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遇见】一顿饱饭(散文)
早晨的几碗稀水粥,上午队里出工锄红薯,锄头还没扬几下,父亲的肚子就瘪了。好不容易挨到散工,家里冷火熄灶。父亲早知道家里断了顿,于是便坐在门槛上假睡,等着母亲借米回来。当母亲两手空空满脸愁云回家时,父亲什么都明白了。他一声不吭,默默地掮起锄头,提前出工去了。
但是他的肚子是那样的饿!到山上胡乱找了些什么东西塞到肚里后,父亲就向天躺倒在工地边,眯缝起眼睛,听着肚子“哗哗”地叫。
已经是盛夏了,日头出奇毒,它毫不留情地把火焰喷洒在郭家排这个叫羊碧园的地方。父亲一动不动地爆晒在强烈的日头光里,好象全无感觉。直到有人声和脚步,他才坐起来。
“嗬,可老冒,这么早就来啦,真积极。”队里的人说。
父亲铁青着脸,不做声。
队里的人又想坐下来,队长说:
“不坐了吧,干活。”
大家松散地走到蔫巴巴的红薯地里,漫不经心地扬起了锄头。父亲是个老实巴脚的劳力,干活从来不知道惜力。这时空着的肚子老不听话,弄得他眼冒金星,直打趔趄。他勉强支撑了一会儿,终于头重脚轻起来,要倒下去,幸亏猛省过来,一用力,身子靠在锄头把上。队长早发现了,于是挨过来,问道:
“可老冒,今天响午又冇(方言,没有的意思)呷饭?”
父亲感觉到全队人射过来的目光,一挺身子,回答说:
“冇有啊,冇有啊,晌午谁能不呷饭?”
队长知道父亲的脾气,不再说什么,便挨着父亲锄红薯。父亲强挺了一会,锄头又散乱了下来,老落不到正点,一棵红薯苗锄掉了。队长看见后,提醒父亲道:
“可老冒,注意点,别把红薯苗锄死了。”
父亲应道:“哦,哦。”
精神了几下,父亲手中的锄头又颤乱了,又一棵红薯苗给锄死了。
队长看不下去,说:“可老冒,不能干就歇一会儿。”
父亲猛一提神:“能干,能干。”
队长不高兴了:“可老冒,谁还不知道你?不能干就不要逞强。你爱面子,我还心疼队里的红薯呢。”
父亲不再说什么,满脸好象是羞愧。
队长继续说:“一个队里住着,谁还不知道谁的家底?响午冇呷饭就是冇呷饭,瞒什么?在今天,又有谁冇饿过饭?一边歇去,你那点活,我们锄头动快点就是了。”
父亲再也坚持不下去,就地把锄头把一横,顺势瘫坐在红薯地里。
队里的人唏嘘着,议论着父亲说:“真是难为可老冒了。一家五口人,三个儿子年幼,婆娘又常年累月病,全家就靠他一个人挣工分,人多劳少,年年欠帐,年年少粮,一年到头冇有呷过几顿饱饭,唉!”
“一年累到头,还要饿着肚子出工,真是苦人呐!苦命呐!”
“……”
父亲听着,触景生情,泪水老在眼睚里打转。歇了一会,他站了起来。队里的人都要他歇着。父亲觉得不好意思,坚持着要干。
队长说:“好,你就慢慢干吧。”
喷洒火焰的太阳好象故意和父亲过意不去,老是停在中天偏西不远的地方,不滚下去。终于谢天谢地,太阳掉进了西山的背后。又过了一会,队长说:“散工。”队里的人早巴不得听到这句话,纷纷掮起锄头,三三两两地走出那块红薯地。
队长走到父亲身边,对父亲说:
“可老冒,回到家后,要是你婆娘还冇借到米,你就到我家里来一下。”
父亲随便点着头:“哦哦。”
但母亲又告求了一下午,还是冇有借到一粒米。
父亲散工回来时,母亲正坐在门槛上,看着我兄弟三人饿哭的眼睛无助地抹眼泪。看到父亲回来,她站了起来,哽咽着说:“怎么办呀!你响午冇呷饭就饿着肚子去出工。我实在冇有办法,下午又到七队大院子,五队六队也去过,还到过二队彭家院子,都冇有借到米。你今天晚上又要挨饿了,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样。看着你和三个伢子饿肚子,我心里真是刀宰一样痛。我真是没有办法。我真不想活了!”
