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艾文笑着大声喝彩，然后使动鼓掌。
　　 杨凡看到艾文，更是得意忘形，一边唱一边将“话筒”展开，双手举在空中摇摆。
　　 “姐夫，你知道我手上拿的是啥吗？”杨凡终于静下来，气喘吁吁。
　　 “你——你接到稿件录用信了？”艾文心跳加速，面部表情很复杂。
　　 “这是退稿信。前几次投稿石沉大海，一点音讯也没有，今天收到这封信，说明杂志编辑部开始认真对待了，开始注意上我的文章了。只要我再加把劲，发表还不是迟早的事？”杨凡满脸胜利者的自豪感。
　　 艾文本想放声大笑，但实在笑不起来，又不好扫杨凡的兴，只好不停地点头：“那是当然。‘苟富贵，勿相忘’，堂弟啥时功成名就了，也拉堂姐夫去分一杯羹。”
　　 “咱俩结伴同行，笑傲文坛！哈哈……”杨凡无拘无束地仰天大笑起来，直笑得艾文头皮发麻。
　　
　　 四
　　 二十多年过去，杨凡的笑声时不时在艾文的耳畔响起，总是让他身心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艾文刚才被杨萍搅乱的文思，正是在这种状态下，再次清晰起来。
　　 杨萍已经去厨房做中饭，艾文哆哆嗦嗦掏出手机，心灵沦陷在波涛汹涌的文字海洋里，不知时空的变换。
　　 一只鹰爪般强有力的手“刷”地伸向艾文手里的手机。艾文吃了一吓，情知不妙，忙抓紧手机站起身，回头看时，只见杨萍迷人的大眼睛喷出灼人的火焰。艾文惶惶如漏网之鱼，夺路而逃时踢翻了身下的凳子。他径自奔向另外一个房间，闪电般关好门，锁好保险，靠在门上直喘粗气。杨萍气急败坏地把门敲得擂鼓一般，艾文纹丝不动，屏气敛声，等待暴风雨的过去。
　　 “你躲，躲到棺材里去也没用！”杨萍从杂物房间找来一瓶甲铵磷农药，站在窗户边威胁道，“你不把手机交出来，我就死给你看！”说完就梗着脖子去旋瓶盖，然后又去拔瓶塞。由于瓶塞太紧，杨萍拔了几次徒劳无功，但一股浓烈的农药味仍然穿过窗户直钻艾文的鼻孔。
　　 “啊！不要！”艾文惊叫着，声音变了调。他一阵风似地冲出房间，伸手去抢夺杨萍手中的农药瓶。杨萍两眼噙着泪水，拼命躲闪，双手捧住瓶子不放，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艾文心里骂了句“臭女人”，无奈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颤动着手交给了杨萍。
　　 杨萍松开握药瓶的手，一把夺过手机，想也不想，像扔烫手山芋一样将手机扔到院子里的水泥地上，发出“咔嚓”一声响，手机彻底报销了。
　　 艾文的心抽搐一下，一时气血往头上涌，大脑一片空白。他一下就拔开农药瓶塞，仰脖正要将农药往嘴里灌。杨萍发疯似地一头撞向艾文的手臂，农药立刻溅在艾文身上，药瓶砸在水泥地上摔得粉碎。艾文脸如死灰，呆立不动，刺鼻的农药味似乎丝毫不能刺激他的脑细胞。
　　 “为了写这些鬼东西，衣服不做，午饭也不晓得去吃，都快和我堂弟一样走火入魔了，不想活了。今天不摔了你的手机，我嘴巴讲烂了也白讲，你只当耳边风……”杨萍激动地说，也为自己的鲁莽举动寻找最佳措词。
　　 艾文终于拖着软绵绵的双腿走到平缝机前，伏在机台上，后脑勺随着粗重的呼吸颤巍巍地动着。恍惚间，艾文发现自己置身在两种难以取舍的境地：这边杨萍的唠叨在身边如蚊虫哼哼唧唧，不依不饶；那边担任《江山文学网》某社团总编的周珏在向自己频频招手，不离不弃。
