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祝福江山】拆墙(小说)
在吃晚饭的时候,老三媳妇对正端着饭碗的申玉文提起了这件事,老三的脑子里不知转了多少圈,也想不起来会有这件事,于是就赶紧叫爱人把东西拿出来看看。爱人撅着嘴说:“瞧你多性急,麻袋在里屋放着,吃罢饭再看也不迟,反正大麻袋里也不会装有什么出奇东西。”老三不顾爱人阻拦,嘴里的饭还没咽完就去打开了大麻袋。老三一看,立即傻了眼,只见大麻袋里全是品种繁多的日用百货。正当老三玉文绞尽脑汁思考对策的时候,几个公安人员及时地找上门来,为首的一位挺客气地说:“根据革命群众提供的线索,吴村供销社昨天夜里被盗的东西与你们大队有的人有关,请副主任申玉文同志多加协助,以利于我们尽快破案。”同行的一位女公安人员也很热情地和老三媳妇说笑聊天,并且主动到里屋欣赏了一番,非常激动地夸赞道:“咦!里屋摆设得真漂亮。哎哟哟,这个麻袋里装的东西还真不少哩!”随着这个女公安的夸赞声,几个公安人员都加入了欣赏大麻袋的行列。他们一鉴定,大麻袋里的东西与吴村供销社被盗的货物丝毫不差,于是就对申玉文说:“副主任同志,在家里谈不方便,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吧。”
“捉贼捉赃”嘛,赃物俱在,铁证如山,再加上特别充分的旁证材料,老三玉文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申玉文被免职以后,还到县拘留所去住了一段时间不掏钱的房子,吃了三个月的“八大两”。后来经过反复审查,也没查清个所以然,只好又把申玉文给放出来了,这是后话,在此不讲。单说在这次运动中,申玉文这帮人名声变臭,顶着“偷盗集团”的贼帽子被放逐到了在野的尴尬地位。
和天不会常晴也不会常阴一样,政治气候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像一个沉重的砝码,在孙家庄这架势均力敌的天平上,砝码一加到谁的一边谁就沾了大光。真个是“捷足者先登”,谁跑得快,跟得紧,抢到了形势的前头,谁就抢住了这个砝码,就夺取了胜利,就会由“在野”变为“在朝”,就会把自己一派的人马统统再换上去。
前些年,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工作组也一个接着一个。每次来的工作组,都代表着“正确路线”来批“错误路线”。不用说,孙家庄的“在朝派”都是执行了“错误路线”的,就因为他们还在台上嘛,“在野派”当然就是被依靠的动力啰!无论哪一个工作组,全都是大刀阔斧,英明果断,踢摊子,换班子,唯恐显不出自己的赫赫战功。一来运动,孙家庄就会有反复,两派人马,走马灯似地你上我下,你下我上,形成了来一次运动就换一派人掌权的内在规律。
1976年10月份,“四人帮”倒了台,本来全国闻名的香饽饽顿时变成了“臭狗屎”。孙家庄的两大派认为又来了大运动,就又故伎重演,互相指责对方是“四人帮”,各自标榜自己是同“四人帮”作斗争的大闯将。“在野派”充分利用自己暂时不在台上的有利地位,把孙家庄十年来的分裂、内战、流血统统都推到了暂时的“在朝派”身上,舆论造得极为成功,就好像他们在十年前就看清了“四人帮”,就好像“四人帮”是他们这次搞下去的。经过了又一场大混战,“在野派”巧妙地以自己的“派”反了对方的“派”,牢牢地执了政,掌了权。新的“在野派”不光心里不服,嘴上也不服,很多人在私下常嚷嚷:“在十年动乱中,两大派干的都一样。哼!瞧他们搞的啥玩意,咱等下一个运动看!”孙家庄若是召开群众大会,只有一半人能到场。各个生产队的人也还是分两摊子干活,不一派的人见了面谁也不看谁一眼。“四人帮”倒台了,为什么在孙家庄的派性反倒更厉害了呢?也有人在深深思考这个不容易解答的大问题。
在孙家庄的这种政治形势下,作为两大派头头的老二玉林和老三玉文能搭上腔吗?他俩不能,也不敢。他俩多年闹分裂,这责任究竟在谁?
