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见秋生还在拍她，问她“做啥梦了？”菜花儿怔怔地望着秋生也问：“我说梦话来着？说啥来着？”
　　 秋生说：“也听不清说的啥，咿咿儿叫。梦见鬼了吧？”菜花儿也不吱声，爬下炕，拢拢头发，忙自己的活儿去了。
　　
　　 三
　　 一连几天，菜花儿没让东屋里的炉子断火，怕冷着秋生。西屋的炉子却一直没生。小静和她奶奶照例每天一大早过来生火做饭。老人苍白稀疏的头发梳得很光滑，上身穿了件秋生穿过的绿色制服棉袄，下身是老式捻裆棉裤，脚上一双自己做的棉鞋。先到东屋摸摸秋生褥子底下热不热乎，说几句话，再屋里屋外生火做饭。多半是玉米渣稀粥，几块白薯和两个鸡蛋，切一盘萝卜腌制的咸菜。再烧一盆热水，给秋生洗脸擦身子。
　　 一场大雪给菜花儿不随心的艰难日子凭空添了许多不便。腊月里的寒风吹得光秃秃的树枝呼呼直响，田野里还没有冻在一起的雪粒儿被风吹起来东一头西一下地乱飞，落在盖着草帘子的大棚上又被吹走，留下一阵沙沙声。
　　 天刚擦黑，曾三儿又送过来一包驴肉。菜花儿埋怨曾三儿没提前来个话，西屋炉子一直没生火。
　　 曾三儿说：“不是讲好了让你天天儿生么？”
　　 菜花儿说：“我舍不得那些煤，生得呼呼响，听声儿？”
　　 曾三儿说：“没生就没生吧，我也不在这儿歇了，我老妈那天冻着了，感冒一直没好，我得守着。我现在就守着去，也省得让你婆婆撞上，麻烦。”
　　 菜花儿说：“撞上也没啥，她不敢说啥。好像也默认了你想当她的儿子。”
　　 曾三儿说：“那也是少来为好，反正也不招人待见。”
　　 菜花儿盯着曾三儿的眼睛问：“心里话？”
　　 曾三儿扬脖儿说：“可不咋地。这驴肉我估计你也不爱吃，拿回去吧，晚上我们娘俩没啥咬头儿，也算一道下酒菜儿。”
　　 菜花儿忙伸手抱住曾三儿的胳膊，抢过纸包：“你敢拿回去！原谅我一回吧，往后你放一屁我就当圣旨还不中？我也听出音儿了，压根儿你就没打算在这儿待，是专为孝敬我老这点子驴肉绕这一抿子。”
　　 曾三儿沉着脸说不是。
　　 菜花儿说：“有病瞒得了老兽医？我看不出你肚里的蛔蛔虫才怪。”
　　 曾三儿轻轻托起菜花儿的下巴说：“瞅你伶俐的！”就势亲了个嘴儿，说：“这几天忙，为选举的事，尽在外边装孙子，使钱。你这里又不待见。怪不得天儿冷，原来是心里凉。”
　　 菜花儿说：“越说越张致，现在我就去生火。反正是花你的钱买的煤，犯不着我心痛。今冬烧没了，明年还是你买。你也不在乎这俩钱儿。”
　　 曾三儿说：“放长线了，明年的煤都预定了。你咋不预定一辈子的？”
　　 菜花儿说：“我倒是想，肯不肯还在你身上。”
　　 曾三儿说：“还是先定个短期的吧。忙完选举再定长期的，选举是正事。”
　　 菜花儿鼻子里哼了一声：“可见不是诚心。选举是正事，我的事是歪事。你也甭指望我投你的票，我也没拿你的选举当正事。到时候发选票，你那帮子人别进我这柴门小院。敢进来，拿大棍子赶出去。”说着把那纸包又塞进曾三儿手里：“吃着也没意思，孝敬你老妈得了，拿我这里算什么。”
　　 曾三儿说：“你还张致了，我不信这么香的驴肉还送不出去了。”
