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偷水(小说)
嗯。三德像霜打了的茄子。
这些属牲口的。其它村的可都浇完了,你想咋办?祥林轻轻咬着下嘴唇。
我知道。我不干了。三德长长地吐了一口烟。
不干也是。可你是给全庄人干的呀。
要死大伙一起死。我反正光棍一个。
放屁呢!祥林眼睛一瞪。
那咋办?
还得偷?
也行,大不了蹲上几年牢房。可怎么偷。现在渠首一小时一检查,见了我们庄的人远远地就躲了。
想办法呀。你还记得原来我们放水的口子吗?
你是说?挖……
祥林说:你去把王爷爷和老三他们几个叫到羊房子去,叫张老大把那个热羔给杀了。
九
羊房子是放羊人冬天住的地方。生产队放羊是个熬人的差事,麦子一出苗,就要赶着羊群进山,秋天地里面的庄稼收完了,才能回来。不管刮风下雨日头晒,一年四季白天都要陪着羊群在荒野里转,晚上还要防狼防偷防跑圈,喂料接羔那更加是份内的事情。所以生产队放羊的都是耐心好、能吃苦、私心轻,同时也是队长信得过的人。
听到羊房子方向的狗叫了三回,估摸着羊肉快熟了,祥林才慢吞吞地向羊房子走去。刚刚出了村口,就听见有人在黑暗中叫:祥林。原来是桃花的男人,手里牵着羊房子上的大黑狗。祥林应了一声,轻声说: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要是有人来,放心放狗咬!
村里面拿事的男人都围座在炕上抽闷烟。王爷爷坐在上首,他是原来的大队书记,“三反五反”的时候是保皇派,被撤了职,其实是村里面真正的主心骨。大家看见祥林进来,趔趔身子算是道了招呼。祥林接过三德手中的旱烟袋:说了?
说了。三德说。
你说呢?王爷爷。祥林问。
事情不好办哩。王爷爷长长地吐了一口烟,把旱烟袋在鞋底上轻轻嗑着:渠好扒,我也看过,那本来就是我们放水的口子,把堵的石头撬了,就行。可上面查下来乍办?自古民不斗官。
我们不说,他们查个球。
可水进了你们的地。
那口子本来就是我们用过的。大不了我一个人顶着。
你瞎眼的老娘怎么办?
光有想法不行。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
还是你说吧,祥林。王爷爷说。
关键是不能留下痕迹。这样,我说,你们听,不合适就说。
天快亮的时候,村里几个拿事的男人才从羊房子悄悄地回家。
十
第二天一大早,三德刚刚准备派活,刘大说我丈人家有事,我要去几天呢。老三女人说:老三今天头疼,不想干了。怕是让你把下面的头用多了。狗蛋说,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老三女人抓起铁锨,就要拍狗蛋:狗嘴吐不出象牙来,怕是你下面的玩意不想要了。三德说:别嚷嚷。歇就歇,不干没有工分,今天派完活,队长我也不干了。我给大队说了,你们酝酿新队长吧。我要上个临洮去,这几天的活就这样干。
上临洮找女人呀,把我也带上。水还没有浇呢?明年的庄稼是种不成了……早听说三德要上临洮买女人去,等待干活的人马上开始嚷起来。嚷个球。人家不给水,我能干啥?村里面的地旱了,也想让我闲着?三德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大伙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干活去了。
天快黑的时候,一向干活就爱偷懒的朱二把铁锨一背:队长都没有了,还干球的活,回家。头也不回地走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瞅了一会,都心照不宣地回家了。晚上,大渠的水冲开了张家庄原来放水的坝口,那水顺着早收好口的水沟,流进了张家庄的地里,又冲开其它的水口,流到其它村,整整一天两夜后,决口才给堵上。好些人说,多少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大水了。
十一
县上和公社的联合调查组第三天就进村了。上级怀疑这次干渠决口是人为的,首先的怀疑对象就是没有浇上秋水而水又流进了地里的张家庄。带队的是县水利局的局长,还有公安局的警察。据说县上领导发话了,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带头的要法办。调查组在村办公室集体办公,自己做饭。挨个找人,一副查不出真相誓不罢休的样子。
调查组进村的第二天下午,自己宣布不干的队长三德也蓬头垢面地回来了,一进村就说,准备买婆姨的两千元在火车上让贼给偷了,三德妈一听说,喝了一声老天爷就昏了过去。
老队长祥林是第一个叫去的。
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吗?不知道。
干渠决口的事知道吗?
听说了。
水为什么流进你们地了?
就我们村的地没有浇,口子收拾好大二十天了。我们等着浇水呢。
夏天你们偷水了?
偷了。
你是队长?
我是原来的队长。
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
水是自己流进来的。什么行为问人怎么知道?
还找了大狗:上次偷水是你向县上反映的?
是的。
知道这回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
那天晚上你在干什么?
我和几个人玩扑克来着。
第二天呢?
看见水,就上地了。
三德呢?
头一天上临洮了,
祥林呢?