　　 “吃饭吧。”杨萍不知过多久又站在丈夫身旁，眼里盛满了似水柔情，“我也不怕你恨我，等有一天你醒悟过来，你会感激我的。唉！说句心里话，我真担心你会走上我堂弟那条路……”
　　 艾文打了个寒噤，杨凡瘦弱修长的身躯又在记忆中飘摇……
　　
　　 五
　　 初夏湿热的风撩得人昏昏欲睡。杨凡坐在大门旁边的麻石上，望着天上悠悠白云发呆，手上的书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恰如他纷乱的心情。
　　 “书呆子。”村组长蹬着自行车路过杨凡家门口，大声吆喝。
　　 杨凡应了声，忙不迭跑出来，眼里闪着一丝亮光。
　　 村组长跨着车架站着，从手提包里掏出大号牛皮纸信封，像扔砖头似地抛向杨凡。
　　 杨凡接住信，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信封里的稿件只是换了个包装而已。
　　 村组长看着木头人似的杨凡，脸上挤出古怪的笑意：“大才子，别灰心，我支持你，义务给你来回送信。如果哪天出息了，买包烟给我抽，呵呵！”说完摇摇头骑车离去。
　　 “放心，村长叔，过不了多久，我会买一条‘红塔山’孝敬你。”杨凡惨白的脸虽然泛出难得一见的红晕，嘴巴却依然那样倔。
　　 “凡，站在外面干嘛？婧婧发烧了，赶紧骑车子带我们去卫生所。”晓月抱着女儿站在门口焦急地喊。
　　 杨凡如梦初醒，慢悠悠走进屋子，但他并没有去推自行车的意思，而是走到房间门口，转身丢下一句话：“嚷啥呀？我今天很不舒服，你自个儿抱孩子去吧。”
　　 晓月鼻子差点气歪了，但她知道丈夫倔劲上来了，说啥也没用，只好说：“那……那你拿几块钱来，我也好去卫生所。”
　　 “嗤！家里的钱都是你管，现在反而找我要钱，你有没有良心？我现在连买张邮票的钱都没有，到哪里找钱去？”杨凡说完掩上房门，一头倒在床上，满腹委屈的样子。
　　 “你到你爸那里借点不行吗？”晓月敲门催促。
　　 “你干嘛不到你妈那里去借？”杨凡此刻心肺都被人掏空了，只剩下一具躯壳。
　　 晓月眼泪在眼圈里打转，看了看怀里面色潮红的女儿，无奈地向娘家走去。
　　 杨凡双手枕着后脑勺躺在床上，双目失神地盯着墙角专心致志织网的蜘蛛，心里暗自嗟叹，埋怨某刊物编辑部有眼不识泰山。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踹开了，晓月母亲盛气凌人地站在杨凡身边。
　　 杨凡眼光被逃跑的蜘蛛牵引着，脸上挂着一丝不屑一顾，甚至是看破红尘的笑意。
　　 “哼！你真自在，老婆孩子是死是活都不管。还像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吗？”丈母娘脸上的怒气在堆积。
　　 杨凡收敛了笑容，眼光从匿藏起来的蜘蛛身上移向那张未结成的蜘蛛网，轻叹一声。
　　 “你这样子下去，这个家迟早会毁掉。今天给我一句痛快话，你是要老婆孩子还是窝在家里写那些没明堂的东西？”丈母娘的大嗓门震得蜘蛛网摇摇欲坠。
　　 杨凡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让谁见了都会产生过去搧他几耳光的冲动。
　　 丈母娘气得一顿足：“杨凡啊杨凡，晓月前世做了啥罪过，嫁了你这个死对头。”大概她忽然明白自己说话太重，就缓和了语气道：“明天回到工地上帮晓林提水泥桶，赚几块钱，好给她们娘俩一条活路，你听到没有？”