　　 正说着，老太太从后门进来，见俩人说着话，没敢上前搭讪，进了东屋。菜花儿和曾三儿的关系，老太太心知肚明，也是早晚要挑明的事。儿媳妇不膈应曾三儿，曾三儿也中意菜花儿，更总挂念着秋生，隔三差五就拿过来一些解馋的稀罕物。只是曾三儿家里有老婆，死活赖着不离窝儿，不跟曾三儿离婚。曾三儿情愿净身出户，房子、车子、票子、儿子全留给老婆，那也不中。曾三儿意已决，就和老妈搬出了盖得宽敞气派的曾家大院儿，重新蜗居在娘俩曾经住了三十多年的大地震后垒起来的低矮简陋的小平房里。
　　 菜花儿隔着门帘说：“妈，村长说要帮扶咱们。往后的日子就不愁了，他又买了驴肉。”
　　 曾三儿进来跟秋生妈打了招呼。
　　 老太太说：“昨天我这眼皮子就跳个没完，我就说，肯定有喜临门。果然我没说错。咱们家有保家仙，总会遇难成祥。有日子没见曾三儿了，越发福相了。”
　　 菜花儿笑笑说：“妈你啥时学的唱道情，张口竟是吉祥话儿。”
　　 老太太对曾三儿说：“几天没见你妈出来坐坐了，往常从门口过都跟我打招呼。几天没见心里就惦着，她老人家身子骨一向硬朗，这点雪呀风的不会碍着她出门儿吧？”
　　 曾三儿说：“还真碍着了。感冒了，懒怠出门。外边有雪也不方便。我不多待了，有难处只管说，村委会想办法。”曾三儿冲菜花儿笑笑，转身跟秋生打了一下招呼，走了。
　　 菜花儿送到门口，看着曾三儿的身影隐没在白雪映衬下的寒冷冬夜里，忽然感觉胸怀里生出些许暖意。
　　
　　 四
　　 村里连着出了几件事。
　　 一个是公家修路占地给的补偿款村里迟迟不发，作为一村之长的曾三儿解释说想用这笔钱给大家安装自来水。有人撬开村委会窗户跳进去，拧开了高音大喇叭，鼓动人们到村委会要个说法。
　　 一个是凤举把腰闪了趴炕上歇着，媳妇大眼睛自己在棚里干活。傍黑前把挂在棚门口的棉帘子摘下来铺地上躺着睡着了。睡梦里感觉是凤举进来趴她身上淘气，事完了感觉不对劲，睁开饧眼时那人已经钻出大棚跑了，大眼睛提上裤子爬起来追，没追上，那人三拐两拐就被大棚挡住了身影。追丢了，大眼睛系上裤子站在那里骂。有人过来打圆场，说兴许是凤举跟你逗着玩儿，大眼睛说肯定不是，凤举干那事都是一下一下的，这王八犊子是乱捣蒜。坐地上哭嚎不起来，说是没脸见凤举了。
　　 还有一件是大光家的大棚差一点被人点火烧了。那天很晚了，呼呼地刮着西北风，大光担心棚上的帘子被风吹开，打着手电筒来棚前转悠，见一人在那儿点火，点着了站起来就跑。大光上去一边扑打火苗一边扯着嗓子喊救火，扑打灭了就用手电筒四处找点火那人。那人也有毛病，没往远儿跑，隔着几个棚站那儿看火势，见大光的手电筒照过来，才一缩脖儿猫着腰跑了。但大光还是瞄出了那身形像是二少爷。第二天报了案，派出所来人在现场调查时就把假装没事人似的在一旁看热闹的二少爷给带走了。
　　 早晨，菜花从棚上卷完草帘子回来，在后门口给秋生洗刷粘屎的裤子，见凤举手里攥着个纸包儿气呼呼地从门口过，菜花儿问：“你干啥去？”
　　 凤举一脸的严肃：“告状。”
　　 菜花又问：“告啥状？”
　　 凤举说：“你嫂子让人强奸咧。”
　　 菜花儿问：“谁干的？”
　　 凤举说：“不知道。知道就不报案，直杆儿我把他媳妇强奸了。你嫂子也说不准是谁，光说乱捣蒜。”凤举说着就走远了。
　　 菜花儿偷着乐：给你个漂亮媳妇又咋的，戴绿帽子了不是。
　　 吃饭的时候，东隔壁住的连中来到菜花儿家。拎着一只乐亭刘美烧鸡，两瓶罗锅香油，一盒缸炉烧饼。
　　 菜花儿说：“走错门口了吧，咋拎这些东西？”
