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白狐(小说)
愣娃把绳子从自己的身体上解下捆住了耕犁,然后用力向上拽了几下,上面的人便开始拉绳子,耕犁也便离开地面缓缓地被拉上去了。
一个人留在古墓里的愣娃听到了怪怪的声音,苍老的嗓子在喊叫着什么,好像是父母,又好像是爷爷。他害怕了,他真的担心他们把自己带到另一个世界,慌乱中用上面送下来的麻绳捆在腰上,不一会便被拽了上去。
耕犁死了,不明不白地死了。
四
耕犁死的很安详,没有伤痕,也没有病痛。耕犁活着的时候,家里穷的叮当二响,到死了便连买棺材的钱也没有。队长怀柱从牲口圈里找了一张席帘,众人把席片卷成筒状,把穿戴整齐的耕犁先头后脚塞了进去,也算对死去的耕犁有了一个交代。
耕犁妹妹耕瓶从自家驮来半袋麦子面,和着耕犁家的棒子面蒸出了满笼的二代王馒头,让挖坟掘墓的愣娃和另外的几个壮汉美美地吃了两天,后坡上给耕犁的坟便挖好了。
三声炮仗响过,叔叔大爷婶子大嫂侄子外孙,老老少少吃过一顿萝卜烩菜后,一起动手,不一会便将耕犁抬到了坟地,做着耕犁和母亲花儿合葬的事。
披麻戴孝的灵贵跪在父亲的身边,看着裹在席片里的耕犁,他也知道这是和父亲阳世里最后的一面了,怎么说也该放开嗓子哭几声算是送父亲一程。可是不管怎么努力,就是哭不出来。冥冥中,灵贵觉得好像父亲耕犁的眼动了一下,身子也好像蜷曲了一下,又好像母亲花儿就站在对面,低着头想要和自己说点什么。可随后的一声惊雷把一切的意念都打乱了,眼前只有无数的铁锹在雨中挥舞,父亲耕犁被一层一层的黄土掩埋到了另一个世界。
“不孝之子!”
“可怜的孩子!”
灵贵的耳边总有这样的声音回响,但连续守了三天灵的他实在是太困了,雷声中,雨水中,灵贵伏在泥泞的墓堆上睡着了。
“贵儿,妈妈什么也没有给你留下,现在又把你的父亲叫走了。好在你有白狐,妈妈的魂灵已经附到了白狐的身上,有啥想说的话就去找它。”灵贵听得真真切切,是母亲花儿在和自己说话。
“灵贵,不许偷吃灵仙的羊奶,知道吗,不许让你的白狐偷吃一口灵仙的羊奶!”刚死去的父亲又在训斥灵贵。
灵贵觉得自己已经醒了,可是任凭怎么用力,一双眼睛就是不能睁开,他想和母亲说话,他也想告诉父亲耕犁,就是饿死也不会吃一口羊奶,但是他的嘴巴就是张不大。
有人在拉自己的胳膊,有舌头在舔自己被眼屎粘住的眼。
“灵贵,回家,天都黑了。”是姑姑耕瓶。
“这孩子中邪了,跪在灵前不哭不叫,怀里抱着一条狗!”是队长怀柱。
“赶快把狗扔了!”许多人在说着相同的话。
一句话惊起了灵贵,猛地从泥里站起来,抱着白狐,发疯似地跑了。
姑姑耕瓶带走了奶羊,也带走了灵仙。灵贵的家里,只剩下他和白狐。
秋收的时候,生产队给灵贵分回了一个人的口粮,学着父母在世的样子,他把玉米棒子磨成了面,把谷子推出了米,把豆子糜子倒在了瓦缸瓦罐里,把山药蛋萝卜白菜放到了院里的菜窖里,像模像样地过上了一个人的日子。
喝了一个夏天的鱼汤,白狐已经能够跟着灵贵满世界乱跑了,时常追着老鼠在院子玩耍,看见河滩上被水冲出的小鱼,它会一口生吃掉,看见蹦跳着的青蛙,它会猛地叼起一只来,脖子一扬扔进河里。