　　 杨凡懒洋洋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有气无力地说：“那工地上是人待的地方吗？我凭什么给那些大老粗（粗鲁的人）打下手？你们嫌弃我杨凡没本事，现在还来得及，明天我和晓月到民政局去签字离婚。这回你们高兴了吧？”
　　 丈母娘惊得目瞪口呆，揉了揉眼睛，以为出现幻觉。这个生性好强的女人被女婿的话刺痛了，一时间如鲠在喉，破天荒语塞了，脸色也霎地变得青灰。她没想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半天不开口，一旦开口就如毒蛇一般，能置人于死地。转过身时，看见女儿像个木头人似地抱着孩子倚门而立；小婧婧已经退了烧，小眼睛骨碌碌地盯着母亲，发出咦咦呀呀的童音。
　　 丈母娘向杨凡啐了一口，转身从女儿身上夺下婧婧，抱到杨凡身边，扔在床上，然后拽住女儿的手风风火火朝大门外走。晓月踉踉跄跄跟在母亲身后，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
　　 房间里传来婧婧的啼哭声，揪人心肺。
　　 晓月使尽全身力气，挣脱母亲粗壮有力的手，疯一般向房间冲去。
　　 ”哭啥？把孩子让你娘带走。这个婚非离不可，现在就走，这是你母女俩唯一的出路！”杨凡恬不知耻地说，对床上的孩子视若不见。
　　 “天哪！你究竟想干啥？”晓月声嘶力竭地说。
　　 “不干啥，离了对大家都好。现在就走。”杨凡似乎一下子来了精神，直奔堂前推自行车。
　　 “离就离，怕他做啥？月月，再待在这个家就是死路一条！”丈母娘火冒三丈，抱起啼哭的孩子朝门外走。
　　 杨凡一声不响地用自行车载着眼睛肿成桃子的李晓月向村外行去，刚过村头石拱桥，从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断喝：“站住！给爷老子站住！”
　　 杨凡条件反射般地刹住车驻足遁声望去，只见父亲手操一根扁担，暴跳如雷，三步并做两步追来，虽然年逾花甲，此刻竟跑得比兔子还快。
　　 “婊子养的东西！一天到晚不务正业，爷老子看在你死去的娘脸上，平时懒得管教你，今天你要是敢过这拱桥去闹啥离婚，爷老子一扁担劈死你，断了这条祸根！”老人吹胡子瞪眼睛，气喘如牛，每句话都是从喉咙里迸发而出，像一颗颗石子击得杨凡耷拉着脑袋，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咱俩对不住凡儿呀……”临终前的老伴如游丝般的话，此刻再次回荡在老人的耳畔，让老人握扁担的手瑟瑟发抖，但最终还是落了下去——为了儿媳，为了这个家。
　　 杨凡惊慌失措地将身子一歪，脚被桥边上一个鹅卵石绊了个趔趄，连人带车跌入溪水中……
　　
　　 六
　　 “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垮了，都是杨凡鬼迷心窍的结果，可怜晓月好好的一个女人……”杨萍兀自摇着头说，“好在婧婧考上了师范，接着又考上了公务员，晓月父母辛辛苦苦把她养大总算有点功劳。”杨萍端来饭菜，并特意从土豆炖排骨汤里捞了几大块排骨放在艾文的饭碗里，递到看上去有些痴呆的艾文面前，继续说，“快吃吧，菜都要凉了。”
　　 艾文端着饭碗走出客厅，伫立那柚子树旁边，伸手抚摸着青枝绿叶，好像有满腹心思向老朋友倾诉。
