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她骑着小桶飞走了(小说)
美丽的法官,我发誓以下我说的全是事实。像我五十三岁的年纪,副教授身份,未来啥样,基本望到梢了,没必要撒谎,对不对?如需咒语,那我指天盟誓:但凡口出假语,天谴雷轰。你说我贫?我贫了吗?只是不想让你太严肃,你正襟危坐搞得我很紧张哟。在没有证据证明我有罪的情况下,咱们还是平等对话吧。所以,你不必严肃。人说什么话,要看对象。你的言行举止,直接决定着我回答问题的态度、深度和广度。你别皱眉,漂亮的女士皱眉可不好看。好,咱言归正题。你让讲讲出事经过?我没在场,不敢妄讲。对组织要坦白,对人要诚实,不得随意编造。特别是面对你这位美丽的法官,不诚实,良心何安?还是从我认为的关键节点讲起吧。不过,事先声明,对涉及的人,请保护为盼。无论是我的孩子,还是其他人,请均如此。谢谢!我给你鞠躬了。请给我一杯水,让我润润喉咙,当老师讲话多,喝水也就成了习惯。嗓子舒服了,我就慢慢地讲来。文学强调,要注重细节,作为一个讲授文学的老师,我会努力地还原事实的枝叶,以此不辜负你的美,它让我赏心悦目。好,让我先从两个月前的一天晚上说起吧。
一
她说,一整瓶够了吧。
我握住她的手心写道:别胡来。
她说,我心已决,你走吧,明天九点回来,如果第一套方案失败,再进行第二套,手狠点,一了百了。
我左手松开她的手,拭完眼角的泪水,仍握紧她的手心,写道:我不同意。
她说,你哪像个男人呀,还哭?有啥哭的?说着甩开我的胳膊,伏在床上抽泣起来,边哭边说,你这是害我呢,你懂不懂?你按我说的去做,我会感恩你一辈子。记着,明天九点回来,如果第一套方案失败,马上进行第二套。然后通知皓皓。就你俩送我走,谁也别告诉。快走!我不动,她站了起来,推我,撞倒了梳妆台前的椅子,我一把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她说,我知道,你不忍心。要不这样,她沉思了一会儿,叹息道,人生一场,不隆重也不好,咱来个告别仪式吧。她说着,手摸着床说,你去洗澡,我换下床单。真是,大晚上的,换什么床单?我心里如此想,没敢告诉她,她亲了我一下,说,去吧。她的脸微微泛红,在灯光下很是妩媚。
我以为她改变了主意,浑身好像卸下了重担。是谁,都要改变这个魔鬼主意的。我拿着浴衣进了卫生间。她去洗澡时,说,放上咱们最爱听的《蓝色多瑙河》。我说我给你搓背。她说,不用。说着,关死了洗澡间的门。
床单竟然是新的,新买的衣服或床上用品,她都要先洗一遍。床单散发着茉莉花味的洗衣液。床单铺得平平齐齐,左右两面,长度均等。为此,她一定费了很大的劲。她一直给我说,凡事不要马虎,跟她们记者写稿一样,一个标点符号,用得不当,意思语态就两样了。她本来会是一个很有发展前途的记者,可上帝大概觉得我们太幸运了,就狠狠地给我们来了这么一下。
她进来时,戴着墨镜,穿着件火红色的透明睡衣。客观地讲,她的身材还是那么苗条。我要靠近她,她说,今天你只管享受,我好好伺候你。她一摸我的下体,说,别戴那个,不需要。原谅我,当着你的面说这些,让你脸红了。我不隐瞒任何我知道的细节,好,你不介意就好。那我接着说。
我没有取,给她手心写道:安全。
她说不用。说着,轻轻取下来,摸了一卷纸,包了起来,我接了过去。她伏在我的身上,先是轻轻的,接着动作就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大面积地吻我。她那小嘴,真的,就像蜜蜂钻进人身体里一样,搞得我浑身酥软。再往细我就不好意思说了,你一定懂的,如果你有了男朋友或结了婚的话。她一直在上面,這是十三年来,她第一次这么尽兴地采取主动。你想一想,一个戴着墨镜、穿着一袭红装的女间谍骑在你身上,一会儿桃花柳绿,一会儿暴风骤雨,你什么感觉?我们几乎同时到达了巅峰。我洗完回来,她还在床头坐着,我拉开被子,刚要躺下,她说,走吧,把门锁好,照我说的做,如果你还怜惜我的话。我给她手心慢慢写道,天晚了,再好好想想。