白狐的毛依然是纯白,这倒让灵贵想起母亲活着时穿过的一件短袖汗衫,很破很久了,但母亲总能把汗衫洗的漂白,穿在她娇小的身子上,有一种飘逸的感觉。灵贵几乎每个晚上都会梦到母亲,母亲的眼里常常含着泪,母亲的嘴巴似乎总在动,但灵贵听不见也听不清妈妈在说什么。
晚上睡觉前,灵贵会把白狐放在盛满水的石盆里,边洗去它身上的尘土和吃过鱼叼过青蛙的嘴脸,边用一把梳子把它的毛梳理的整整齐齐。白狐很喜欢洗澡,灵贵也很喜欢白狐在水中时的样子。洗完澡的白狐用一块白布包裹的严严实实,一动不动地卧在炕头,等待着灵贵上了门闩、吹灭了油灯把它抱进被窝困觉。
睡在一个被窝里的白狐一点不老实,舔手、舔脚、舔脖子,几乎从上至下把灵贵舔个遍,这些好像灵贵都早已习惯了。只有当白狐最后把脑袋停留在他的两腿中间,伸出长长的舌头不紧不慢地开始舔他的小玩意时,他的全身会突然打一激灵,好像过电一样,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灵贵打心里喜欢这种感觉,也便在这种异样的感觉中睡着了。
秋风把门前槐树上的叶子扫光的时候,队长怀柱把灵贵喊到了饲养圈。
“明天开始和愣娃去喂牲口,挣工分养活自己吧。大骡子大马归愣娃管,几头毛驴归你。”
灵贵正式成为了生产队的一名饲养员,铺盖卷一扛,吃住都到了饲养院。
五
队里的牲口是分着两个牲口圈喂养的,东边的圈棚大,圈的是高骡子大马;西边的圈棚小,拴的是几头驴子。东西两头各有一间小房子,便是愣娃和灵贵吃饭睡觉的地方。愣娃常年穿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布褂子,衣服上的扣子掉了几粒,许多时候上下扣眼也对不整齐,走起路来一扇一扇。愣娃几乎不怎么洗脸,头发上沾满了树叶子草棍子,手像黑炭一样漆黑发亮。但说起喂牲口,愣娃可算得上是一把好手。农忙时,骡子马子每天都有活干,耕田犁地,驾车拉肥,称得上是队里的半份劳力。愣娃每天四五点就起床,给牲口们饮水喂料,等所有的牲口吃饱喝足了,拿一把笤帚疙瘩从头至尾把它们的皮毛梳理得顺顺溜溜,等着队里的车把式、犁把式来把它们牵走上工。
队里有两名社员专门负责牲口的草料,夏天多半是割来青草喂牲口,秋末时把一捆一捆的谷子糜子豆子玉米的秸秆用切草的铡刀剁成节,一堆一堆码放在草料库,只等愣娃一箩筐一箩筐铲在牲口槽里过冬。
愣娃喂了多少年牲口,他自己也说不来了。愣娃打心里喜欢这些没有灵性的牲口,有事没事嘴里磨磨唧唧地和牲口们絮叨着自己的故事,他感到很满足。队长怀柱要把毛驴分给灵贵,开始时愣娃脸上的表情还很难看,有一种把自己的孩子送养给别人的感觉。
“愣子,就当灵贵是你新收的徒弟,把灵贵调教好和你喂好牲口一样重要。牲口是在咱队里的宝,你也是咱村里的宝。听队里的安排,好好干,过年时给你多分几斤黑豆。”怀柱队长看出了愣娃的心思,边说边在愣娃的背上重重地捶了一拳。
提到黑豆,愣娃便不敢多言了。愣娃刚到圈里喂牲口的那一年,晚上肚子饿,偷拿了一碗喂牲口的黑豆,点着柴火想煮着吃,不料一股风吹来引着了火,不是附近的人及时赶来把火扑灭,差点酿成大祸。
“只是大黑驴刚生了崽,得加心照看。”愣娃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让队长和灵贵听。