　　 柚子树刚栽种的那年冬天，遭遇零下九度的天气的袭击，枝叶毁灭性枯萎。次年春暖花开时节，茕茕孑立的柚子树干毫无动静，好像未从沉睡中醒来，眼看春去夏至，艾文认为柚子树已经彻底枯死的时候，村干上爆出几颗米粒般小黄芽，再过一两天，“米粒”向外伸展，嫩得让人心疼，怎料一场暴风疾雨扫荡而来，嫩芽全军覆没，这让艾文无限惆怅；又经过一些时日的等待，树干再次孕育出几颗“米粒”，艾文眼晴一亮，又怎料一只无聊的大公鸡，伸长脖颈，将“米粒“一颗颗啄落。艾文将大公鸡赶跑后，发现树上剩下最后一颗嫩芽。艾文找来竹片做成篱笆，将柚子树圈住。重获生机的柚子树焕发出不可抑制的生命力，两年不到，长得像个亭亭玉立、风华正茂的小姑娘。
　　 艾文忘记了吃饭，脸上绽出浅浅的笑容，刚才郁闷的心情随着笑纹逐渐消散。
　　 “看来写文章写呆了，一个人端着饭碗站在那里傻笑。”杨萍手里拿着老式手机，似乎很不服气地朝艾文喊道，“你的好儿子来电话了，让你过来接。”
　　 “爸，手机砸了吧？成天瞎忙个啥？”手机里传来儿子幸灾乐祸的笑声。
　　 “有那么好笑吗？没事挂了吧。”艾文声音冷冷的。
　　 “别，别。我看了你在网上发表的东西，觉得故事内容太陈旧，跟不上时代潮流。这样的小说，年轻人有谁有耐心看下去？没有人气的小说哪里能得到收益？从这个最现实的角度来说，劝你听我妈的话，别浪费时间精力，好好歇一下。”儿子收敛了笑声，正儿八经地说。
　　 “难说我有一天会把自己出卖了，低声下气地跟在‘潮流’后面；不过，我现才连出卖自己的资格都没有。”艾文说得含蓄，不管儿子听不听得懂。
　　 “你现在要多看看别人写的通俗小说，才有百分之一的机会把自己出卖出去。”儿子似乎听明白意思，口吻一转，继续说，“说句良心话，你写东西比打麻将强一点，至少不会赔钱，呵呵。”
　　 艾文气哼哼挂了电话，类似的“冷水”虽然不会凉透他已经麻木的心，却依然听着刺耳。
　　 “儿子和你一边倒，责怪我这个做妈的，你很开心是吧？”杨萍朝挂断电话的艾文说。
　　 “你娘儿俩真是一个鼻孔出气。”艾文将只扒了一口饭的碗搁下，此刻，就算碗里盛的是山珍海味，他也没有胃口。
　　 从这以后，杨萍虽没有看到艾文摸手机，但看到艾文干活依然打不起精神，一副永远睡不够的样子，眼窝更加深陷。
　　 这天凌晨两点钟，杨萍受了风寒闹肚子准备上厕所，翻起身看到身旁不见艾文的踪影。
　　 “这么晚去哪里了？”杨萍嘀咕着，趿着拖鞋出了房间，看见掩上的卫生间门透着灯光，心想这家伙和我一样闹肚子吗？
　　 杨萍轻轻推开卫生间门，只见艾文没有宽衣解带，端正坐在马桶上，左手握着手机，右手指在屏幕上刷刷点点。
　　 “叭嗒”一声响，在艾文的目光和杨萍相对的瞬间，艾文的手一哆嗦，手机滑落在地板上。
　　 不等艾文回过神来，此时动作特别迅速的杨萍已经把手机拾起，在手上掂了掂，脸上露出轻蔑的笑意，那情景和警匪片中的情节有异曲同工之妙。
　　 艾文窘迫地站起身，脸上奉陪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心里叫苦不迭，恨自己大意失荆州，没有锁好卫生间门的保险，为新手机的命运担忧。
　　
　　 七
　　 原来半个月前，习惯了晚上爬格子的艾文表面上老老实实干活，心里却如猫抓狗扯般的难受。这样焦躁不安的日子过了两三天，忽然接到快递员的电话。艾文取回快递，竟然是儿子给他买的手机。看来知父莫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