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屋檐下(散文)
我们替自己虚拟了一个城里人的身份,在一个个房间里隐藏着彼此的生活,同样我们大部分的行当也没有屋檐下,没有保障,依然像在种庄稼,只不过从庄稼地转移到了工地,还有的由伺候庄稼变成伺候人。城里有着太多需要人伺候的职业,替人做家政,给人跑腿的,还有专门供人娱乐的。每当华灯初上,霓虹灯闪烁最耀眼最迷离的地方是夜总会,门口站着一排年轻的姑娘,或年轻的小伙子。他们男的被称为少爷,女的叫成公主。一个充满富家弟子的称呼背后却是另外一种含义。一个个备着钱来的男人与女人,在他们与她们身上消费着激素,用他们的青春作为自己的药引子,歌也好,酒也罢,来自远方村庄里的他们在别人的城市里典当着自己的年轻。
倒是城里的狗像城里的狗,被人抱着,被人养着,还有专门的商店与医院,它们住进城里后充分享受着城市生活,至于看家护院的狗性完全荒芜。还有草,农村里的草是用来拔的,而城里的草却是被种的。每年还有一笔不菲的养护费,几平米的草坪,比村里人种半亩地的庄稼收成还高。但,没有人会跟城里的草计较。
也许是厌倦了一段时间的折叠式生活,我曾经喜欢上了下雨天回老家。不顾行车的不便,一个人驱车赶往乡下,似乎奔赴一次约会。坐在屋檐下,听雨,也观雨,雨水顺着瓦缝,滴滴嗒嗒,像是哄下来似的。雨声让一切安静,安静得整个村庄像是打瞌睡,而人是醒着的。父亲抽烟,喝茶,母亲念阿弥陀佛,有时也剪纸花,鼻梁上搁一副老花镜,手握小剪刀,神情专注地铰着手里的一张红纸。剪纸花是母亲晚年学会的,从属于她的阿弥陀佛。我说那是民间艺术。母亲不懂,她只知道她剪的纸花是供菩萨的。一天天地剪下来,积累起一大叠,在做祭祀时放入旧铁锅中,连同她平时念的经忏一同被火焰舔了,然后坚信菩萨一定收到了她用心剪出来的纸花。
母亲的脾气有些急躁,而剪纸花时她特别宁静,可以大半天坐在竹椅上剪,脚边散落着一地的碎纸,因是红色的,看上去像是落红,但充满着喜悦与祥和。母亲跟众婶婶一样,喜欢讨彩头,如花瓶寓意平安,一条鱼寄托着高升,元宝代表着财富。母亲热衷于用纸花向菩萨讨福。我好奇地问母亲,一条鱼怎么是高升?母亲说,还说是读书人,那不是鲤鱼跃龙门吗?呵呵,也是。
母亲说我儿时特别皮,一下雨就爱穿她的雨鞋,手持一把黄色的油纸伞,背着她出去转悠。回来的时候必定是一身泥泞。雨天洗衣服特别麻烦,且又不容易干,所以,一到雨天,母亲就会把雨鞋藏起来。可我总能找到,趁母亲不注意,呱唧呱唧出了门。果不其然,我滑倒了,屁股上、手上全是烂泥。母亲有时会斥责几句,有时打我几下。我虚张声势地叫几声,配合着母亲的拍打。如果我不这样,母亲会认为我没记性。
然而,我的记性并没有让母亲感到满意。母亲的生日,我总记不住,倒是父亲的生日我记得牢牢的。母亲叮嘱过的事,我丢三落四,有折扣地完成。母亲交代过的活儿,我马马虎虎,其结果往往不如人意。母亲自然不开心,隔着电话数落几句,不痛不痒,已没有以前呵斥我时的那种张力与力道。有时我嫌母亲唠叨,会顶撞几句。事后觉得后悔,赶紧打电话过去,若无其事地跟母亲亲热。母亲偶尔也记我的仇,故意在电话里恶声恶气,但大多数时候她记性不太好,早已忘记了我顶撞过她,或没把她的事办好。
母亲开始埋怨自己记性不好,应该有十多年了,比如手里握着一串钥匙,一边火急火燎地寻找钥匙,又比如自己把藏钱的地方忘记了,却责怪父亲没看好家。诸如此类的事经常发生。所以,一旦母亲怀疑丢钱少钱的时候,我们无一不讥笑她肯定又把钱藏没了。但有一天这样的事也会降临在我身上。
翻开一本旧书,上面明白写着购于何时,又是什么时候阅读完毕,可我却一点都记不起来书中写了什么。书里有我画过的地方,也有我写在书角上的文字,隔了一段时间后它们与我似乎没有什么关系。我努力回忆着当时阅读的情形,那些带着狂草气息的字体,似乎印证着我被思想充溢的快乐。也就仅仅过去了一些日子,我竟然忘却了我曾经的阅读心境。我翻看着那些被我画画写写的书,一种悲怆蓦地抓住了我的心。而我却是那么的无奈,怎么回忆都无法体会当时的读书之景。街上偶遇熟人,对方跟自己打招呼,那人的名字似乎就在嘴边,就是叫不出来,不得不含糊地应付。有时过了三四天,才突然记起来那人叫什么。我现在最怕遇见几年才会碰一面的人,那种尴尬令人窘迫,实在不甘心被记性击败。按照医学解释,人的记忆力来自大脑的海马体,位于脑颞叶内。这像小海马一样的器官承担着我们人类的记忆及空间定位。如果这匹小海马受损,人的记忆就会严重破坏。我的小海马目前还不至于受到损伤,而我已经明显感觉到了它散发出来的一种类似于老人身上的气息。