不,你快走,快走!我不想见到你。她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然后一脚把我踹在了床下。我还在犹豫,她又喊,走,再不走,我就死给你看。她说着,头就往墙上撞,我一把抱住她。她说,走,走得远远的。我在她手心写道,若悔,找隔壁。她说,知道,你对我好,我记着呢,只有下辈子还了。记着我的话,找老婆别找那些小妖精,她们会把你吸干的。找个年纪相当的,会做饭的,你跟儿子太挑食,要找个花瓶,瘦了我儿子,我就是变成鬼也要找你跟妖精算账。说着,把我往大门口推,我死抱住她,眼泪流个不停。她说,记着,我在你衣柜下面给咱孙子留了一笔钱,密码是咱儿子生日,那钱是我为一个企业写的报告文学,本想当小金库的,现在也用不上了。你那么优秀,不少小妖精牵挂着你,不用我担心。我最难放下的是儿子。记着,告诉他,我爱他。在哪儿,都爱。说着,把我推出了大门,啪地上了锁。
一出单元门,吸着满院的花香,我长长地出了口气,想着,也好,这样的确一了百了。十三年了,我从一个很有发展前途的系主任,成为单位一个可有可无的副教授,其中的憋屈实难诉与别人,这样做也算有个交代了。虽然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可我毕竟生活在社会这个群体中。我打上车,想了半天,原有的朋友早已疏远,这时想不起一个能喝点酒诉说苦恼的朋友。不是我消极,你对他人越来越没用时,你在别人心目中自然就可有可无了。
方琳。我忽然想到了方琳。对,女的。方琳一听我要去她那儿,她说,太晚了,不太合适吧。我说,你说不合适那我就不去了。她说,欢迎,热烈欢迎欧阳教授。
你别用那种眼光看我。你说让我讲讲我跟方琳是什么关系,这样好不好,还是让我按我的讲述节奏来讲,适当时,我会进行补充,放心,我不会隐瞒任何一个情节。需要时,我会坦白一切。方琳是单身,她特立独行。知道你们要找我谈话时,她说,如实说,一定要如实说。我说那对你不好,她说,我不怕,我做的事从不怕人知道。她跟我在一个大学教书,我讲文学史,她讲创意写作。
方琳的家离我家不到半小时,我到时,她穿着睡衣,竟然也是红色的,只不过她是和式的,就是系带子的那种,而我妻子穿的是袍子。她这个打扮,还是让我吃了一惊。真的,我们只看过一场电影。关系没有到穿着睡衣相见的地步。当然,这怪我,晚上十点半了,到一个单身女士家去,人家有其他想法,也正常。越看那件红色的睡衣,我越紧张,说,你换上衣服吧。方琳好像不认识我似的看着我,突然像受到侮辱似的兔子甩门进了卧室。我急步上前敲门,她也不开。我说,你听我解释。半天,门才开了,她坐在床前抽泣。我说,今天晚上,她也穿了这么一件红色的睡衣。方琳回头看着我,好像在思索着我话的真实含义。真的,所以我很受刺激。方琳这次好像信了,她说你先出去,我一会儿就来。
我坐到餐桌前,桌上点着一支高高的红蜡烛,两个高脚杯里倒满了红酒,还炒了三个小菜。都是我爱吃的小菜,清炒豌豆尖、糖醋鲤鱼、红烧牛肉。还有一束黄玫瑰,显然是刚从花店买的,还带有轻微的压褶。这正是我渴望了很久的,现在却没心思坐下来。
方琳出来,换了一身素色运动装,说,我在家习惯了,你别误会。我说怎么会呢?她端起酒来,说,来,祝贺你迈出了人生第一步。
我喝了一杯。
她给我夹菜,我吃。
她给我再夹一筷子,我又吃。
她说,你是不是一直让我给你夹一口,你吃一口?
我说,不饿,放在我盘子里了,不吃,又怕浪费,只好吃了。
她嫣然一笑,说,今天晚上怎么能出来了?你儿子在家?
我拿筷子的手哆嗦了一下,答非所问,如果她死了,你说好不好?
方琳显然愣了一下,然后拿筷子敲了我一下头,又胡话了,把你能的,好像生死能由得了你。
我说,你就回答假若如此,好不好?
我觉得嘛,她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当然,生命不是由我们决定的,这要看老天爷了。咱们怎么能剥夺一个生命活着的权利呢?那太残忍了。
是她自己的选择呢?
