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院戏曲成为昨日黄花，只为一些老掉牙的先生太太们所赏识。北城原本就不具规模的剧团迫于生存困境，一夜间解散了。剧团的多数加入当地人称“吃糕队”的，敲锣打鼓轰轰烈烈走村串户去给谁家的红白喜事助个兴，混碗饭吃，到也快活热闹。汪明真赶着下海的潮开起一家“明春”贸易公司，从外地进红枣、大米，把本地产的小杂粮销出去，收效却一直不那么乐观。汪春是那种表面上嘻嘻哈哈骨子里却极要强的女人，什么时候都想是“人尖子”，她动用走红时的人际关系，调入妇联会，任妇联副主席。原先剧团的同僚们得知，一片哗然。议论说，就她？读个报纸都不流畅，能当主席？这不正应了那句：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汪春不承认她不行，上任伊时，汪春装扮得千娇百媚，把自己奉送给一位对她垂诞已久，感觉不那么恶心的饮料公司老板，从他手中接过五万，用于妇联会“素质教育学校”的开学典礼。妇联那边的，全恭维她，还是汪主席能干！之后，那老板再打电话，她只推托，了事。汪春只一次对不起汪明真，在心里不止一百次地求他原谅。当时，她还没料到，她和丈夫的想法会越离越远，他和她的隔膜会越来越深。
　　 在妇联会工作，和领导们离得近了，听说了他们好多的私事。汪春得知刘之达的夫人黎春子患子宫癌，大范围切除术后，不适应症状表现严重，又患上什么美尼尔综合症，长期抱病在家，激素药物类用得多了，形体走样，性格也变得古怪，脾气暴燥常和刘之达吵。
　　 刘之达是责任心很强的男人，他不是怕，而是不愿黎春子伤心，尽可能多陪她；回到家，洗衣、做饭的什么都干。表面上那么风光的男人，会有如此的糟心事，汪春同情刘之达，为他心里不好受。
　　
　　 五
　　 追忆的镜头摇到了1998年，刘之达去世后，汪春脑子里像放影片，只要余暇，便出现和他们俩有关的混乱片断，不分轻重，没有次序。主角不变，配角和场景有时错了那也说不定。当时，几个省的黄金强档正热播电视连续剧《雍正王朝》，街头的音响不时传出那英和王菲联唱的《相约98》，一曲《好汉歌》让人们学会了“该出手时就出手”……而好多附庸风雅的人都在读一本叫《学习的革命》的书，汪春也读了。她不是为跟风，是出于提高自身素质的需求。汪春是很有心劲儿的女人，从剧团调进妇联会，别人都比她文化高。她怕人看低了，一有时间便读书，先是读各式各样的名人传记，后来自学完成“成人自考”管理专业，读的书更杂了，从达.芬奇的《艺术美学》到蔡量的《知识决定论》，甚至于《金刚经说什么》旁门左类，找到什么读什么，做了大量的读书笔记。虽然她旁征博引时不免有“囫囵吞枣”之嫌，但汪春在千人万众的大舞台上抛头露面过，讲起话来不怯场，上级领导来检查什么的，听她汇报，都认为她是很有水平的妇联干部。
　　 正是北城换界选举期间，刘之达将由常务副县长升任县委副书记。原先的妇联主任——那位说话时像有人捏着嗓子，提不起声音来的半老女人到龄了，有两副主任和汪春竞争她的位置。她们台前幕后活动频繁，不知谁使出了杀手锏——夕阳西下的近郊草滩，刘之达和汪春曾经偶然去散过步的地方，被谁极为夸大其词地用彩色的粉笔勾勒出一男一女牵手、并肩、搂腰种种亲密状的画面，那线条虽是简捷，但男的戴夸张得遮了半张脸的眼镜，女的留及肩的长卷发，分明是刘之达和汪春无疑；还有主会场对的政务公告栏中，不时被人贴出汪春是媚狐子，刘之达和她搅在一起有失政府官员体面的电脑打印“小字报”。
　　 两人的所谓“关系”第一次亮相，与北城的政治舞台联系在了一起。