头天上午就让大队的人叫走了。
调查组查了一个星期,几乎把村里面男女老少问了个遍,可什么结果也没有问出来。三德拿出了来回的车票。大队的领导证明祥林和他们玩了大半夜的牛九牌。刘大丈人村里面的人都说刘大那天在他们村,所有的重点怀疑对象都没有在现场的证据,调查组只好回了。
十二
转眼进入三九季节了。生产队的时候,庄稼人一年四季总有干不完的活,总是起早贪黑无休止地忙碌着。早上派活的时候,桃花就看见三德嘴上叨的芨芨草了,那是他们约会的暗号,刚才三德又叨着芨芨草了,今天已三次了。本来是有机会的,可桃花就是没有反应,不是她不想,而是她想逗他,再说最近也来往的太勤了,以前是三五天来一回,现在只要丈夫不在家,三德就想要,出了事情怎么办?所以也想冷冷他。一想起三德那猴急的样子,桃花就忍不住地想笑,男人们就是这点没有出息,两个男人一路货,一上来就是那个,一身臭汗出了就怂了。收工的时候,桃花故意让在最后,路过三德身边时轻轻地哼了一声,这也是他们的暗号,是让他晚上来,她想给三德说,还得悠着点,不能让人知道了。
回家后的桃花却傻眼了,男人不仅在家,还忙着做饭,还做的是一年吃不了一次的羊肉垫卷子。
你……
前几天羊群里面混了两个米牙子。是西边胡家庄的,找来了我没有给他们。给头儿说了,母的留下下羊羔子。公的我给杀了,老大是一个后腿和羊皮,小三是下水和一个前腿,我爱吃,就背了半扇。全做了。好好吃一顿改馋。
说着对八岁的儿子明明说:去,把你三德爸爸叫来,我们喝上一口。桃花正发愁没有办法通知三德呢,一听丈夫说,忙叫儿子去叫三德了。
明明让他爹硬灌了一小杯酒,早进梦乡了。一大盆羊肉吃了不过一半,可两瓶酒却剩下不多了。羊倌说:三德兄弟呀,你是好队长。明年我们不愁了。我醉了,我还得回羊房子去,没有人看场子。下回我们再好好喝。
三德看了一眼桃花;我也该回了。两个男人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门,等到羊房子的狗叫了,三德立马回身,向桃花家走去,可他不知道,身后的桃花男人眼里冒着凶光正看着他。
看着三德走进自己的家门,瞅着两个身影倒在炕上,桃花男人才扑进门去,拉开了灯。
十三
桃花男人看也不看两个光着身子惊慌失措的男女,手里玩着刚刚杀过羊的还没有擦尽血的刀子;桃花伏在被子上,嘤嘤地哭着。三德咬着牙,低着头:反正事情已作下了,你看着办吧。
看来你们是吃了羊肉跑骚呢,热的受不住了。桃花男人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不高,却透着寒气,比门外呼呼正叫的白毛风还瘮人:先去凉快一下。都到外面去。
“叭”一声脆响,不知道什么时候,桃花男人手里多了一条鞭子,抽向准备拿衣服的桃花。立马,桃花的手臂上多了一条血口:怎么,我说的不明白吗?出去,外面跪着,别想跑,谁跑,别怪我手里的刀子。三德和桃花默默地爬起来,光着身子站到了门外。
桃花男人直到自己的羊皮袄都冻透的时候,才又把两个人叫回了屋里:都是穷惹的呀。三德,我们兄弟一场,没有想到你给哥哥戴了顶绿帽子。本来,这剩下的半盆肉还想和你喝酒呢,看来是没有这个机会了,桃花男人说着,拿上一个碗,满满地盛了一碗已飘起白花花羊油的羊肉:你吃了吧?
三德看了看桃花男人,三下两下就吃了下去。桃花男人又从门外拎来一桶已经结了薄冰的冷水,拿水瓢满满地盛上:古人割袍断义,我们喝水绝交。喝了它,从此老死不想往来。此时,三德才明白了桃花男人的真正用意,只要这一瓢冷水下肚,冷水羊油在里面一漒,不死也得扒一层皮。心一横,三德说:我喝。只要我不死,我记着你的这份恩德。三德喝完冷水。冷冷地看着桃花男人。是条汉子。衣服就别穿了,给我的女人留下个念想。桃花男人话音未落,一脚就把三德踢出了门:滚,从今以后别让我在这里看见你。
撵走了三德,桃花男人抓过哆嗦成一团的桃花,扔在炕上:老子不中用吗?今天让你知道知道。说着,狠狠地超桃花扑了过去……
尾声
第二年一开春,三德就死了。桃花也大病了一场,好了却有些呆的样子。当年却是个难得的风调雨顺之年,春未倒寒,入夏多雨,收麦的时候是少有的秋高气爽。张家庄是多年未遇的丰收。麦子一上场,王爷爷又和往常一样卷着铺盖卷来护场了。
三德死后,祥林又接上了队长。看见王爷爷来:你老人家怎么又来了?
看着,心里面踏实。少见的好年成呀。
是呀,只是可惜了三德,不是他扒开干渠灌秋水,哪有今年的好收成。
那是。只是谁知道明年又是什么样子?
是呀,明年是什么样子呢?
当年冬天,联产承包在农村大面积地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