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确权会上再相逢(小说)
一
二零一八年八月,下湾村外流人员得到通知,七号回老家参加土地确权大会。否则,土地相关权益将得不到保障。和平盛世,信息年代。一个微信朋友圈,你传我,我传他,比神话故事里孙悟空的那个筋斗云还快上亿万万倍。一瞬间,土地确权的消息就传遍天南地北,海角天涯!等到七号上午九点,下湾村车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凡。除去路上的王六英,全部来到!
在党的惠民政策滋润下,下湾村今非昔比,焕然一新。那真是家家住新房;户户电器化;村村油路通;人人笑开花。
村口广场上音响里,男一声女一声,唱着二人台:
一对对喜鹊,叫呀么叫喳喳,
一串串喜讯,送呀么送我家。
一壶壶烧酒,醉了你和我,
一肚肚心里话,说呀么说给他。
你瞭那旧房、旧院无了踪影,
你瞧那乡亲们,都住呀么住新家。
村村通电,孩子灯下学文化,
家家宽带,奶奶爷爷学上网,
皱纹展开,像呀么像十八……
留守的乡亲围在外流人们周围,问长问短,非常热情:“张三,这些年,在哪儿发财?”
“发啥财!咱一个打工受苦的,能养家就不错了。”
“李四,记得那年走的时候,你儿子还没断奶呢。呵呵……早当爷爷了吧?”
“光阴飞速,光阴飞速啊。孙女都上三年级了!”
“王五,老两口都回来了?怎样,这回不走了吧?”
“不走了不走了!那时候,村里十年九不收,除了交农业税,饭都吃不饱。要不然,谁愿意出去?”
“你呀,回来的还是有点儿晚。我前年就回来了,在习大大好政策的扶持下,不止住上了新房,羊都成群了!呵呵……”
“赵六,咱俩可是光屁股耍大的小玩伴。散会哪也别去,就住我家。顺便看看我养活的奶牛!呵呵……”
“都是子一辈父一辈,喝一口井水长大的乡亲,去我家!”“饭早备好了,都去我家!”“我家最近,方便,还是进我家吧!”
真是乡音亲,老家好哇,外流人员个个激动,人人落泪。除了说“谢谢”外,不知如何来表达自己激动的心情。
早晨,下湾村阴云密布,电闪雷鸣,气象预报说有中雨。也许是被这欢声笑语所感动吧,风向突转,乌云漂流着、变幻着,带着雷公公,闪婆婆,成堆成堆向天边散去。没多长时间,天蓝得像海;云白得像雪。下湾村风甜丝丝的;水清凌凌的;空气鲜灵灵的;太阳笑眯眯的;庄稼、树木绿莹莹的……
二
这时候,广场上“滴滴……”又驶进一辆红色的轿车。头天就回村的李二龙老两口高声大喊:“邓五柱,快看快看,那个就是王六英的车!”
邓五柱扬起浓眉,目光炯炯,紧紧盯着下车的女人。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六英!真的是六英!”
“你是……五柱哥!”叫王六英的女人异常激动,声调都变了。
“是我啊,六英!”
光阴荏苒,岁月无情。年轻时候的邓五柱浓眉大眼,帅气十足;如今他白发缕缕,皱纹道道,满脸沧桑。只有那雪白的牙齿,齐齐整整,还和原先一样。
“五柱哥,你好吧?”六英噙着泪,胸脯起伏,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
“好,好。”五柱的心狠狠颤了一下。低下头,揉了揉眼睛。
妇女们“轰”地一下围上来:“还是城里人好,日子过得舒坦。你看人家六英,啧啧啧……细皮嫩肉的,还是那么俊,一点儿都不显老。”
“六英,你女婿(指丈夫)没跟你一块回来?”
“噢,没回来。他…他公司忙。”
“忙点好。忙点才能挣钱;才能过上好日子。呵呵……”
“六英,你不是喜欢吃莜面饺饺么?开完会,咱俩一起做。”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挤了过来,一把抓住六英的手。
“你是?”
“我是玉花啊!”
“玉花!玉花妹妹!”六英热泪盈眶,与玉花搂在一起。
“六英,想死我了!”
“我也想你啊!”六英的泪,无声地滑过脸颊,洒在玉花的衣襟上。
“这些年跑哪儿了,连个消息都没有!要不是听李二龙说,我都不知道你搬到A市了!”玉花抹着泪。
“这不是回来了么!”
世上有一种情,它超越了爱情、友情、甚至恩情、亲情……这种情纯洁、美丽、本真、清白、崇高而伟大。这种情叫发小、叫玩伴、叫亲密无间,两小无猜!无论你去向哪里,走到何方,交多少知心朋友,都比不过从小耍到大的这种情!