　　 那时汪明真开个制作“工艺玻璃”的作坊，没有市场，贴一笔钱，心里正窝着火。听说了小字报的事，起大早去撕，回家把一堆碎纸屑摔在汪春的面前，脸冷得比过数九寒天的冰，说，兴都让你败完了。
　　 别人造谣，你不安慰我，还跟着起哄，什么水平？汪春也正没好气。这话一完，她真觉得丈夫没水平了。两下一对照，更认定了刘之达是不可多得的好男人。那次会上，汪春为表示郑重，更是为把自己装扮得出众一点，特意买了一件彩条高翻领内衣，碰上刘之达，他笑说，如何穿这衣服？这不像你平时的风格。汪春回家便脱掉，后来捐了灾区。
　　 冷不丁地听别人把他和她扯在一起，汪春既兴奋又担忧，生怕影响到刘之达的政治前途。和他提了，他根本就不放心上。说，身正不怕影子歪，我们是什么关系还有比我们自己更清楚的？那样子到像是汪春多心了。
　　 果然，闲言碎语并没影响到他当县委副书记，而她意外惊喜的升任了妇联主任。
　　 那之后，北城政界几乎谁都知道他俩的关系不一般。俩人常一起下乡，一起去参加会，在众目睽睽下相互表示关心。很多人说她是他的情妇。还有人反驳说，不要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想的那么龌龊，也许他们只是处得好呢？
　　
　　 六
　　 这是一家名叫“妾心”的小酒馆，店面不大，由一位干瘦得没点女人味的老板娘和一位胖胖的名叫小倩的丫头打理着。烧菜的躲在里间从来不露面，想来是位五大三粗的男人吧，因为切的菜都很粗愣，放的胡椒粉又太多，让人吃得直淌眼泪，吃过几次又上瘾，吃了还想吃。想来，食客们多是这样迷上这家酒店的吧。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台架上放各色小菜和各类白酒，还有一些大包装的饮料，供客人们自选。主食一年四时不变，只有米线和炒饼。同样放了多多的辣子，米线被染成了红的。这可能是本店风格，谁都不提疑异。来这里的除了匆匆赶路的过客，多是借酒浇愁的男人。他们需要刺激。酸得过火苦得过火或是辣的过火吧。看来，经营者懂点心理学。
　　 靠窗户的一张小小四方桌子上，铺了看不清是什么颜色也看不清是什么质地的台布。垂着的四角比面上更脏。桌上，一碟盐煮花生米还剩三分之一，一个“什锦沙锅”不见一丝儿的热气，没吃多少早放凉了，桌底下已堆了几个一斤装的空了的酒瓶，喝酒的中年男人喊，小倩，再来一瓶，伸出的手指被尼古丁熏得焦黄，他脸色沉郁，看样子似有七、八分的醉了。小倩装着没听到，不动。
　　 老板娘见怪不怪的，低声嘟囔着，唉，也是个苦命人，哪天喝出毛病来就不要了。小倩，再给他开一瓶。小倩又开启了一瓶，放他桌上，扭身便走，那样子是怕沾了他的酒腥。他也不计怪，拿起酒瓶就灌了。老板娘是外乡人，听来“妾心”的人说，这位男人的老婆当妇联主任，车出车进的，很风光。男人却没个正经营干，前些年，靠着倒买倒卖赚过一些钱的，还买辆酷新的“夏利”摆谱。开着在街上好好的前轮胎突然爆破，车打着旋儿，路上行人疯了似地躲，男人的脸吓得都白了，卖了车后他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不干了。又开起饭店，还卖过春药，还在什么服装厂当过副厂长……总之这男人干啥都长久不了，干啥都是半途而废。此后，士气一蹶不振，结识了几个混混，整天凑在一起喝酒，打浑。这位叫汪明真的男人喝多了酒不怎么发酒疯，只是舌头像短了半截，说话像含着冰糖葫芦，怕掉，老也含混不清。这样的时刻，他常拽着小倩或是“妾心”的老板娘，没完没了说一些她们都听不懂，大概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的往事。因为，他开口说话，总是先说，那时候，所以她们猜测他说的是往事。
