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江山情】梦有几许之柚花飘香(小说) ——看点文学
是夜,艾文悄悄下床,趁着杨萍还未醒来,重新登陆微信,在朋友圈发了一条信息。过了一会,周珏就在微信中兴师问罪:“好一个大才子,和我玩失踪!等你的小说等得我花都要谢了,看来你的小说又难产了(惊异表情图)。”
艾文立刻回复:“没办法,我的手机出了些故障,把快完成的小说丢失了(哭脸表情图)。”
“我以前教过的一个高中学生,师范中文系毕业后,刚进入“江山”不到两个月竟然斩获了一个绝品。艾才子可要加油喽(笑脸表情图)!”
艾文只回复三个羞涩表情包就离线了。
夜已经很深,窗外的蛙声呼唤着黎明。艾文终于把丢失的小说重新从脑子里“挖”了出来,经过十多天的“地下工作”,画上了完美的句号,长长地舒了口气。他不知疲倦,在浏览器中搜索着《柚花飘香》的字样,看看网络上有没有相同的小说名称。结果在《江山文学网》竟然出现名为《等到柚花飘香时》的小说,注册名为“扬帆远航”。
艾文的脑海里顿时闪出杨凡清瘦修长的影子,怀着好奇心,他开始阅读这篇获得绝品的中篇小说,又惊异地发现小说内容与三十年前杨凡写的同名小说有很多相似之处,只是表达形式、整体结构不同而已。
杨凡,你还活着吗?难不成你还在另一个城市为了心中的梦想努力打拼?艾文痴痴地想。
八
杨凡婚没离成,心神憔悴,加之受了风寒,回家后卧床不起,一会儿说冷一会儿说热。
“我要……我要……出书。别……别……拦我。”杨凡迷迷糊糊地唠叨,两只鸡爪手不安份地伸出被窝,在空气中无意识地抓捏着。
晓月把他的双手轻轻握住,搂在怀里,一时间,柔肠寸断,泪水又不知不觉爬上了脸颊。
三天过去,在晓月的悉心照料之下恢复体力的杨凡,抓起了床边书桌上的稿纸,又开始埋头疾书,口中念念有词,恰似和尚念经。念着念着,他忽然缄默不语,扔了纸笔,噌地一声下了床,把端饭菜过来的晓月往房门外推,口气冷得让听者背脊生风:“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你以为我不和你离婚,你就可以长期赖在我家?我杨凡最讨厌你这种没骨气的女人!”
晓月终于拎着几件自己和婧婧的换洗衣服,在丈夫飞溅的唾液中走出院门,一步三回头。
“别搞得好像生离死别,等我杨凡有出头的那一天,一定会亲自去你娘家把你母女接回来。你耐心等着。”杨凡脸上挤出来一个安慰人的笑容。
中秋的月亮总是让人觉得格外的亲近、祥和。村头的一块土坡上,一群大人、小孩正在烧窑,欢声笑语回荡在宁静的夜空。
蔫头耷脑的杨凡手里攥着同样蔫儿巴几的稿子在院子里徘徊。“嗨!”他吼了一嗓子,用力把稿子向院墙外抛去,只见稿子飘过墙头后,又鬼使神差地往院里飘了回来,稳稳地落在一个人手中。
“怎么啦?你想把稿子扔给嫦娥仙子欣赏吗?”艾文将手中的稿子理顺笑道。
“姐夫怎么来啦?”杨凡有些尴尬。
“过来给你伯母送中秋。”
“这么快到了中秋?”杨凡仰望着圆满的月亮,凝视片刻,一脸的失落,凄切地叹了一声,“从提起笔写小说到现在,虚度光阴整整三年,我杨凡还是杨凡,一无所获。”
“文学这条路不好走,但你至少还在坚持,还在努力,这就不简单了。”艾文安慰道,“你看我早就向你堂姐投降了,稀里糊涂地活在世上。”
“我姐这个人脾气怪,换作我是受不了的。就是老天爷也不能阻止一个人的爱好和追求。”杨凡望着深邃的天空,如一尊夜幕下带着几份神秘的塑像,“不是我吹牛,我这篇《等到柚花飘香时》,无论故事情节还是人物塑造,一点也不比那些普通刊物上的小说差,可是……唉!”杨凡拍了下大腿表示愤愤不平。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耐心点吧。”艾文嘴里这样说,但由于底气不足,几乎没有说服力。
“发光?古今中外,杰出的艺术家,譬如曹雪芹、画家凡高、拉二胡的阿炳……只有等人死了,他们的作品才发光。我现在就好比在河里潜水,也许等不到露出水面的那一天,就已经闷死在水中。”
“别说那么多丧气的话。让我欣赏一下你的大作,看有没有发光点。”艾文走进堂前。
艾文在四方桌旁的板凳上坐下,可是,从饭桌上一块腌脏得不见底色的抹布散发出的霉味让他不得不站了起来,用手捂了捂口鼻。杨凡笑了笑,拿走抹布,却如何拿得走满屋的臊臭味?
