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回家，女儿豆豆打来电话，说，妈，你来我奶奶家吃饭，我爸来了。我姑也在。听豆豆的姑也在，汪春便有兴趣了，她随丈夫叫姐的那女人，脾气暴，热心肠。见汪春工作忙，帮她干很多家务，豆豆从小到大的衣服全是她帮着买的。汪春一直心存感激。她找出一件没上过身的玫瑰红羊毛衫，准备给豆豆她姑。又捡了两包草莓味“蛋黄派”孝敬公婆，正要往外去，电话响，她拿起了话筒接了，是人大办公室打来的。一个年轻的男音说：刘主任不在了，你出门口，车马上过去。
　　 什么？汪春完全没有反应过这句话所表达的意思。
　　 刘主任给他岳父做寿，冠心病突发，抢救无效，去了。那边又重申一次，汪春这才呆了，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乱了一地。好一阵，腿软得挪不开步，楼下汽车喇叭一个劲儿地响，她才回过神来，她要去看刘之达，钥匙往锁眼插了几次，就是找不准位置。司机久等不见她出去，过来才帮她锁好了门。
　　 赶到医院时，刘之达的遗体尚停留在急救床上，从头到脚蒙了白色的床单，汪春缓缓掀开看了，刘之达静静地躺着，嘴角微微下弯，没有了惯常地冥想忧思，似熟睡，只是身上换了冥间的衣服，一套品蓝色、中式对襟、上面零星地撒一些圆形图案的绸缎衣裤，完全不似平日夹克衫敞开着那样得潇洒，倒像是旧社会的老财主在做“白日梦”。之达？刘之达？！汪春拉他手臂，还温着，轻轻地叫了两声，无应答。摇他的臂膀，没反应。
　　 那边，黎春子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她让通知汪春的。在过去了的岁月中，刘之达几次皱眉在梦中喊：汪春，汪春。对不起。黎春子察觉了丈夫的那份情怀，为此酸涩过苦楚过。自刘之达被查出患有“寇心病”，随时处在危险中，她对他，担忧便超过一切了。如果丈夫和汪春好，病情能够缓和，她也认了。但丈夫突然没了……黎春子悲声告诉汪春，刘之达是在我们家看电视，感觉不适的，他开始忍着不说，服了速效救心丸，以为一会儿便好。平时都这样。平时都撑过来了，这次，忍了半个多小时，更觉难受，送医院，急救，没能活过来。都怨我，离医院远，担搁了他。我这么病病怏怏的没事，他到先我去了，黎春子哭。
　　 汪春陪她流不尽的泪。
　　 在医院目睹了刘之达遗容，呼他不应，天人永隔，打击太沉重了。汪春心里不止是悲，是痛。还是木。还是空。麻木的木。空茫茫的空。那感觉就像心头被挖去一块肉，伤口血淋淋碰不得，好长一段时间，她整夜整夜不能合眼，头疼得要命，心里清醒得要命。眼窝深了，体重急剧下降，身子纸一样得轻飘……要去拍外景，回家取换洗衣物的女儿汪豆豆见了，着急道，妈，你不是得了什么病吧？快去医院瞧瞧，一下子瘦这么多，莫不是有鬼附身了？
　　 哪能？太累了。过一段就好。汪春竭力掩饰心底的痛楚。对刘之达的思念比有鬼附身更难缠，交往过程中的点点滴滴全被她断断续续回忆起来，他新买手机换了机号，她问多少，他不是说说了事，而是写在一张十六开的白纸上，交给她。怕她记不住呢？还是表示郑重？去下乡扶贫，在农户家吃饭，见她爱吃一盘辣子炒酸菜，他竟是一筷子没动，等她吃。女儿汪豆豆的工作，没用汪春提，他便帮着安排了……他对她的好，胜过世界上任何的男人。谁，谁都以为他们是一对儿，但在过去了的数十几年的时光里，俩人从未有过通俗意义上的亲密，这是和谁说——谁都不相信的事实。