三
其实,收到李二龙的微信后,六英宁愿放弃确权也不肯回老家。与她一起开建材门市的好朋友赵三秀,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苦口婆心地劝:“这样的好政策,对咱们失地的农民来说,是最公平、最好不过了。没听李二龙说么,错过就是三十年,甚至一辈子!”
“你就别劝了,我是不会回去的。”
“失了地,算什么农民?六英姐,我了解你,还对年轻时候的那件事儿念念不忘。对吧?”
“唉,我是真不想,不想见到……”
“都过去几十年了,你有完没完啊?李二龙说,那人早就不在你们村了,八成把户口也迁走了!六英姐,当年又不是你的错,干嘛折磨自己?”三秀连珠炮似的说。
“你看到李二龙了?”
“是啊。他给你打电话不通,风风火火跑过来说,他们老两口今天十点坐动车回去。还说让你明天必须回,老家不见不散。”
六英连忙掏出手机看。可不是么,开车接货,忙得不可开交。手机又是静音,除去李二龙,还有好几个未接电话呢。
李二龙和六英是同学。只因醉酒打架失手杀了人,被判有期徒刑二十年,前年才放出来。当时,身无分文,妻离子散的李二龙走投无路,来到六英店里哭诉,好生可怜。毕竟乡里乡亲,同学一场。六英二话没说,为他垫付房租,生活费,四处托人帮他找木工活。李二龙有技术,为人仗义,脑瓜子也灵活。与朋友包了些散工活,今年年初就买了八十多平的二手房。如今,他与妻儿破镜重圆,生活也走上正轨。人常说,患难才能见真情。说起同学王六英,李二龙直竖大拇哥。
“现在可是旺季。别忘了,咱俩就指望这点收入。”
“有我赵三秀在,业务只能上升,没有下降!六英姐,没准你前脚走,那大客户呀后脚就进门。那人民币挣得啊,哗哗地。嘻嘻……”三秀笑着,胸脯拍得“啪啪”响。
“你就好好贫吧。”六英白了三秀一眼。
“放心吧。我老公不忙,让他来店里帮几天,这回总可以了吧?”
“那……好吧。开完会,马上赶回来。”
“不急不急。好不容易和发小、同学聚在一起,多玩儿几天,啊。”
就这样,六英回了阔别多年的老家。
四
想不到一下车就遇到了邓五柱。六英的心如打翻的五味瓶,啥滋味儿都有。开会的时候,她连领导的讲话,村民的发言都没听清。趁着玉花不注意,六英悄然退出会场,向村后走去。
咦,这不是小时候和五柱哥、玉花拔菜、割草、拾粪、玩耍,常走的那条路么?六英百感交集,千头万绪涌了上来:“六英,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
这是读初三那年,五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塞给六英的小纸条。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张纸条烙印般,刻在六英的脑海里。
那年,六英与邓五柱双双回了村。除去参加生产队劳动外,他们一起开会;一起学习;一起写批判稿子、好人好事、军烈属报道。还经常帮公社剧团编快板、二人台小戏等等。多数是六英打底稿,写得一手好字的邓五柱修改,抄写。当时,他俩可是公社及县里有名的秀才。
那时候封建,六英又是个很传统的姑娘。虽然与五柱哥心心相印,两小无猜,可一直没捅破那张窗户纸。
有一年春节刚过,六英姐姐捎来书信,说她生下个大胖小子。姐夫是孤儿,农村户口的姐姐没有供应粮,坐月子全靠娘家。六英娘急得一夜未眠,将积攒的鸡蛋,提前准备的小米、挂面、尿布与小衣服……收拾好。除去装鸡蛋的筐,还有满满两大提包东西。要搭生产队拉煤的马车去火车站进城去。六英看娘东西带得太多,下火车还得转车,才能到姐姐的家。她实在是放心不下,就决定把娘送进城。
因为姐夫姐姐没经验,出生几天的小外甥感冒发烧,得了肺炎。六英娘吓坏了,连忙带孩子去医院看病。月子里的六英姐姐哭哭啼啼,情绪很不好。六英只得留下来,安慰、侍候姐姐。半个月后,小外甥完全痊愈,六英才回了村。听说邓五柱入了党,还被提拔为大队民兵营长。五柱哥上进,当上干部是意料之中的事儿,六英别提多高兴了。这时候,却传来邓五柱与大队书记侄女订婚的消息。
“六英,你姐夫给你介绍了个对象,是他们厂子的。虽然没转正,可人家有城市户口啊,人也长得不孬。他看过你的照片,非常满意。你也不小了,等你姐满月,爹就带你去相看相看。”
“我刚从姐家回来,怎就没听说?爹,别怪六英不懂事,现在可是新社会,想包办?没门儿!”爹经常在六英面前叨叨五柱家穷,六英知道他心里怎想的。
“爹知道你的心思。也不是嫌邓五柱家穷,兄弟多。只是……”
“爹,说啥呢。五柱哥家穷不穷,兄弟多不多,与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想不到爹爹这么善解人意,理解自己。十九岁的六英声音蚊子叫似的,羞红了脸。
“玉花没告诉你?”