父亲听了一声没吭。他把锄头放到门角落里,然后拿把凳子坐在门边,好象在等着什么,有什么希望。母亲也一样。家里出奇静,静得就好象世界末日。我和两个弟弟被父亲母亲的神情吓住了,忘记了饿,忘记了哭,只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
“可老冒,可老冒。”
过了一会,我听到有人在叫父亲,还看到有个黑影走过来。
“爹,爹,有人喊你,有人喊你。”我摇着父亲的手说。
父亲仿佛才有感觉,他犹豫着站起来。
来人不一会儿就到了我家屋门口。我认出来了,是队长。母亲也站了起来。
“可老冒,我叫你你为什么不应?”队长说。
“我冇有听到。”父亲说。
母亲忙寻凳子。“进屋坐吧。”
“不坐了。”队长说。“可老冒,我对你说过的话你记住了没有?”他又问父亲。
父亲说:“么子话?”
队长说:“我对你说,要是你婆娘还冇借到米,就到我家里来一下。”转过头来问母亲:“下午借到米没有?”
父亲没做声。母亲的泪瀑布一样挂下来,喉咙里像卡了一根鱼刺,想要诉一番委屈。
队长止住,说:“我家里还有几升米,找个东西去盛一下。”
母亲喜出望外,差不多要跪下去了。
她千思万谢中找来个撮箕,打算走。队长说:“可老冒,你不能去?你婆娘家里那多事。”
母亲说:“他会去?他只会死要面子。这几年我病得这么厉害,丰林冲借到粮了,黄家门前坡那么陡,要他去挑一下,他都不去。嫁这么个男人……”
队长看着父亲:“可老冒,不是我说你,家里这么个样子,你那假面子还有什么讲头?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父亲不说话。
队长说:“走吧。”
父亲于是要我拿着撮箕跟在他后面。那时我八岁,还象个六岁的孩子。端着撮箕,就遮住了我身体的大部分。
队长的家在村子中间,隔着我家好几户。拐了两个弯,走过一条小弄子,就是队长家了。队长要父亲站在他家的晒楼下,说他家的米在楼上,他进屋上楼去量米。我听到队长上楼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响到晒楼了。“可老冒,接着。”随着,我看到队长爬在晒楼上,一只手抓住晒楼边缘,一只手抓着升子口往下递米的影子,父亲踮起脚尖双手往上接升子的样子。此情此景是那么真实,以致于我把它摄入脑海到今天,它还是那么强烈、那么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一晚,队长一共量了四升米给父亲,量完后,队长就伏在晒楼上对父亲说:
“这四升米,你能还就还,不能还就算了。”
父亲道:“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队长说:“别挨了吧,响午就冇呷饭,赶紧回去做夜饭,吃饱了,明天还要出工。”
父亲回答说:“哦,哦。”
队长说:“走呀,还挨着做么子。”
父亲说:“我晓得。”
队长在晒楼上立起身,返回楼内后,父亲还站了好一会。现在我想起,父亲当时一定很感动,不然在队长离开晒楼以后,他不会那么一动不动的站着。但当时天已很黑,我看不清父亲的表情。我只知道,四升米盛在撮箕里让我端着,我觉得很沉。于是我说:“爹,我端不起。”
父亲拍了一下我的头:“崽!”然后接过我端着的撮箕,又对队长的家门口看了几眼,牵着我的手离开了。
母亲早把家里的事忙完,煤油灯也点了起来,火也烧起来了,整个屋里亮堂堂的。我和父亲近屋的时候,母亲已站在门槛边等。把我和父亲迎进屋,母亲接过撮箕,用手把簸箕里的米抓了抓,问父亲道:
“还呷粥吧?”
父亲吼道:“呷粥,呷粥,呷么子粥?呷饭!”
“呷饭?那么明天呢?”
父亲说:“管他娘的明天!今晚我先呷顿饱饭再说。”
母亲再无异议。
于是父亲添柴烧火,母亲淘米,我逗两个弟弟,全家人都在等着饭熟。
好不容易饭熟了,母亲说:“呷么子菜?”父亲回答:“饿死了,还要么子菜?呷饭,呷光饭!”
在我的印象里,这就是父亲所吃的一顿饱饭。但父亲究竟吃饱了没有,我不知道。我只看到,当父亲再端着碗到鼎罐里装饭时,鼎罐里的饭已被我们兄弟三人装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