　　 多少年后，满头白发的汪春在院子里晒太阳，想起刘之达离去时的感受，人太清醒了便没睡意，只有心发糊，迷迷茫茫是才能入睡。人太爱得深了，反而是不敢轻易走近，只有一时的心血冲动，才会有肉体的近密。
　　
　　 九
　　 汪明真不像是发酒疯，他清清楚楚和汪春说，既然你不做我的女人了，那就离婚算了。在汪春为失去刘之达而悲哀的那段时间里，汪明真不理解更不顾及她的伤痛，酗酒更甚。常常地，从“妾心”酒馆回到家，夜已深了，他躺在床上举着酒瓶接着喝，喝得眼睛红红，鼻尖红红，走路东倒西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醉得更深，奇怪地是，他开口说话并不像以往那样舌头短了一截，汪明真瞪着血红红的一双眼，口齿麻利地和汪春说：承认你能！让我戴绿帽子，屈辱了半生。我忍着不计较也罢，你临了还骑在我头上拉屎。他死了，让我做王八的人死了，你心疼，送十只八只的花圈我不管！在他坟上哭死我也不去拉！可你送花圈挽联上还写上我汪明真的大名，这算什么？我给他送的是那门子花圈？要我奠念他，他永世不转人才趁我愿呢！祖宗八代的脸面都让我汪明真丢光了！我不能像死人不反应。汪明真捶着自己的头，痛不堪言。
　　 多少年来，妻子和另外的男人默契，已经很深地刺伤了他，这次没和他商量，又以他们夫妻的名份送了花圈，汪明真没去参加葬礼，没见挽联上的悼词。听人说妻子哭得昏了过去，纯粹丢人现眼！这不是把他血淋淋的伤口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世人嘲笑吗？！他汪明真也是堂堂的男子汉，只时运不佳，就让一个婆娘如此轻看，如此不当回事儿。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们只是最好的朋友，处得近，你又不是不知。刘之达帮咱家办那么多事，豆豆的工作不是他帮找的？连你姐开电话厅，他都帮了忙，在黄金地段批了地点。他介绍你到“星韵”服装厂当副厂长，你和人家厂长闹别扭，自己不干了。人家哪点对不起咱家？人都不在了，送个花圈不该吗？丈夫切齿的声诉让汪春大吃一惊。
　　 你还有脸提服装厂的事？明明知道我不通那行，让我去。还不是告诉别人我是吃软饭的。少恶心人了！你感恩怎没跟了他去？他和你亲密如何不来勾你的魂儿？你们没有那种关系他会对你比亲儿子亲老的还上心？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不同意离，我就去起诉。
　　 离就离吧。也许咱们的缘份早就尽了。因为豆豆，才维持着。汪春语调平静，听不出任何情感色彩。在刘之达介绍他们的女儿去影视集团工作后，汪明真对他还表示过感激之情。汪明真那时还没有沦落到每天买醉的地步，他说，刘之达这人够意思，以后有机会咱们得报答人家。汪豆豆称刘之达“老舅”，汪明真从未表示过反对。
　　 汪春一直以为：丈夫能够理解刘之达和她之间那份比较纯粹、超脱于肉体之上的情意。就算不完全理解，睁只眼、闭只眼也该过去了，现在的社会，夫妻间哪能没一些儿的隐私？从来没料到，她和他成家二十多年了，特别是近几年，汪明真不谋正业，一味的酗酒，这个家的日常用度全是她汪春操持，也算是共渡沧桑的夫妻了，她没多少怨言。婚姻毕竟是当初她自己的选择，他对她好过，他们有过和谐的日子，何况他们还有共同的女儿，多少不尽如人意，她也没打算离婚。没想到汪明真竟是如此的包藏“祸心”。