昏暗的白炽灯下,艾文隐约看见杨凡房间的书桌上,横七竖八地搁着书本纸笔,仿佛十二级台风刮过的村落;书桌旁边的老式木床上,堆放着乱糟糟的被褥和衣服,那里肯定是跳蚤们的快乐天堂;最吸引眼珠的,莫过于书桌上方墙壁上粘贴的那张画像,朦朦胧胧中让人觉得挺怪异,仔细看时,却是从杂志上揭下来的一幅荷兰后印象派画家凡高的自画像——艺术家的光辉形象没有给房间增添多少艺术氛围,但的的确确能留给孤寂、苦闷时的杨凡心灵对话的机会。
杨凡又干笑着,仿佛被谁突然揭开了老底一样浑身不自在。
“大作家,你这篇小说怎么让人看着一头雾水?”艾文从稿子上抬起头。
“亏你还是个喜欢文学的人,连这么流行的写作技巧都不了解——这叫意识流。”杨凡得意地翘起了嘴角。
艾文微笑道:“再怎么流也不能流得让读者不知所云吧?难怪编辑部把你的小说流回家。”
杨凡甩了甩梳得齐整的头发,朗声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现在沿海地区比较发达开放,我决定带稿子亲自去一趟那边的杂志社,亲手把稿子交给编辑部,不给我发表,我就赖着不走。”
艾文笑得直不起腰。
“笑啥?”杨凡又习惯性地开始向空中砸拳头,“我顺着铁路走,就像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不相信找不到杂志社,不相信不会成功。”
艾文“噼里啪啦”用力鼓掌,然后将仍然皱巴巴的稿纸交给杨凡,转身而去。才走到门槛边又踅回,伸手摸了摸他的脑门,恍然大悟道:“果然发烧了。”随即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放进杨凡的口袋,挤眉弄眼说:“喏,去卫生所买几颗退烧药。”
杨凡抓起硬币,狠狠地朝艾文背后掷去。
腊八那天早上,在娘家住了一晚的杨萍回到家。
“出事了!杨凡家出事了!!”杨萍这一路上被获取的消息堵得心慌,现在终于有机会向艾文倾吐,所以自行车未停稳,就开口喊道。
“啥?”准备挑缝纫机上门制衣服的艾文眼睛盯着妻子,惊得张大了口。
“中秋第二天,杨凡没有和他爸打声招呼,背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像是要出远门。走到村口时,村长问他做啥去,他说句找啥编辑部去,就不再搭理村长,闷头闷脑地向前赶路。他这一走,到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杨萍捋了捋被晨风吹乱的长发。
“有没有报警?”艾文递给她毛巾擦汗,急切地问,。
“报了,依旧没有一丁点消息。”′
“唉!”艾文捶胸顿足,仿佛杨凡的失踪与他有推脱不了的干系,“那……那晓月知道吗?”
杨萍一屁股坐在艾文递过来的板凳上,绘声绘色地讲述着。
九
市郊某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
晓月身穿粘着水泥石灰印迹的旧单衣,扎着头巾,黝黑的脸蛋因为挑水泥桶而透出红晕,娇小的身躯散发着一股被生活磨炼出的倔强。虽然出门在外,但繁重的劳动仍然给她一种充实感。为了多赚几块钱,她连中秋节也不回家,和一些工友在工地上忙碌,将平时省吃俭用积攒下的一点钱让弟弟晓林捎回家,让娘给婧婧买过冬的衣服。她现在心里盘算着,等过些日子工地完工,拿到工资,就将一些钱亲手交给杨凡……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弥漫了她的全身,于是,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久违的笑容,挑水泥桶上楼梯也比以前轻松自如了。
“月姐,看你高兴的样子,姐夫来信了?”和晓月青梅竹马的泥水匠伟伟笑着说。
“他这个木头人才不会牵挂我呢。”晓月脸有些红。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奇怪,反正我是想不明白。”伟伟从晓月手上接过水泥桶,眼神火辣辣的,让晓月连忙低下头去。
“不用想明白,多想想赚钱,年底好娶个老婆,让你妈高兴高兴。”晓月一副大姐姐教诲小弟弟的口气。
“姐夫这人真有意思,上次让他提水泥过来,他提了个空桶。问他为啥这样有心没魂,他说构思什么故事情节,呵呵。”伟伟拉开一瓶可乐瓶塞,递给晓月。晓月也不客气,一口气喝干,看着晓月喝得畅快,伟伟舒心地笑了。
“如果我家的书呆子哪天出息了,你还会觉得他现在所作所为有那么可笑吗?”晓月用手臂揩了揩嘴唇,认真地说。
“姐夫要是成了大作家,肯定把你这个打苦工的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伟伟笑着将手上喝干的可乐瓶抛向空中。
可乐瓶落在一个从楼下走上来的人头上,发出“哐啷”一声响。
“姐,刚接到家里的电话,姐夫不见了。”李晓林没有因为挨砸生气,而是神情凝重地对晓月说。
“啥?说清楚一点。”正准备上前揍伟伟一拳的晓月僵住了。
“姐夫失踪好些天了,听说要去找什么编辑部。”晓林因为走得急,额上汗珠直冒。
“啊呀!”晓月惊愕地睁大了眼,也顾不上祥细打听杨凡的情况,呼拉甩掉肩上的扁担,撒开脚步往楼下奔。一惯胆小如鼠的晓月,此时如燕子般掠过一层层竹片制成的踏脚板,惊得晓林、伟伟大呼小叫,工友们舌头伸出老长。
晓月走进院门,只见落叶遍地,枯草满阶;打开堂前大门,又见蛛网密布,尘埃厚积——让她有一种隔世之感。想到自己一出家门,再也没有回来打个照面,不免又是柔肠寸断。
她默默地把杨凡留下的书本等物件收拾好放进蛇皮袋,准备带回娘家。在一个笔记本上,她看到杨凡最近写下的题为《寻梦》的文字——
窗外繁花斗芬芳,
我庭独自清冷。
昨夜迅雷惊梦靥,
醒来泪沾孤枕。
梦难寻,情难堪,
又见花落水流飞絮满天,
诸事皆成空!