六
灵贵忙着给牲口添料饮水时,白狐已经能在饲养院的墙角寻找刚出洞的小老鼠吃了。叼在白狐嘴里的老鼠两只小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不知道白狐会怎样处置自己。白狐却不急不缓,翻来覆去地先把老鼠扔出去老远,两只前腿匍匐在地,然后猛地冲了过去,再把老鼠咬住。如此几次,小老鼠便奄奄一息了,只等白狐把脖子咬断、肚子撕破,便有殷虹的血顺着白狐的嘴角流了下来,老鼠肉也就成了白狐的美餐。
下了崽的大黑驴显得很温顺,一动不动地站着,生下的小黑驴也是一身黑毛,灵贵给它起名叫小黑。小驴驹仰着头吮吸母驴的乳液。大黑驴的乳头,红的有点发紫,好像是永不枯竭的泉水,不停息地往外喷射着乳汁。小黑的皮毛柔柔的滑滑的,让灵贵摸起来很舒服。小黑的尾巴不停地来回摆动,白狐几次跳起来想抓住,却总也够不着,只好沮丧着脑袋回到灵贵的身边。
小黑吃饱了,独自跑着撒欢去了。大黑驴乳房里的乳汁还在不停地滴答。白狐跑过去张大嘴,有一滴没一滴地享受驴奶的甘甜。灵贵取出自己吃饭的破瓷碗放在大黑驴乳房的下面,学着父亲耕犁挤羊奶的样子,双手捋捏,大黑驴竟然没踢也没叫,低下头来从两条前腿缝里看着灵贵,不一会便有一碗驴奶流进了碗里。
灵贵把驴奶喂给了白狐,喝完了驴奶,白狐伸出舌头舔舔嘴角,“汪汪汪”地对着灵贵叫几声,摇摇尾巴也走了。
灵贵只会做一样饭,还是从愣娃那里学来的。土豆切成块,萝卜剁成段,放铁锅里煮一阵,把棒子面搅成糊状倒进去,看见煮得差不多了,撒几粒粗盐便等着出锅。队长怀柱看着灵贵年纪小,吩咐愣娃和灵贵合灶吃饭,只是每到做饭时,愣娃就督促灵贵去把自己的一碗棒子面挖过来,把土豆萝卜拿过来。怀柱也曾说过让他俩把队里分的口粮放在一块,但愣娃死活不干。愣娃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一年里总有街坊邻居喊他帮工的时候,帮谁家的工吃谁家的饭,吃了别人家的饭,就可以省下自己的粮。这样一算,和灵贵把口粮混在一块,岂不是吃了大亏!
吸溜吸溜地吃着自己做的饭,灵贵的脑子里就又出现了母亲的影子。一样的棒子面,母亲能烙成饼子,加点榆皮面擀成面条,还能蒸成窝头,可现在……想着这些,灵贵的眼里便噙满了泪。
白狐看见灵贵吃饭,张着嘴舔舔灵贵拿着筷子的手,灵贵把碗喂到白狐唇边,白狐闻了一下竟然跑开了。许多时候,灵贵和白狐就在一个碗里吃饭,尽管白狐经常吃老鼠,有时候看见谁家的娃儿拉粑粑,也要凑过去舔一下小孩的屁股,但灵贵一点也不嫌弃白狐。灵贵甚至能从白狐的口中闻到母亲亲吻自己时的味道,每到这个时候,他便有一种母亲就在身边的感觉。
村前的狗剩家死了老人,愣娃一早起来把牲口喂好便去挖坟了,遇到这种事,东家是要给帮工的人吃白面馒头和猪肉炖粉条的。愣娃心里其实也装着灵贵,干完活,吃完饭,总记着把一块肉片子夹在馒头里带回饲养圈塞到灵贵的手里。看着灵贵狼吞虎咽地把馒头和肉吃完,愣娃在一旁傻傻地愣笑。
灵贵把圈里的营生做完,天已经大黑了,愣娃还没有回来。灵贵想着愣娃给自己带回馒头猪肉的事,也担心愣娃会出什么意外。正烦乱的当儿,看见有一点火光由远而近朝着饲养院里走来。
“灵贵,快开门,快,快!”