我变得小心翼翼起来,阅读杂七杂八的养生书,按照书的说法,吃坚果类有益于我的海马体。于是,我一次又一次买来核桃,晚饭后像做功课一样认真地敲核桃壳,尽量不把里面的核桃肉夹碎。完整的核桃肉跟人的颅底组织非常相似,像一条条沟回,我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取出来,然后张大嘴巴,生怕它们掉了。我嚼得很碎,内心一次次涌起对海马体的呵护之情,似乎我脑中忽然之间有一匹海马正在腾跃。中医有以脏补脏的说法,而自然界中似乎也暗含了这种秘语,果子像什么脏器,它就滋补什么脏器,如草莓,切开后像女性生殖器官,所以,草莓对女性有很好的帮助。
我给母亲也捎去了几袋核桃,还给她配套了工具,一把钳子,一把小锤子。母亲习惯了重力气活,敲核桃时一锤子下去,狠狠地。核桃“啪”的一声,壳裂肉飞,力量之下一点余地都没有。母亲一边痛惜,一边抱怨,责怪我不会买东西,说是这样的东西也会买,言下之意是核桃不值钱。我撇撇嘴,说,这是好东西,吃了补脑的,会长记性的。母亲只知道是记性,不懂记忆力。母亲不以为然,手下又是“啪”的一下,核桃肉碎成了粉末。我忙伸出手去,把散落在桌上的核桃肉末拢到一处,拨拉到一张纸上。母亲有些意外,我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小气了。我说,这个核桃肉很“句”(贵)的。母亲说,多少一袋。我想也没想,直接报出了数字。母亲一听,忙收拾起工具,连同几包核桃,执意让我带去,说是怕麻烦。我自然不肯接,并为刚才的直截了当觉得后悔。我跟母亲僵持了很久,最后我败下阵来。母亲把核桃,包括开了口的那包小心地用绳子系好,塞进我的袋子。
后来,也不知母亲从哪里听来的,说是枣子也能补脑的。她把枣养得红红的,然后煮熟了晒成干,装进一口坛里。我一回去,她就挖一大碗出来让我吃。我像是回到了五六岁,或者更小,坐在屋檐下,往嘴里塞枣子。我感觉海马似乎跃跃欲跑。
阿珍婶婶与母亲还在聊天。一个压低着声音嘀嘀咕咕,一个附和着是是是。她们俩残缺的话儿,奔跑到我跟前时却完完整整。阿珍婶婶向母亲倾诉她在家里的不顺心事,批小姑,抨妯娌,顺带骂自家男人。母亲在旁边附和几句,有要无紧地点评一下。听得出母亲的点评是站在阿珍婶婶的立场上。母亲的立场,其实也是村里女人们的立场,谁寻过来倾诉,谁永远值得同情。事实上阿珍婶婶在村里堪称人生圆满,生了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也有了孙辈,她的婆婆还健在,真正的四世同堂。
坐在屋檐下听两个老人的嘁嘁喳喳,让我有一种恍惚感,似乎我看到了自己的将来,一脸密集的褶皱,如霜的头发,手上布满褐色的老年斑,正捧着一只茶杯,里面是遵照医嘱开的四君子汤,我跟母亲、阿珍婶婶坐在一起,听她们闲聊,我有时插几句,有时喝几口,母亲她们偶尔疑惑地望着我,目光却是散的,一对瞳孔任性朝向两边,我知道自己的眼睛也是如此,明明看着母亲,而母亲却以为我没集中到她身上。我的口音没有变,只是出来的词汇跟母亲她们隔了几层,可我又不知道如何把词汇翻译成母亲的日常方言,于是我就笑着听,听着喝。两个老人豁着嘴,还在谈三十年前谈过的话题,小姑送节是如此的狗屁倒灶,妯娌小气得连根稻草也要捏在手里。
我就在屋檐下,坐在一堆农具旁边,还有一堆母亲她们的话题里,可我觉得好像有人扯我的后衣襟,我一回头,发现自己一身污泥,坐在歪脖子柳树下玩耍。我甚至真切地看到时间站在我身边,肩上扛着一些破烂玩意儿,满脸坏笑地盯着我。我再一看,原来是一堆白骨躺在长满树瘤的柳树下,上面笼着阳光,仿佛是在静静地炙烤。
散文如此有画面,如此细致,细节栩栩如生。
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