夜里川流不息,即便是拦江筑坝也没办法阻挡它汇入洞庭,注入大海。时光里心中的秘密终于在过小年的那一天真相大白于井湾里了。奶奶一大早就催时光里起床,告诉他今天家里请人杀年猪,嘱咐他早一点到王奶奶家去,请她们一家三口中午到家吃小年饭。请迟了对人家不恭敬。这是自时光里稍谙世事后,几乎年年这一天必做的一件正经事。因为王奶奶家人口太少,几把大米和红薯米过滤的米汤不足以喂养一头腊月就能出栏的壮猪,而好几百只山羊又全部是为生产队牧养的,所以每逢过小年家杀年猪时,奶奶都要请她们全家一起来家里吃一餐饭,并且还会送一块五六斤的猪肉给她们过大年。
然而却只见王奶奶和孙子望郎俩个人盘在偏厦的火塘边烤着明火。火塘的中间,是从偏厦的房梁上悬下来的一个用空竹子与山楂树条制成的梭筒。这是井湾里常见的一种炊具。入冬天冷,一般都不再在柴灶上煮饭炒菜,而是在火塘中央用梭筒吊着饭炉和菜锅,既可做饭菜,又可烤明火,是一举两得的事。此时,王奶奶家的梭筒钩上就正好吊着一只铁锅,没有捂盖子的,里面还炖了一个开成四大块的猪头肉和一片一片的白萝卜。汤酽酽的,好香好香呢。听见时光里一进偏厦,王奶奶就主动的说:“替我谢谢你奶奶哦!今年就不去麻烦你们家了,你看,我们家也早就备好了过年肉哩!”随着王奶奶手指的方向望去,偏厦的案板上果然摆着一大菜盆鲜猪肉,上面还撒了薄薄的一层食盐。时光里还奇怪地发现,那根从不离身的牧羊鞭却没有在王奶奶手中……他也突然想起今天还没见红梅姨上山去牧羊。
后来就终于明白了,王奶奶的女儿,也就是时光里常叫的红梅姨已随袁瓦匠去新化了。消息一传开,井湾里像煮开了一锅粥,有人还说要去公社派出所报案。但王奶奶却很是平静。老人家柱着一根拐扙硬是挨家挨户地去说好话:“你们要是真爱护我家红梅,就成全了他们俩吧!”还尽说人家袁瓦匠想得如何的周到。袁瓦匠确实是个不错的青年。他硬是赶在腊月小年前就完成了全村所有木屋的检漏,跟村里人结完帐目后,还诚诚恳恳地跟王奶奶老人家做了一整天的工作,说是安顿好家里后,只要她老人家愿意,过了年就把王奶奶祖孙俩都接到新化去。还说一定会待她如亲娘,待望郎如己出。王奶奶说着说着老泪就淌出来了。还生怕人家不相信,末了又从怀里掏出一大摞皱巴巴的钞票来,“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他袁瓦匠辛辛苦苦检漏翻瓦积攒的钱全都给我们祖孙俩留下了,还给家里买了一大菜盆过年肉呢。就是怕不好意思面对大家,他俩是昨天夜里就摸黑走了的。”
屋后羊圈里的羊们“咩咩”地叫成一片,似是在恳求村人们不要难为它们的主人……其实也只有羊们才知道自己主人执意要离家出走的真正心思,因为一连好几个夜晚,红梅姨把白天割来的草料整理好搁上羊圈横枕后,又会同她的宝贝羊们掏一阵心窝子,“女人一生遇上个好男人不容易,袁瓦匠就是一个好男人。但我又不能把他留在井湾里,我担心村里的个别坏男人迟早会容不了他,再说我自己也害怕家门口那幽幽深深的水井……我千想万想最后才想到选择了同袁师傅先私奔,等过了风头后再偷偷地把娘和望郎接到新化去。只是委屈了你们要跟新主人,我已经给你们备足好几天的草料了……”
羊圈里“咩咩”的私语是与羊们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王奶奶听出来的,但她却只跟时光里的奶奶说过这一席话,她知道即便是跟别人说了那也是白说,弄不好还会笑她是闭着眼睛说白话。
“你家红梅的想法是对的。”时光里他奶奶说:“你是看见哩,咯几年资江的水总是浑浑浊浊的,咯证明人的良心都开始变坏了。”
“是啊!人心不古,会出大麻烦的。不晓得新化会不会太平?”
“那也难说。但愿上帝能够保佑好人,留几颗良心的种子!”