唉,兄弟三人所居住的院子里的“丁”字墙是“十年动乱”造成的,“十年动乱”已经结束了,难道这墙的政治任务不应该也随之结束吗?一人多高的“丁”字墙啊,曾经红极一时的政治建筑物啊,墙基已被烂掉老厚,它已头重脚轻,也支撑不了多久,纵然无人去拆,它也会被大自然所推倒的。
五
1978年12月,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全会作出了把党和国家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和实行改革开放的重大战略决策,我国从此走上了改革开放、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正确道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就像报春的冬梅,开遍了孙家庄每一个人的心头。“团结一致向前看,齐心合力搞四化”的口号像艳阳一样融化了孙家庄人们心里的寒冰。人们笑了,团结又香了,派性又臭了。血和泪教育了孙家庄的人们,搞四化就不能再搞派,搞派就不能搞四化,难道十年搞派还没把孙家庄搞苦吗?人们纷纷觉悟了,两派的人们见面时脸也不再铁青了,有些人还搭上了腔。老大玉彬也乘着这股浩荡的东风给老二玉林和老三玉文做了大量的思想工作。老二与老三虽然也有了和解的意思,但因为没有合适的时机与场合,谁也不好意思先来开口。
在春光明媚的一个晴朗早晨,一辆豪华的轿车在申玉彬居住的这所院子门前戛然而止,从车上走出来两个看样子职务不小的干部。一位四十多岁,身材瘦长,戴着眼镜;另一位五十多岁,身材魁梧,穿着一身旧军装。瘦干部对老干部说:“我十年前来过这家,保证不会错。”他一边说一边领着老干部向院子里走去。糟糕!他们发现了奇怪的墙。瘦干部怀着满腹的疑惑,挤进了东屋问老二媳妇:“同志,这里是申玉彬的家吗?”老二媳妇头也不抬地回答:“在那边。”瘦干部领着老干部挤进了西屋问老三媳妇:“同志,申玉彬在这里住吗?”老三媳妇热情地用手指了指说:“申玉彬是俺大伯哥,现在住在堂屋里。你们得转西边胡同走西天井才能进屋去。”老干部望了望近在咫尺的堂屋,一堵高墙挡在眼前,叹了口气说:“打这样的墙真别扭,真应该立即拆掉!”当他俩转到了堂屋门口,真巧,老大申玉彬正好在家。
申玉彬热情接待:“请进,请进,你们是——”
“我是地区药材公司经理刘为民,这位首长是刚从部队转业到省医药管理局的申局长,我们是特地来向您请教的。”
“我是一个庄稼头,能有啥教?”申玉彬不好意思地说。
瘦干部用手扶了扶眼镜腿说:“别客气,别客气,你是种怀参的专家呀!十多年前我还在您家住过哩,你忘了?”
“啊,原来是刘哥呀,瞧我这记性,快坐,快请坐!”
刘为民经理说:“玉彬老弟啊,前些年‘以粮为纲,其余砍光’,怀地黄也被当成‘资本主义的苗’给砍掉了。现在形势不同了,国内外对怀地黄都有大量需求,我们决心再从头做起,预付资金和口粮,签订收购合同,支持大量种植怀地黄,专程来请你这个专家给参谋参谋。”
申玉彬一听这话,特别激动地说:“我早就盼着这一天哩!这些年,我看到有些人拿着药方到处配不到正宗的怀生地、怀熟地,住在怀地黄产区竟然落到了如此地步,我的心都在滴血啊!这下子可就好了,刘哥呀,金元帅没有断种,这些年,大田里不让种,我就在俺的屋后空地上围起墙来偷偷栽种,总算是保留下来了。”
省医药管理局的申局长竖起了大拇指夸赞说:“孙玉彬同志啊,你真是好样的!”
申玉彬急忙更正说:“局长啊,我不姓孙,姓申,田字上下都出头的申。”
申局长很惊讶地问:“你们这里不是孙家庄吗?”
申玉彬答道:“不错,是孙家庄,村庄里的人几乎都姓孙;但俺这一家在这里是独姓,听俺父亲在世时常常讲,俺家是从西边逃荒过来的。”
申局长听着听着,身子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步步地走到申玉彬的面前,两眼直瞪瞪地端详着玉彬的面容。他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到自己的两只眼睛上,看着,看着,泪花像白云朵一样蒙住了他的双眼,他仿佛又看到了分别前的哥哥,一幕幕的情景又重现在他的眼前……
申玉彬一开始被申局长的神态惊呆了,他感到莫名其妙,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用双眼想从申局长的脸上找出什么缘故来,他也是凝神看着,看着,仿佛又看见了死去多年的爹爹……
老申和小申,脸对着脸,眼对着眼,眼皮眨也不眨,就这样长时间地盯着,看着,屋子里的空气膨胀得将要爆炸,吓得刘经理不知所措,头上一股一股直冒冷汗,急得把眼镜腿不住地掂了又掂。
“你父亲名叫——”老申嘴直打哆嗦,张了好几张,终于吐出了五个字来。
申玉彬脱口而出:“申转运。”
老申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答扑答直往下掉,颤着声音说:“我名叫申双运,是你的亲二叔啊。”他不管玉彬的脑子是否反应过来,就一把将玉彬搂到了自己的怀里。老申一边流着泪,一边抚摸着玉彬的头发说:“我从家乡逃到山西吉县后,就在一家饭馆里给一个大麻子老板当学徒。一天夜里,饭馆的钱柜被抢,大麻子老板硬诬我是‘内线’,就把我捆送到县衙门去坐了牢。没过多久,红军东征打开了监牢,救出了我,我就跟着红军到了陕北。从此后我跟着共产党,南征北战打天下。我一听到家乡解放的消息,就请了假寻访哥哥的下落。故乡的很多人都说,大哥一家人都被刘剥皮偷偷活埋了。我到您爷爷的坟上大哭了一场,从此就死了这条心。我做梦也没想到,能在今天碰上你们啊!”