那我们得劝她,世界上还能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吗?既然连死都不怕了,还怕活着?再说,如果我们做亲人的,知道了而不阻拦,那以后真出事了,后悔就是一辈子呀。
我拉起方琳的手心就要写字,指尖落到她手心里了,才想起把人搞错了,忙说谢谢,我家里有急事。说完急步奔出门,冲向电梯。方琳在后面说,你怎么了?怎么说走就走了?我说回头再向你解释。
走进家,我轻轻开门,发现卧室的灯仍亮着,蓝色多瑙河波光粼粼地还在我家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她正坐在床前边流着泪边叠着自己的衣服。
桌头柜上放着一整瓶的安眠藥,在台灯光下,鬼魅般地发出幽蓝的光。
她鼻子尖,我怕她闻到我身上的味道,坐在主卫的马桶上,打开手机,隔着窗子,密切注视着她的举动。
她打开了我的衣柜。我衣服少,在最里面的柜门。因为与桌头柜挨着,下面的柜门一般不开。她先挪开床头柜上的台灯,然后把最下面的柜门打开,坐在了地毯上。那是我夏天的衣服,基本上都是丝绸的,有些皱巴。她放在圈着的腿上,一件件地抚平叠好。然后把一个装着厚厚东西的大信封压在了最里面。就在她起身时,头磕在了墙上,可能撞疼了,她摸了好半天后,把桌头柜搬回原处,就在这时,那个瓶子掉在了地上。她当然发现不了。她放好台灯,抹了一把泪,慢慢走进儿子的房间。我快步走进客卫,这儿正对着儿子的房间,她把儿子的柜子从上到下都整理了一番,然后摸起儿子的照片,伏在桌上大哭起来。我难过得不忍再听,捂着嘴,看她重回卧室,我信步跟着。她忽然不动了,侧过身。我说过,她的鼻子很尖,我忙用手捂住嘴,晚上我们吃的是油泼面,她擀的面。她喜欢吃我用葱花、小白菜、蒜末、豆腐加辣椒,用油泼成的面。她一定是闻到了大蒜味。她过去很挑剔,不吃大蒜,不吃羊肉,买回来的菜,能冲洗十遍,还要在水里再泡半小时。对了,还有洁癖,每次让我洗手,还要用洗手液。她走进卧室,我马上进入主卫。她又出来了,要干吗?卫生间太小,我一看她要进来,急得立即跳进浴缸,并立即拉上浴帘。她是来洗手。我能闻到淡淡的洗手液的味道。然后,她走回卧室,手开始摸桌头柜。她在找瓶子?对,一定是。我看着滚在墙角的瓶子,偷偷笑了一下,然后架起二郎腿,打开百度输入“神经纤维瘤”,然后按了搜索。
出来一大堆网页,我正要打开,听到一阵响声,急步跑进卧室,台灯掉在了地上,电线绊倒了她。她伏在地上,双手摸索着。在柜子边、床前,在柜下、床底,胳膊伸出老长地摸索,手出来时,仍是白白净净的。我又要岔开话了,我说过,她特爱干净。每天能把家里的地拖好几遍。木地板和地毯接缝处,别人家都脏兮兮的,但我家永远是干净的。她坐在地毯上,喘了一会儿气,又开始找,这次,把范围扩大到了门边,对了,离瓶子不远了。
我站在卫生间门边,手捂着嘴,看着她快靠近瓶子了,很想抓起瓶子扔到垃圾堆,可我没有。美丽的法官,我是一个自私的男人,真的,那时我的心境非常复杂,我既想让她吃药,又怕她吃药。
拿到瓶子,她坐回床上,脱掉了家常穿的睡衣,换上了一条黑色无袖齐领的连衣裙,从我那边床头摸起一瓶矿泉水,坐回她经常睡的左边,打开了药瓶。却并没有吃,而是哭了。我看到她拿起了手机。她想打电话?我给她设置了一开机显示的就是我、儿子的手机号。我也多次教过她如果家里没人,她只要按左下角,那是电话图案,再按左上角,第一我,第二儿子。这两个电话随便打,半小时内,我们肯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她身边。还有,我每月给对门邻居大妈一百块钱,让她不时到家里看我妻子需要什么。也让她有事时去敲邻居的门,寻求帮助。
她拨了一下电话,瞬间按掉,忽然抓起瓶子,把一瓶药倒在手心。就在往嘴里放时,我一把打翻了药。
欧阳明,你是个王八蛋,你说话不算话,你是个胆小鬼。她骂着,把被子盖得过了头,然后说,欧阳明,快来,把我闷死。记得你给我讲的迈克尔·哈内克导演的那个获奖影片《爱》吗?丈夫把瘫痪的妻子闷死了,就效此法。快,痛苦一下,就全解脱了。
我躺在她身边,由着她哭,由着她打我,抱着头,如死了般一动不动。
如果以后还发生这样的事,我还会如此做的。真的,毕竟我们生活了二十五年了,小猫小狗相处久了,都生情,更何况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再说,你看过她的照片,人到中年了,她还颇有风姿,就是现在走在大街上,也是有回头率的。就在前几天,我带她到公园去转,方琳打来电话,我让她坐着别动,我一会儿就来。电话时间不短,约四十分钟吧,我回来时,发现一个小伙子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不停地说着什么,还不时地把手搭在她肩上,我当时就火了,一拳打在了那小伙鼻子上。那小伙委屈地说,我啥也没干呀,她让我坐的。她不知内情,一只手扶着墨镜,笑得合不拢嘴,说,刚才坐在我跟前的那小伙子长得帅不帅?气得我好长时间都没理她。她拉住我的手,让我在她手心写字,让我说我没生气。我当然生气了。她说谁会看上她一个废物呢?说着,哭了。我这才告诉她,我气消了。
喜欢这部中篇小说,无论是故事,还是叙述方式,均堪为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