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贵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害怕，他挣扎着，翻滚着，他想呼喊，他想奔跑，他甚至想从高高的山上跳下去，跳到一望无际的大海里。尽管他从来没有见过海，也不知道海是什么样子。他只是想找一个地方，把自己融化了，就像小时候妈妈把自己抱在怀里一样，那样他才会感到不孤独，不畏惧。
　　 “起来，起来，大白天的，躺在地上睡觉成何体统！愣娃过来，提个筐子，和灵贵去河滩转转，青草已经有一扎高了，割回来让牲口们尝尝鲜。”
　　 队长怀柱是来看圈里的草料的，秸秆黑豆足够牲口们农忙这几天用，庄稼播种后，地里的青草便能接上茬了。
　　 迷迷糊糊的灵贵被怀柱的大嗓门惊醒了，使劲揉揉眼，总算让自己又回到了现实。
　　 河滩的上游是一座水库，每到灌溉季节就会开闸放水。灵贵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来这里玩了，也许是长大了，不再对那些小鱼小虾大石头细沙子感兴趣了，也许是每天活多，干完了也便累了，没心思到河滩疯跑。
　　 河水流的很平静，刚刚吐翠的柳条随风摇曳着，让灵贵的心情好了许多。绿茸茸的小草从地里扎出了头，灵贵每拔一根心头就一颤，觉得是在扼杀年轻的生命。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并没有把草的根子挖掉，过不了几天，小草还会再生，这样想着，他也便释然了。
　　 “快，快，你看！”远远地传来了愣娃的声音，顺着愣娃手指的方向，河面上飘着一只狗。
　　 愣娃扔下箩筐，裤子也顾不上往上卷跳进了河里，紧追慢赶过去抓住了猪的尾巴，灵贵站在河边，两人连拉带拽把狗拖到了河岸上。
　　 狗是从上游冲下来的，二三尺长的样子，肚子鼓鼓的，一定是灌了许多水。愣娃让灵贵提着筐子，他自己双手一合，把死狗扛回了饲养院。
　　 院子里，白狐和一只又高又大的黑狗纠缠在一起，白狐的头朝南，黑狗的头朝北，灵贵不知道它们在干什么，挥起胳膊想把它们赶走，两只狗却怎么也分不开。愣娃从圈里取出来一根碗口粗的木棍，插在两条狗的中间，示意灵贵过来，把白狐和黑狗抬走。
　　 开肠剥肚，大卸八块，忙乎一下午，死狗便连骨头带肉被炖到了铁锅里。多日没有闻过的肉香弥漫到了空中，招来了远近各种毛色的狗，伸出长长的舌头，等着抢一块愣娃或灵贵扔过来的骨头。
　　 夜深人静的时候，灵贵在前面走，白狐跟在他的身后。月光下，狗和人的影子一长一短走在去往母亲坟地的路上。灵贵的手里拿着愣娃分给自己的一半狗肉，他舍不得一个人吃，要坐在坟头和一家人一起吃。
　　 八
　　 愣娃忽然得了一种怪病，开始是发烧、恶心，全身麻木、痒痒，到后来便像着了魔一样变得疯狂，不吃不喝，睡了却大睁着双眼，醒了又不让人打开窗户。太阳光一照，愣娃就会大喊大叫，说是有许多小人钻入脑子里吃他的脑髓，赶紧让人关门闭户，不然他的脑壳就会崩裂。
　　 这愣娃生来有点愚钝，人缘却不坏，一个光棍汉，吃百家饭，帮百家忙，眼瞧着愣娃病成这样，村前村后的叔叔大爷、婶子大娘、哥哥嫂子心里都挂念着，一波走了一波又来，出主意想办法商量着给愣娃看病。邻村上下的神汉仙姑你来我走，磨磨唧唧，手舞足蹈，有的给愣娃嘴里灌黄表纸烧成的灰，有的用麻纸做的细绳照着愣娃的身体一顿抽打。能使的法子都使过了，愣娃还是该喊就喊，该闹就闹。有人提议去五十里开外的地方让赤脚大仙瞧瞧，实在看不好，也算尽心了，是死是活只能看愣娃的造化了。
　　 大伙东凑西凑凑足五斤白面，叫来村里长得最标致、干活最麻利的金财媳妇蒸好二十个用颜料点的花花绿绿的供馍，放在一个崭新的竹篮里，车把式猴子一早架起马车，几个后生把愣娃抬在垫着麦秆的车里，根柱大娘在前面坐着，四个小伙子在后面跟着，浩浩荡荡去见赤脚大仙。
　　 五十路走了整整半天，几个人蹲在赤脚大仙家的门洞里吃着干粮，喝着凉水，喂了马匹，只等大仙神灵附身后对愣娃施展法术。
　　 太阳就要落山了，大仙一点动静都没有，几个人都把目光聚在了根柱大娘身上。根柱大娘五十出头，长得慈眉善目，自称也是观音菩萨转世，村里人有了小灾小病不免也去找她，根柱大娘一股仙气吹过来，再把早已备好一包艾叶贴在病者的肚脐上，倒也能让人感觉轻松许多。
　　 根柱大娘看懂了大伙的意思，欠着身子从马车上下来，一个人走进了大仙的屋子。不一会，手里拿着一张黄表纸贴在愣娃的天灵盖上，什么也没说，示意大家把愣娃抬进去。
　　 赤脚大仙光着膀子，麻油灯和红蜡烛昏暗的灯光下，全身被锅底黑涂抹的油黑锃亮，只能看见两只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我主威武，灭绝人间妖魔，看法！”赤脚大仙手持葫芦瓢，从水缸里盛满水，一股子泼到了愣娃的头上。
　　 “啊！”愣娃猛地站了起来，一翻身跳在了地上，推开众人跑出了屋子。
　　 众人大惊失色，出去追赶愣娃。赤脚大仙把根柱大娘拽住，嘴巴附在根柱大娘的耳朵上低声说了许多话。