刘经理取下了眼镜,掏出了手绢一个劲地直擦眼泪。玉彬呜咽着叫了一声二叔,叔侄俩抱得更紧了。四十来岁的玉彬像小孩子一样依偎在二叔的怀里,不住地抽泣着,叫喊着,此情此景,谁见谁落泪啊!
堂屋里刚才发生的一切,被隔着墙的老二媳妇和老三媳妇都听得清清楚楚。她俩听着,听着,禁不住眼含热泪跑出门去,各自寻找自己的男人去报告这个天大的消息。
老申激动之余,问起了关于“丁”字墙的事,老大玉彬就把前因后果详详细细讲给了二叔听。老申听着,玉彬的话又使他的思绪回到了那“打倒一切、全面内战”的动乱岁月。
老二玉林一得到消息,扔下农具就往家里跑,西天井的门框碰了他的脑袋,他连揉也不揉,一个劲地向堂屋冲去。老三玉文气吁吁地跑到了西天井的门外,听到了老二的大嗓门后,脚步就有点犹豫了,正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被赶来的大嫂一把拽进了堂屋的门里。
老大玉彬狂喜得失去了往日的稳重样,就像顽皮的小孩子一样,把老二、老三都推到了二叔的面前说:“这是老二玉林,这是老三玉文。恁俩快喊快喊,都快喊咱二叔啊!”
幼年丧父的玉林、玉文仔细端详申双运的面容好大一会,就像又见到了死而复生的爹爹申转运一样,“骨血亲,心连心”,禁不住跪倒在地,放声大哭,争相高喊:“二叔,二叔,我的亲二叔啊!”他俩一人抱住老申的一条大腿,生怕二叔也像父亲一样离他俩远去。
没有过孩子的申双运“老年得子”,凭空突然有了三个嫡亲的侄子,他泪流满面,心脏激动得快要蹦出来,真比亲儿子还要亲。有道是“人老惜子”,他像亲小孩子一样,把老二玉林和老三玉文紧紧地搂到了自己的怀里。他看着,摸着,关切地问这问那,最后也问起了“丁”字墙的事。两个侄子的脸红了,就像穿着开裆裤的小屁孩干了出格事,羞得俩人抬不起头。
没有过孩子的叔叔怎么舍得批评第一次见面的亲侄子哟,老申思索了好一会,方才笑了笑说,你们都坐下,听二叔给你们讲一讲很有趣的历史故事——
“宗派”这个词,古代人叫朋党,是指集团,派别,多为争夺权利、排斥异己互相勾结而成。封建王朝的朋党问题盘根错节,都是在朋党之争中走上了王朝的尽头。回顾历史,唐、宋、明,清,概莫能外。
著名的“牛李党争”是历史上最为典型的朋党之争,两派是以牛僧孺为首的牛党和以李德裕为首的李党,这两派官员互相倾轧,争吵不休,从唐宪宗时期开始,到唐宣宗时期才结束(808年-846年),将近四十年,最后导致了唐朝的彻底灭亡。
北宋中后期,也出现了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和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的新旧党争。旧党上台,报复排挤新党,观念的对立演变为人身的攻击,甚至性命相搏。后来新党又重新执掌朝廷,旧党又成了打击对象。双方的争斗,直到北宋灭亡。
明末的东林党与与阉(魏忠贤)党的持续几十年的纷争,也给明朝这匹大骆驼压上了最后一棵丧命的稻草。
晚清最突出的朋党之争,是湘、淮党争。以左宗棠、李鸿章分别为首的湘淮两党党争,内斗,制肘,腐败,不顾外敌压境,在窝里斗方面不遗余力,乃至衍生出了丁汝昌、叶志超无能之辈去军中大帐“挑大梁”、祸国殃民又害己的悲剧。湘淮党争不仅耗去了左宗棠与李鸿章的有限才华,同时,还使得他们在对人才的选拔上争气斗盛。非我族类,不管你才高八斗,一概不用。甲午战争中,李鸿章重用的两个将帅——海军统帅丁汝昌、陆军统帅叶志超皆属无能之辈。选择丁汝昌,导致海战之败,而选择叶志超,则彻底葬送了朝鲜与东北全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