　　 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现代的人谁会对往事感兴趣？老板娘到还有些同情他，让小倩给他上一碗热汤面，暖暖被酒麻醉了的肠胃。小倩瞧他的目光里总是充满鄙薄、厌恶，总是借故躲开他，他总是赤着眉眼说，你，别……小瞧，谁都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些什么？
　　 常常地，他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喝到深夜，惨淡的月光下，汪明真摇摇晃晃地从“妾心”出来，如果遇上深秋或隆冬时节，门前那辆后视灯被碰歪了的摩托车放冷了，他便用脚踹，几次三番都要踩偏了，在玻璃窗里看着他的老板娘每每为汪明真捏一把汗：这人不会有事吗？
　　 不会。他每天还不全这样？除非站都站不住，那就有问题了。小倩不急不徐地答。十七岁的小倩那说话的口吻是比四十多岁的老板娘更有见解。
　　 开始的时候，这个男人的女儿——一个身材高挑，装扮得时髦的女孩子还不时找上门来，半是心疼半是埋怨地劝他，爸，别喝了。早点回家吧。屡劝不住，便不管他了，由着他破罐子破摔去。这几天，汪明真喝得更多，酒精大大过量，奇怪地是，开口说话口齿反是清晰了，而且，他不再说，那时候的往事。他没个章法地乱舞着手臂，说，我要解放了。我也是个大男人。不能老受人欺，这回去了就和她离。不让我近身？我还不稀罕呢！
　　 和那位妇联主任离吗？听他这么说，“妾心”的老板娘可真为汪明真担心了？这要是离了，他这么每天喝酒，谁供着他？他们夫妻的事，老板娘不知道，据她的经验，独自无节制喝酒的男人心里都苦。
　　
　　 七
　　 妇联会在综合办公大楼的七层办公，无论刘之达的离去和汪明真的乱发酒疯给汪春带来了如何的心绪不整。“三八”节快到了，作为主任她都得积极张罗。“三八”是职业女性们最重要的节日，也是妇联最忙碌的阶段，每年都要搞活动，又得出新。请四大班子领导参加，大张旗鼓的表彰会，表彰出席省、市“三八红旗手”、“十佳企业带头人”、“十佳婆媳”，席位上没有了刘之达，汪春的眼睛曾一度潮湿，好在谁都没注意，场面总算应付过去了。接下来的活动之一是邀二十几年来历任妇联主任共商北城振兴大计，畅所欲言。完了会餐，还发精美的化装包作为纪念品。一大早，半老女人们陆陆续续到了，聚在一起前所未有的兴奋，对当政领导们指手划脚，对旧城改造褒贬有加，对街拐角那家卖烧饼粘的芝麻比过去少了，对谁家的媳妇怀了大胖小子在肚子里被脐带绕死了之类逸闻都要议论一番，感叹一番，叽叽喳喳赶得上一万五千只麻雀……到灯火通明时才散。汪春的腰都酸痛得直不起来了，送前任们到电梯口，看着她们堆着笑的身影在被铝合金门吞噬的瞬间依然挥手抢着和她作再见的姿势，汪春想：再也不见也罢了。如此累死累活图的什么？
　　 楼道里静得只有她一个人了，用手揉了揉快要撒架的腰身，才反应过来，她也该回家了。电梯再度开启，汪春进入全封闭式的小天地。恍惚间，又碰上了刘之达。他那样笑，那样看着她，唇边一丝忧思冥想。
　　 刘之达的办公室那时在五楼，汪春刚到妇联会工作，在电梯里碰上，汪春觉得这个男人很入眼，举止沉稳、舒适，他和她招呼，她便笑得很灿烂。慢慢地，熟了，俩人多交谈几句，还调侃一些共同遇见的趣闻逸事。某次，电梯里，只有他们俩人，她听得到他喘息的声音，竟紧张得出了一身的汗……