　　 逼着她离婚？让众人都知道他不要她了？以洗清他蒙受的所谓耻辱，这便是来自男人汪明真的报复吗？一位心胸狭窄的男人——只可惜这么多年了，在舞台上演绎过多少悲欢离合，又搞过多少年妇联工作的汪春自以为久经沙场，红尘的事多半明白了，可还是不懂得男人，看错了他大半辈子。这回算是看分明了，看透了，汪春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十
　　 汪豆豆刚刚拍完一个四集电视连续剧的外景，和她的男朋友——影视集团的副团长阎锋在市里逗留了一个晚上。下塌于阎锋一个亲友开的宾馆，还算洁净体面。这会儿，汪豆豆和阎锋已穿戴齐整分坐在一张小茶几摆开的两单人沙发上。厚实的落地窗帘拉开一条缝。早上9点多钟的阳光眩眩地射进来，汪豆豆在阳光的夹缝里盯着自己留得长长、涂了透明丹冠的指甲，说，你什么时候去拜见我爸妈呀？这么着在一起，让他们知道了，总唠叨个没完。特别是我妈，每次我外出回家，她都会问我拍的什么景？几次通过的？和谁在一起？关键是最后一句，明显是不放心我。汪豆豆那神态不是忧思，而是满不在乎式的。
　　 都什么年代了，还老土。等咱们的孩子有了，再抱他（她）去认外公外婆吧！阎锋端着水杯，时不时喝上一口。语气文静，雕像一般好看的脸上浮出的笑意不见一点儿深刻，那样子表明他并没把这话题当真。
　　 和你说正经的，你还胡扯。汪豆豆听阎锋调侃，有些恼，站起身来要去卫生间。阎锋放下水杯双手拉紧她，不让去。说，要去一起去。正闹着，汪豆豆刚打开的手机响，按了接听键，传来了她姑又高又尖又急的抱怨：豆豆，你怎么不开机？哪都找不见。
　　 我们这几天拍外景，手机没电几天了，顾不上充。
　　 你爸、你妈协议离婚了。
　　 谁说的？汪豆豆急得跳了起来。
　　 前天晚上，你爸喝多了酒。拿菜刀劈你妈的门，你妈给我打电话，我去拉开的。你爸肯定是酒精迷昏了头，又不知听了什么人的挑唆，说你妈看不起他，要和她离。你妈便写了协议书，还签了字。我劝了半天没用。惊动了你爷爷奶奶，你爷爷举根大棍子要打你爸。你奶奶威胁，说，他们离，她就一头撞死或是回乡下老家，再没脸见人。你爸你妈不听。急死了。都多大岁数了人了，也不怕人笑话。
　　 我这就回去。汪豆豆提了手包抬腿疯了似的走。阎锋见她神情不对，紧追着。俩人像电影里男追女的快镜头朝着汽车的方向跑……也就半个多月不到二十天没回去，中间还打过电话，最后一次电话，母亲还叮咛她，别脱毛背心，看着凉咳嗽。汪豆豆嘴上应着，心里还嫌母亲叨扰。怎么就突然闹起离婚？父亲母亲是不和睦。母亲争强好胜，老想出人头地，父亲跟不上她的节奏，干脆混起了日子，可也不至于到离的地步呀。汪豆豆心急如焚，坐长途车赶回家时，已是黄昏。她让阎锋别跟着，怕爸妈见了更生气。说，需要时我打你电话。独自匆匆往家，还远着，便见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停在楼前，她妈正整理她爸的衣物往外送。汪豆豆三步并两步上前，拦住了她妈，说，妈，别，别。你们都不要我了？有什么咱们回家好好说。说着话，一串串泪珠早往下滚……
　　 豆豆哇，迟了。你爸铁了心离，我不拖他后腿。豆豆你将来找丈夫，一定要找有文化、能理解你的。别像你妈这么命苦。汪春看着女儿心疼，对婚姻却是没有太多的留恋。
　　 豆豆，你过来。汪春话音没落，汪明真又招呼女儿过去，他眼圈红红说，爸爸离开这个家。是迫不得已！爸爸不能让人欺压一辈子。以后，爸爸就指望你了。你要出息。我和你妈离了，但都会管你的。
　　 汪豆豆蹲在地上哭，心撕成碎片……