“我刚回来,还没看到她呢。爹,啥事儿?”
“邓五柱已经订婚了。”
“五柱哥订婚?和谁?这,这不可能!”
“傻闺女,是真的。你想过么,大队书记如果没有目的,肯提拔他?”
六英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呆呆地犯了傻。是啊,书记的侄女喜欢五柱,村里人众所周知。可五柱哥心里只有自己啊。难道说五柱哥这般薄情?刚刚当上了干部,就移情别恋?六英想啊想,绞尽了脑汁,怎么也想不通。
六英病了,两天不吃、不喝、不说话、不出工。她爹可吓坏了,慌忙喊来了玉花。可是,无论玉花怎样问,怎样劝,六英哑了似的一声不吭。把她爹急得呀,满地打转转。最后,六英爹老泪纵横,摇晃着六英胳膊乞求:“六英,好闺女,你娘不在家,你要是有个好歹,你、你、你叫爹怎活呀,啊?”
望着爹爹的满脸泪痕,六英触电似的清醒过来:王六英,神经病!你把爹都吓成啥样了?大姑娘家家的,还有没有自尊?懂不懂害臊?你是邓五柱的什么人?人家与谁订婚,与你何干?不吃不喝的,你活该!
“爹,我没事儿了。玉花,我饿了,快、快给我做饭。”
“六英,想吃啥呀?”玉花跳了起来。
“莜面饺饺。”
“好孩子,真懂事。爹的好闺女,爹的好闺女……”
六英的心彻底冷了。她听从父母的安排,默默相亲,草草嫁人。好在丈夫人品好,对六英百般疼爱。最让六英感动的是:爹爹离世后,丈夫就将重病缠身的娘接回家来。十几年来,他奔波在医院里、病床前,悉心照料,直到母亲离世。
不幸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丈夫的职业病加重,哮喘很厉害。提前办了病退后,六英带着他到处求医不管用,最终还是丢下妻儿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当时,两个孩子还在读大学,六英强忍悲痛,逼迫自己坚强起来。在好朋友三秀的建议下,六英将全部积蓄拿出来,开了建材门市。因为诚信实在,物美价廉,顾客接踵而来。除去费用,收入还不错。
五
天高云淡,气温上升。六英想着心思,不知不觉就爬到了半山坡。突然。凉意袭来,六英猛地回到了现实。她看了下手机,原来都快中午了,该死,玉花该着急了。想到这里,连忙往回返。咦,头顶上怎有一把伞?一回头,邓五柱就在身边。
“六英,跑这么远,热吧。”
“噢,还行。五柱哥,你有事么?”六英推开伞,与邓五柱保持着距离。
“没事。想和你说说话。”
“那就晚上吧。叫上二龙和村里的玩伴一起,咱们好好聚一聚。五柱哥,不好意思,玉花还等我做饭呢。”六英生怕招来闲言碎语,扭头就往山下走。
“我就那么讨厌?”
“不是的,不是的。”六英回过头,连连摆手。
“不是就好。我只是和你说几句话,又吃不了你。”五柱眸子闪闪发光。
六英不敢正视,心“砰砰……”狂跳:“好。五柱哥,有话就赶快说吧。”
“你的近况二龙都告诉了我。六英,你受苦了。”邓五柱将伞递了过来。
“我很好。五柱哥,我先走了。”六英推开伞。
“别急,别急。”邓五柱将伞张到六英头顶:“六英,当年有些事情,是有人从中作梗,你错怪了我……当时,连玉花都一无所知,蒙在鼓里。”
“谁?谁从中作梗?”
“那些事,我不想再提。就说现在吧,六英,你根本就不知道,你苦,我何尝不是呢。这么多年了,一个人当爹又当娘,咬紧牙关才把儿子拉扯成人……咱俩相互相互,彼此彼此。呵呵……”
“五柱哥,到底怎回事儿?”
望着六英的泪眼,邓五柱欲言又止,五味杂陈。同时,也非常非常冲动。他真想冲过去,把心上人儿紧紧搂在怀里。然后,再将自己所受的委屈来个竹筒倒豆子,痛痛快快倾诉出来。可是,他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