几个人架着愣娃放在木板床上,愣娃呲着牙,一副痛苦的表情。
“说也怪,挖成的墓道,怎么说塌就塌下去了。这个愣娃也是,硬说把东西拉在里面了,一个人下去拿。死人还在地上,他到先被埋了!要不是我在那里拉屎,迟走了一会,这愣子现在说不定就变成鬼了。”说话的是和愣娃一块挖坟的二憨子。
安顿好愣娃,几个人嘴里抽旱烟袋各自回家了。
“灵贵,愣娃的腿受伤了,这几天不能下地,圈里的牲口就全交给你了。狗剩家出的事,狗剩就得管,这几天你就不用做饭了,狗剩会把饭菜给你俩送过来。”队长怀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灵贵的面前。
人们离开了饲养院,灵贵怀里抱着白狐,坐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月亮。
“啊,啊,鬼,鬼!”从后半夜开始,愣娃不停地呼喊,也许是因为疼痛,也许是做了噩梦。灵贵不知道该怎么办,依偎在灵贵怀里的白狐也被吓一动不动。
愣娃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起来后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去给人干这种挖坟的营生了。
七
农历三月,到了庄稼人忙乎的季节,圈里吃饱喝足的马儿驴儿一大早就出工了。高头大马力气大,干的是耕地犁耙的活,几头驴子架着平车将各家各户冬日里积攒下的一推推猪粪鸡粪羊粪狗粪拉到地里均匀地撒开,施足了肥料,好让秋后有个好收成。
马槽驴圈打扫干净,愣娃和灵贵一老一小东一个西一个坐在院落里晒太阳,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春日的阳光不冷不热,喂了几年驴,吃了几年棒子面疙瘩饭的灵贵,也算是十五六的男子汉了,身子串高了许多。
姑姑耕瓶每到节前季初总要提着篮子挎着布包来看灵贵,给他洗涮打理一下。灵贵盼着姑姑来看他,姑姑来了就会给他蒸一顿喧腾腾的玉米面窝头,蒸好的窝头挂在驴圈的墙壁上,能让他吃好几天。发过面的窝头从笼里取出的一刹那,总让灵贵的心里忽然能联想到什么。是父亲耕犁挤羊奶时奶羊那鼓鼓囊囊的奶子,还是大黑驴肚子下面那白里透红的乳房,灵贵真的说不清。他只是感到一种燥热,一种需要发泄,需要释放的东西像毛毛虫一样在心口抓挠着自己。
姑姑耕瓶每次来的时候,总是把灵仙一起带来。扎着小辫的灵仙跑来跑去嘴里哥哥哥哥地叫着,要灵贵带着他去圈里看牲口。灵贵却像木头人一样,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灵贵打心里记恨着灵仙,一看到灵仙就让他想起母亲花儿,灵贵的心里一直拧着一个疙瘩,觉得母亲的魂是被这个不该来到世上的灵仙勾走的。有时候,灵贵看着身边的白狐,脑子里会出现一种幻觉,白狐正猛地向灵仙扑过去,用锋利的牙齿把灵仙撕咬成碎片,一股一股的血把大地都染成了赤红。
灵贵又在做梦了,明知道是白天,太阳照在自己的蓝布褂子上,驴粪马粪那种怪异的气味直往鼻孔里钻,他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父亲耕犁从古墓里站了起来,铜铃大的眼直视着自己,又在反复地质问,是不是把羊奶喂了白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