小桥独凭人憔然,
唯有一身傲骨,
气冲霄汉。
倘若归去,
留得痴魂一缕,
重寻年少梦
地老天荒终不返!
落笔处的感叹号,如一柄利剑,戳穿了那页纸也刺痛了晓月柔弱的心。
晓月坐在大门旁边那块麻石上,一时间恍恍惚惚,觉得有一只清瘦的手臂轻轻抱着自己的肩膀,耳畔响起熟悉的呢喃:我要让你成为我笔下的主人公。一种曾体验过的甜蜜如约而至,潮水般漫过她纯洁的心田。
“月月,上我家吃午饭吧。你公爹身体不好,前些天被婧婧她姑接走了。”杨萍的母亲拍了拍晓月肩膀说,“你要想开点,还有婧婧呢。”
“姆姆(伯母),我吃不下。杨凡他会回来。他喜欢耍小孩脾气,都怪这么久不来看他……”晓月声音沙哑,让人听着心寒。她起身推车走向院门口,蓦然回首,又依稀看见杨凡坐在麻石上,手握纸笔,时而疾书,时而狂笑,一副如醉如痴的模样……
十
次日清晨,天色阴沉,雨在寒风中如烟似雾,屋檐上淌下的水珠如点点泪滴。
昨晚在床边劝晓月半宿的母亲,一大早发现女儿不见了,当即慌了神。老两口和刚从工地回来的晓林、伟伟村里村外四处找寻,徒劳无功。无奈之下,老两口只好向邻村看风水的老人求助。风水先生略略问清来龙去脉,掐指一算,然后双指并拢坚定指向县城火车站方向,并郑重其事用毛笔在手心写了一个“铁”字。于是大家不敢怠慢,纷纷按先生的指导一路找去。
晓月踉踉跄跄行走在向南延伸的铁路一侧。绵绵雨丝环绕着她单薄的身躯,给她蓬松的长发均匀地洒上晶莹剔透的水珠。平日红润的脸蛋此刻变得苍白,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美。虽然脚下坚硬的铺路石透过塑胶平底鞋硌得她脚板疼痛,南来北往呼啸而过的列车掀起阵阵气浪把她推得前仆后仰,却依然不能阻止她前行的脚步。
“啊!”当又一列火车迎面驶来时,一天多米水未进的晓月终于站立不稳,晃了三晃,惊叫一声,如稻草人一样向铁路下滚落。
她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顾不得浑身的疼痛,拼命向铁路上攀爬,两条腿像灌了铅,踩下去软绵无力,提起来却有千斤重。爬上铁路时,脸上的雨水、汗水、泪水混杂在一起,早已模糊了她的视线,冥冥之中,有一个熟悉的影子在空中向她召唤。
“杨凡,我的杨凡,等等我——”晓月的呼唤传出很远,在附近的山谷里发出悠长的回音。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走啊?只要你不走,我什么苦都可以吃,供你养你,让你写一辈子的小说……”晓月向着天空告白,再次瘫软在铁轨上晕厥过去。
“月月,我要让你成为我小说中的主人公……”天际处传来杨凡的声音,渐渐远去。
晓月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幸福的笑容。
“呜——”一声火车的汽笛声由远而近。
“月姐!月姐!”伟伟大声呼唤着,迈开大步冲了过来,将晓月抱起。几秒钟后,火车疾驰而过。
晓月躺在伟伟怀中,慢慢睁开眼,嗫嚅道:“伟伟,别……别拦我。”
“月姐,醒醒吧!凡哥不会回来了,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伟伟用袖子揩了把她脸上的水珠,继续说,“其实,我也很羡慕凡哥,还有一段时间在工地上跟他学写作;可是他所做的一切距离我们的现实生活太遥远,所以……”伟伟无意间看见自己手背上淌着鲜血,才知道刚才救人心切,让石子擦破了一大块皮,疼痛感的袭来,让他的话语停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