　　 汪明真还是走了。汪春硬把女儿拖回屋里，汪豆豆整整哭了一夜，时而嚎啕大哭，时而小声抽泣，汪春劝了几次，劝得她自己也伤悲了。
　　
　　 十一
　　 离婚不到一个月，是为给汪春看，更是为给北城的老少爷们瞧。四十七岁的汪明真找了个三十出头在机关幼儿园当保育员的大龄女青年做妻子。那女的长胳膊，粗腿，走路直刺刺的，穿的衣服又古板，不懂扬长避短。比汪春的气质差远了，比汪春的风情也差远了，是未婚男人和已婚男人都很少能够看得上的那类女人。因此，她不会给汪明真戴绿帽子，这便够了。
　　 汪春和汪明真离婚时，盖的二层小楼给了汪明真。汪春住单位分的单元宿舍楼，几万元积蓄对半分了。汪明真手里有了一笔现钞，他在北城最豪华的酒店大办婚宴。把“妾心”的老板娘请为座上客，有人如此看重自己，老板娘不能不赏脸。带了“米线”摆上汪明真的喜宴，算她的一份心意。竟然有好多人爱吃。无心中给“妾心”做了广告。精明人就是精明！汪明真并且打电话通知了汪春，就是要给她难看。汪春准备了一份贺礼，红纸包着的五百元，让女儿送去。汪豆豆不。汪豆豆说，以为我看见他（她）们亲？改天碰上，拿刀劈了她。
　　 别想着胡闹。豆豆，他是你爸，他觉得快活，就让他去过快活日子吧。汪春说。在汪明真走后，女儿和她更贴心了，这让汪春觉得安慰。
　　 曾经有一阵子，出出进进的，汪春感觉到有人在指她的脊梁骨，说一些风凉话。瞧瞧，这就是女人不忠的结果。孤独悲伤。孤苦伶仃。不论她官做到多大，自以为多风光。汪春无意去辩解，就让他们统统自以为是吧！
　　 心灵的痴意不会有错。爱一个人也不会是错。汪春想，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误会了她，她也不觉得亏。毕竟她的生命里爱过。深深地，对人生有了一份她独特的体验。
　　 又过了几年，汪春到龄退休，她动用自己的全部积蓄，加上女儿汪豆豆和女婿阎锋的资助，开起北城第一家养老院。能供四十多人居住。不是为嫌钱，是为给和她一样孤独的心灵找个栖息处。开业前几天，汪明真过来帮忙，他胖了许多，新夫人寻死觅活逼他戒了酒，又找了个当门卫的工作干着，早没了年轻时的潇洒。看他扭着笨掘的身子抢着干一些粗活儿，生怕汪春累着。这让汪春很感动。早在他们的女儿汪豆豆办婚事时，汪明真的态度便和缓了，经过几年的时光打理，汪明真慢慢想起汪春的许多好来……想得最多的是她嫁他时的那个夏天，她穿一件浅粉红色的毛巾衫，左肩上一排儿五粒闪亮的镀铜扭扣，头中央扎一只粉白的蝴蝶结，在她的动作间轻舞着……那时候，汪春漂亮极了，妩媚极了。她把她的青春年华都给了他。他却让她老来受凄凉。算个什么东西？还堂堂男子汉呢！汪明真在心里狠骂自己。他发现，他一直爱着她。
　　 如果时光倒流，他不会用离婚来伤她。
　　 在一个艳阳悬空的午后，黎春子去养老院拜访过汪春。自从刘之达离开了人世，黎春子没有娇宠依靠了，她每天起早去散步，身子骨反倒是一日日硬朗起来。到底是有文化的，到底是和刘之达那样优秀的男人做过多年夫妻的，黎春子表现得豁达、大度，和汪春说，有什么她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日转星移，这世上的事，谁能看得透？又有什么必要知道得那么明彻？生命它只是过程，随着时间一日日走到它的尽头，就像汪春，从一个在别人眼里俏生生的“风流戏子”，活到白发老妪，悲也罢，喜也罢，只要不枉人生一场就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