两位老人的话有些深奥,时光里似懂非懂,但是最后那一句“留几颗良心的种子”,却深深地种在了蒙童的记忆深处。
在瞎眼王奶奶的千般恳求下,井湾里终于平静下来了。
但平静只是暂时的。不久又从治安主任葛癞子和跛了一条腿的吉会计口中传出话来,而且理由堂而皇之,他们的意思是说:井湾里民风淳朴,路不拾遗,无论家贫家富,木屋的正堂和两档的偏厦都是从不上锁或上门闩的;即使是有外地人从井湾里过路,或上茅厕,或喝茶水,随手推开哪一家虚掩着的门方便就是。如今却出了拐跑人口的大事!村支书建忠叔听了也觉得应该有一个交待,后来干脆就通知了所有在村里的大队支委召开紧急会议,专题讨论了红梅姨跟袁瓦匠私奔的事。会议开到很晚,村里的老人及妇女们,尤其是忠厚的庚伯,都替红梅姨和袁瓦匠捏了一把汗。但会议结果却大大的出人意料。
经村支委会研究决定:
取消黄书良与薛红梅的婚姻资格,薛红梅可按照自己的意愿另择对象。此决定拟报人民公社民政所审批后生效。
中共井湾里大队支委
一九六八年腊月二十八日
决定是建忠叔支书亲自起草的,他还真是考虑得细致,当晚就嘱咐大队会计吉苟华也就是吉跛子用红纸黑字写了若干份,并从上村到下村共贴了十多张。第二天一大早,又专门委派葛布青也就是葛癞子去公社民所审批决定,而他自己和大队长却是赶往新化泊溪村去接红梅姨和袁瓦匠回井湾里,说一定要劝动袁瓦匠到井湾里安家落户。
村人们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在那晚的大队支委会上,吉苟华和葛布青两人还当众对自己以前的行为做出了深刻的自我批评。而且两人的话都说得很感人,大意是听了王奶奶所陈述的她女儿薛红梅之所以离家出走的原因以及回顾了袁瓦匠这些年在村里所做的贡献后,极为感动也深受启发,想想自己毕竟还是一名共产党员,一名基层干部,却连一个外地来井湾里检屋漏的瓦匠都不如,真是良心被狗叼走了。
或许他俩内心深处还有别的动机,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村里一时间有蛮多人说:袁瓦匠真不愧是个检漏高手,既捡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好家庭,更捡来了吉跛子和葛癞子失落的道德和良心。
时光里他奶奶却有些不以为然,像打哑谜似地说:“流水若腐,良心必坏,得看日后是么得潮流。”老人说着又仰首望了望苍天。
时间如井湾里村口的九峡溪溪水,也如时光里家左侧的一江资水,或粼粼,或汤汤,仿佛一眨眼便是许多年流了过去。之后所发生的许多事情,尤其是文化革命进入到高潮时吉跛子和葛癞子与红梅姨一家的恩恩怨怨,时光里虽然记得真真切切,却不忍再去回顾,因为那毕竟是一个令人性的丑陋和罪恶竞相迸发的特殊年代,是吉跛子曾经说过的“哼,这笔债迟早要讨回的”最佳时候,也是奶奶曾经预言过的“流水若腐,良心必坏,得看日后是么得潮流”的潮流吧。
但时光里却照例把自己从百度中点出的那一首“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的经典老歌大声地唱了出来,虽然中间有过停顿,那是因为他唱着唱着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场铺天盖地的纷飞暴雪,他分明看到井湾里的田垅白了,山岗白了,村子里通往小镇唐家观的纤道上,脊背仍然硬朗的袁瓦匠和身材依旧窈窕的红梅姨两人手拉着手,一人胸前却各吊着一块纸板,纸板上还写书着“一对苟合男女”六个墨色极黑的大字。最吸引时光里的还是红梅姨脖颈上那一条如火苗般在风雪中飘扬的红色围巾,他已经毫无含糊地确定,那就是袁瓦匠早年间送给红梅姨的那一包软软的东西里的东西,虽然一直没见红梅姨舍得拿出来。难道是因为她早就知道真正的严冬还没有到来么?
于此情此景中,少年的时光里便想到,红梅姨和袁瓦匠的心中或许是温嗳的,因为那如火苗般的围巾是那么艳丽,那么耀眼……
却是瞎眼的王奶奶在自家木屋的堂前如一根枯瘦的木桩杵着,尽管她的手中仍然握着那根曾经三下就抽死过一头豹子的丈五羊鞭,白发苍苍的老人已然生出了一种鞭长莫及的无奈之感……王奶奶正要仰脸呼喊苍天时,纤道上却倏忽间传来了袁瓦匠粗犷的放歌:“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唤醒百花齐开放,高歌欢庆新春来新春来新春来………”是啊,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是检漏的袁瓦匠不想让自己的爱妻就这样苦着一张姣好的鹅蛋脸走进唐家观去么?他们已经是合法夫妻,要去就大大方方地去。
此时的王奶奶心头一紧,也立马就想到了一定要阻止女儿和女婿就这样依从了井湾里的恶人,到唐家观镇上去游街示众。但是怎样才能够阻止这眼前的一切呢?建忠支书已经靠边站了,就连敢讲几句公道话的庚伯,也已经被如今升迁为大队革委会主任的吉跛子和仍然是治安主任的葛癞子打成了牛鬼蛇神的保护伞,是的,老人家一定还想到了时光里的奶奶,可又一想她除了喊几句“上帝”又能帮得了什么?
“良心都被狗吃了啊!”一腔苍老的呐喊声突然迸出,王奶奶单薄的身子晃了几晃,如一片枯叶般坠入了她家门前左侧的深井……
最先听到喊声的是女儿薛红梅,她几乎是奋不顾身地拉了男人袁瓦匠就往回走,两人胸前的纸板上也飘满了雪花,黑字早已模糊不清,唯有红梅姨脖颈上那一条红色的围巾在风雪中飘扬着,特别耀眼。
暴雪仍然在漫舞,资水呜咽,井湾里崖畔上的梅花血红如火。
……时光里沉沉地叹息了一声,已知天命之年的深邃目光由远而近又回到了面前的电脑,他虽然很想再从百度中搜索出那个特殊年代的“文革”二字的关键词,抚着胸口的手却有些发抖,不敢轻松开。
他是害怕自己胸口深处的那一颗良心也会在不经意间失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