　　 “普度众生，积德行善，凡夫俗子，速速离远。”赤脚大仙忽然猛一用力，一把将根柱大娘也推了出去。
　　 马车把愣娃拉回饲养院的第二天，愣娃一口气吃了三大碗疙瘩面，身体活蹦乱跳了，人却疯了，看到人就骂，见到狗就打，吓得白狐远远地一看见愣娃，撒腿就跑。
　　 九
　　 愣娃疯了，牲口圈里的营生就全落到了灵贵的身上。多干点活，灵贵倒也乐意，几年了和一群牲口朝夕相处，灵贵打心里喜欢上了这些骡子马子驴子，只是突如其来的又一件事对灵贵打击不小。
　　 太阳从麻纸裱糊的窗空里照在吃饭的灵贵身上，或明或暗的树影随着秋日的风在房间的地上晃动着，让灵贵心里有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墙角卧着的白狐，身子越来越显得笨重，好像马上就要产崽的样子，肚皮下的乳头也显出暗暗的红色。这倒让灵贵想起母亲怀着妹妹灵仙时的情景，挺着大肚子的妈妈那还好像已经病得很重了，在炕头上蜷曲着身子，脸上的表情很痛苦。灵贵的眼前有时也会出现父亲耕犁的影子，凶神恶煞的父亲，正张着大嘴好像要吞噬什么，又好像对着天空在呼喊什么。
　　 “马上要过清明节了，得准备点纸钱上坟了。”
　　 灵贵这样想着，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由远而近正朝着饲养院的方向过来，好像夹杂着许多人的喊叫声，还有棍棒的撞击声。白狐的耳朵高高地竖了起来，但没有像以前一样边往外跑边汪汪汪地吠叫。没等灵贵放下碗筷走出屋门，一群人已经冲了进来。
　　 闯进门的是十几名清一色的壮汉子，为首的民兵连长赵大四用早已预备好的绳索，不偏不斜套在了白狐的脖子上，连拖带拽把白狐拉了出去。
　　 “你，你们要干什么……”灵贵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呆了，结巴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做什么。
　　 白狐被吊在了树杈上，一瓢一瓢的水灌在了它的嘴里，四条腿不停地挣扎，铜铃一样瞪大的眼睛漫无目的地转动着，留下了对这世界最后的一点颜色。
　　 赵大四从帆布包里掏出刀子要剥白狐的皮时，灵贵紧紧地抱住赵大四的大腿，发疯似地撕咬。赵大四手一挥，另外几个人上来把灵贵抬出去老远。
　　 白狐的皮是从头上一圈一圈剥下去的，剥下来的皮上竟然没有沾上一点血。泛着白光的狗皮被扔在地上，阴森森地就在灵贵的面前。灵贵不忍看下去，刚闭上眼睛，突然感觉白狐的皮长出了翅膀，随着一股清风，飞到天上去了。
　　 灵贵在白狐的皮上睡了整整一天，睁开眼时，头顶上已经悬上了高高的月亮，月光下一摊血水，血水里是白狐的肠子和从白狐肚子里掏出的四只没来得及生出来的小狗，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股狗肉的味道，这阵子，民兵连长赵大四和壮汉们不知在哪里正吃狗肉喝烧酒呢。
　　 站在一边的愣娃嘴里叽哩哇啦地和队长怀柱在说着什么，队长把灵贵拉起来搀扶着回到屋子里。
　　 等把灵贵放在炕头，怀柱队长把打死白狐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和灵贵说了一遍。
　　 “你们俩吃了死狗肉的那几天，远近村子好多人得了和愣娃相似的病，有一个地方竟然死了人。县里的防疫站来人查看后，说是这种病叫狂犬病，发作起来很怕人。我问过医生了，愣娃的病根本不是装神弄鬼的什么大仙能够治得了的。你们啊，两个不成器的东西，饿疯了吗，死狗肉都敢吃？再后来，公社要求统一行动，集中打狗，村子里也要成立打狗队，一只活狗都不会让留。现在听听，村里还能听见狗叫吗，全打死了。”
　　 愣娃举着一根木棒在院里疯跑，灵贵听着怀柱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着了。
　　
　　 十
　　 清明节那天，一大早姑姑耕瓶就带着灵仙来给耕犁和花儿上坟，与往常一样，耕瓶先到了饲养院，准备把篮子里拿的的窝头咸菜给灵贵挂在墙上。
　　 “哥哥，快起来啊，该给爹娘烧纸钱了。”还不太懂事的灵仙站在炕头想喊醒双目紧闭的灵贵。
　　 沉睡着的灵贵猛地翻身跃起，赤身裸体扯起白狐的皮，用力包裹在了灵仙的头上。
　　 灵仙被吓得嚎啕大哭，灵贵跳着蹦着哈哈大笑，愣娃在院子里手舞足蹈哇哇乱叫。
　　 清明节的后半夜，饲养院燃起了大火。村里人从睡梦中惊醒赶来救火时，马子驴子烧断缰绳后都跑了，愣娃骑在大红马的背上挥舞着木棍，只有灵贵在炕头上被大火烧成了黑柴。
　　 谁也不知道大火是怎么烧起的，有的说可能是愣娃干的，更多的人相信是白狐升天后点了一把天火，把灵贵带走了。
　　 天亮的时候，饲养院的上空依然有烟雾升起，许多人都发现，在高高的云端上站着一个人，东南西北俯视着人间。
　　 那个人，可能就是灵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