　　 那次，是刘之达陪他的夫人去北京看病走了半了多月，汪春上下班一直没见到他，心里空空的，才发觉她自己很在乎这个男人了。一直令汪春遗憾和不解的是：她欣赏刘之达，爱他。他也从不刻意疏远她，俩人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分别，总是觉得真正想说的那些话从来未及出口，而更难能理喻的是：俩人不在一起时，汪春总是暇想渴望，俩人见了面，她却心平气和，没有女人面对心爱的男人那种冲动和激情，刘之达是不是同样的感受，汪春旁敲侧击问过，他只笑，莫测高深地笑。
　　 刘之达离去后，汪春痛得不轻，先是和一位亲密女友说了她和刘之达之间的种种，女友说，我看你们俩都有轻微的变态倾向，都是有着七情六欲的肉体凡胎，又不是神仙。既然好得不得了，如何不能走得更近？汪春不认同关于“变态”的说法，又和一位懂点占数的老伯说了，老伯解释，这是因为你们全太在乎对方了，都想在对方的心目中保持一种理想的、完美的形象。怕走近了有了男女之情反而破坏这形象，潜意识中克制着、压抑着。
　　 对了。对了。就是这意思。老伯你如何知道得这么透彻？汪春心服口服。
　　 她和他就是太好了，就在刘之达离尚未离开人世的最后一个春节前夕，她和他共同去看望一位老上级，上级住老干宿舍四楼，俩人提了象征意义上的营养品敲开门，老上级用比对待子女更亲热的态度接待了他俩，小坐片刻，一番嘘寒问暖、情真意切的客套后，俩人告辞出来，刘之达和她一前一后往下走。他在前，她在后，下到二楼，忽然停电，周遭一片暗，他返身托起她的手慢慢下了楼，快近防盗门时，他突然紧紧拥了她……紧得她根本就喘不过气来，又飞快地吻她……她还没及尝到甜密或惊喜的滋味，他松开了，复牵她手直到出了门走了很长的一段路，那是从未有过的亲热举动，汪春的心“咚咚”跳着，感动使她的眼眶都热了，四十多岁的女人，没有了年轻女子的娇嫩，却有历经岁月烟尘的感知，汪春一直想刘之达会创造一次交融的机会吧，给他和她。这不，被他拥紧的激动还未平伏；手心里，他的余温犹在，他却去了……
　　
　　 八
　　 那天是2014年的元霄节，一大早就有人放炮，一呼百应，此起彼伏的，把汪春的晨梦轰个落花流水。她早早起了床，听见丈夫的呼噜声隔着门不时传来，他昨天晚上肯定又和那几个混混去喝酒了，汪春看完本城“元宵晚会”的电视录播，快夜里11点才上的床，没听到丈夫什么时候回的家，她对他的夜猫子习性已经习以为常了。女儿汪豆豆在她奶奶家，不用操心的。汪春略作收拾，泡包方便面吃了去上班，坐在办公桌前打开手机，看到一个短信，内容是：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发短信了，我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我要出远门了，一失足成千古恨，我犯事了——再无下文。汪春被唬了一跳。等看清是女友发来和她开玩笑的，苦笑了一下，一腔心事却被勾了起来，团拜会之后，有好几天没见到刘之达了，他忙些什么？遂发短信给他，在哪？一连发了七、八个，跟在后面的问号从一个加到七、八个，没回音。打手机，关着；要办公室，没人接；他每天准时上班那可是人所共知的，没听说有什么会呀，况且今天还是过节。汪春意乱心烦，急了。稍一犹疑，电话拨到他家，鸦雀无声……这可就怪了，他妻子黎春子不常在家吗？他们去哪了？是不是黎春子病情变化上医院了？汪春胡乱想着，看了几个文件，都没看明白真正的意思，又有下属告假，回去接待进城过节的“刘姥姥”式客人；又有街头文节表演，同事涌到汪春的办公室隔着玻璃看下去，对狮子舞纯粹是人在舞、对踩在高撬上那个穿红挂绿的媳妇是男扮女装的指指点点了一阵，一上午不知不觉便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