　　 连中苦着个脸儿，说来望望秋生兄弟。
　　 菜花儿说：“稀罕。今儿刮什么风儿？”
　　 连中一脸的无奈：“嫂子我过来是想求你一件事，帮我一个忙。”
　　 菜花儿说：“我缺胳膊少腿的能帮你忙？”
　　 连中说：“就看嫂子肯不肯。她兄弟的事，想找人说说，在派出所蹲个三五天还中，天数多了，棚里活儿他媳妇一个人忙不过来。”
　　 菜花儿明白了说的是他的小舅子二少爷，菜花儿说：“你真高看嫂子，我能帮上这忙？”
　　 连中说：“能，嫂子你能帮这忙。曾三儿不是常过来望秋生哥么？你们两家走得近，我和你兄弟媳妇寻思，嫂子你在曾三儿跟前说句话顶用，求他去派出所讲个情，准成。”
　　 菜花儿说：“那倒不假。只是我敢跟人家曾三儿说？说了人家肯听？人家忙的是大事，是选举的事。再说你就不能亲自找他说，非绕这个弯子？”
　　 连中说：“我跳蚤脸儿有多大脸面。嫂子你不知道，上次选举我投的不是他的票，为这事闹个生分脸儿。他注定不肯给我脸面管这事。有嫂子在中间帮衬着，他不给嫂子脸面还能给谁脸面。”连中说着把一堆东西往菜花儿身边推了推，说这是他特意从城里买了些点心，孝敬哥和嫂子。要是吃着顺口儿，吃完了他再给哥和嫂子买。
　　 菜花儿嫌他乱花钱：“你就不该花这钱，挺贵的。你哥平时也没少吃。只是，曾三儿那头儿，我也不敢打保票，真说不成你也别怨我。”
　　 连中说：“嫂子愿意张嘴这事儿就能成。我就知道嫂子不是站边儿上看热闹的人，要不我也不来求嫂子。”又说了一些有忙不过来的活儿跟他说一声的客气话，就走了。
　　 菜花儿划上后门，回屋把那几个纸盒子抱上炕一样一样看。对秋生说：“还算是个有良心的，你好着的时候没少帮衬他们，他结婚要不是你跑前跑后地张罗，能那么顺当？只是我心里突突的，怎么跟曾三儿张嘴，又不是咱家的事。”
　　 秋生说：“东西都留下了，缩脖子也晚了。腆着脸呗。真要成了，他得世世感激咱们，过年过节还得给咱买东西。”
　　 菜花儿说：“是先尝尝还是先放放？我说先放放，说不准还得给人家曾三儿一样两样的，白替你出人情？”秋生也说先放放。菜花儿就抱到柜子上，拿个围裙罩上了。
　　 小静和奶奶帮着菜花儿忙家务，吃饭已经很晚了。小静把连中送的几样东西又抱下来摆炕上看了一遍，菜花儿数落小静，说馋得不像样，让她放回去，等帮人家把事儿办完了，才能解馋。
　　 正说着菜花儿的手机响了，曾三儿打来的。菜花儿对着电话说：“跟闺女还有她奶奶吃饭呢。”又小声问：“还过来不？”
　　 曾三儿说：“就不过来了，去棚里看看瓜苗的长势和棚里的炉子生得旺不旺。”
　　 菜花儿正好为连中的事要找他，就答应了曾三儿。跟闺女和婆婆说棚里看看炉子，添点儿煤啥的。然后脱掉身上的沾了泥点子的蓝色小袄，从柜子里抻出一件花格外套穿上，脱下沾满泥土的鞋袜，换上一双干净的黑色条绒棉鞋。拿毛巾沾点水擦擦脸，镜子前抿抿头，把一溜儿掉落在外的黑发用发卡重新别上。
　　 小静看着她撇撇嘴说：“去个棚里还用梳头发？”
　　 菜花儿说：“吃你的饭，关你屁事。一天忙得裤子都系不结实，可有这闲情了你又看不惯。”
　　 婆婆已经把手电筒准备好，嘱咐她路上小心点，菜花儿接过来，望了一眼秋生，就出去了，手电筒也没打开。
　　 上回那场雪还没化净，房阴树后棚子根儿都还有小雪堆。菜花儿从大长杆子家的房山子下过，听见两口子吵架，驻足听了几声儿，好像是媳妇骂爷们儿不正经，是条公狗，一出家门就琢磨别人的媳妇，一吸溜气儿就知道哪儿有骚货。在家软如鼻涕浓如葱，一出门儿就是发了情的公狗。要是别的话嗑菜花儿可能还多听一会儿，这发情的事，菜花儿反倒不爱听不敢听，听了浑身不自在。她打开手电筒往前走。这是条熟道儿，闭着眼也知道哪儿拐弯哪儿有砖头儿，走路时睡觉也能摸进自家棚里。她四下望望是不是有人，最好曾三儿就在附近。一个人也没有，远远近近的亮着几盏昏黄的灯光，天上的星星一个挨一个，有的还眨眼，也不知是冲大长杆子两口子眨呢还是冲菜花儿眨。
　　 菜花儿紧走两步摸近大棚门口，轻轻开锁，轻轻推门，闪进去后把门虚掩上，关了手电筒，也不开灯，坐在铺着草帘子的木板床沿上，等着曾三儿。菜花给曾三儿拨了电话。曾三儿没接，而是推门进来。
　　 俩人都没吱声，菜花儿轻轻划上门。问：“在哪儿冻着来？”
　　 曾三儿说：“听吵架来着。”
　　 菜花儿问：“我也听了一会儿，咋没恍见你？”
　　 曾三儿说：“前后脚儿。”
　　 菜花儿就又感慨，说：“都是吃饱了撑的，放着舒坦日子不过，整天琢磨用不着的，都有后悔那一天。”
　　 曾三儿说：“原来是他。谁想到！凤举和小成是要好朋友，也干这事。上午凤举拿着媳妇的裤衩子到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还找我了解情况来。哪里想到会是他。”
　　 菜花儿问：“你是说昨天凤举媳妇扯嗓子骂的是小成？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朋友妻也能欺。早晨凤举手里拿个纸包，说去报案，纸里包着的想必就是他媳妇的裤衩。”
　　 曾三儿说：“不说他们了说咱们吧。”
　　 菜花儿问：“说咱们啥？”
　　 曾三儿没吱声，抱住菜花儿亲了一下，就动手动脚。
　　 菜花儿说：“你就没二样儿事。就在这儿？门板子响不拉的，墙也透风儿，让人听见，进来逮个正着，我是没啥，贞节牌坊轮不到我了。不影响你的前程？”
　　 曾三儿说：“就简单玩玩。”
　　 菜花儿说：“也别在这儿，往里边，外边听不见，还暖和。”
　　 曾三儿说：“别让煤气熏着，大过年的。”
　　 菜花儿说：“还担心那个？我整天在里儿闷着，怕熏死，就别扣棚了。”俩人就扒开暖帘进去。
　　 菜花用手电筒照着，捡了一块儿站脚地儿。又照白天刚淋过水的瓜苗。
　　 曾三儿跟过来问：“快移苗了吧？到时候少不得雇几个小工。早一天定秧早一天受益，早一天结果早一天见钱。卖得好，进个三四万不成问题吧？”
　　 菜花儿撇撇嘴：“你倒心急，不到手的钱都是纸。这还在哪儿！刚得了儿子就琢磨上孙子了。谁算得准一路平安！像大光两口子，都说他们能耐大，年年比人多卖两三成，还不是叫人眼红差一点儿一把火给点了。”
　　 曾三儿说：“哪个恁大胆敢点你的棚！我卸了他的腿。二少爷的事派出所管了。派出所不管我也得管。”
　　 菜花儿说：“你就吹吧。真有这大本事，我有一件事你管管呗？”菜花儿就把连中给秋生买东西，说咱两家走得近，说她面子大，还说上次投票的事后悔得要不得，最好让二少爷蹲个三天两天就放出来等等那些话说给曾三儿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