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年，不论是烈日炎炎的中元节，还是风雪载途的腊月，我和妻子都会沿着嘉陵江边，走上一段崎岖的小路。我们默默地走着，心里什么都不想，也不愿去想。但急切地想走到那个叫“下窑坝寺”的地方，看看经过风霜雨雪的洗礼，又改变了多少。
　　 江岸有些地方垮塌了，坝子里新修了一条宽阔的公路，山岩边的竹林里出现了几幢白色的新楼房。我们既惊异于自然界的惊人变化，也感慨人世的沧海桑田。就短短的数十年，一切都变得那么快。当年，我们还是小孩，或不谙世事的少年，转眼间，便鬓发斑斑，老之将至。
　　 我们越过田坎，踏过青草坪，来到那个叫“李家坟”的地方。这是李家先祖看好的一块坟地，四面都可以望见山，早晨和傍晚可以看见太阳和月亮。不论从哪个方向都可以进入坟地，形同中国传统的八卦。于是，人们把这里叫着“八卦坟”。我们在一方土堆前站定，眼前就剩下一抔黄土，一丛青草了。
　　 青草还是那么青翠，青得逼你的眼，草尖上挂着露珠，晶莹剔透，像夜空里眨眼的星星。草根下的黄土里，长眠着我那五十五岁的岳母，一个倔强的灵魂。一个圆胖脸，花白的头发，矮身材，赤着脚，手上经常抱着一捆鲜嫩的青菜普通农家妇女，就是这一副小小的身躯，却能挑起百来斤的担子，健步如飞地走在嘉陵江边崎岖的山路上或夏日嘉陵江边滚烫的白沙里。
　　 在这里沉睡的便是我的岳母。
　　 岳母总是笑眯眯的。第一次到岳母家，我没带特别贵重的礼物，也没特意打扮，我只给岳母留下了一个老实忠厚的印象。岳母最后对妻子说：还好，就是黑了点，老了点，但看起来很诚实，还算可以。
　　 这时，我的心才算落了地。
　　 她笑眯眯地出入厨房和正屋之间，赤着脚，不停地忙着，抱柴火、拉风箱、洗青菜、切腊肉、裹汤圆、扫地。一边忙着，也一边笑着。忙完屋里的活，又飞跑着去了地里。
　　 岳母的自留地就在离老屋不远的地方，全是嘉陵江边的沙地，改革开放之后，这里的人们就很少种粮食了。岳母岳父就属于早醒一类的农民，他们率先种起了蔬菜，成了远离县城的菜农。卖菜虽然比种粮食划算，却非常辛苦。那些菜苗、那塑料薄膜下的幼苗、那还没有钻出地面嫩芽，都让她牵肠挂肚。梦里都想着那些菜籽快快发芽，幼小的苗儿快快长大，藤蔓上多结些瓜果。为此，一夜要起床好几回，睡不好是常事。菜农们整天风里来雨里去，几乎不闲着，一年四季都在那青翠的菜地间穿梭。在蒙蒙的细雨里，有时带着蓑衣、有时只披了一张勉强可以遮雨的塑料薄膜，一趟地里回来，全身就湿透了，成了“落汤鸡”。岳母笑笑说：没啥子，庄稼人淋个雨算不了什么，庄稼人哪有那么娇气，我们几十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疏菜一年四季都有，尤其是在夏季，菜农就更忙了。地里需要除草、施肥、间苗，还要为爬蔓蔬菜搭几十米甚至上百米的架子。嘉陵江冲积平原，地势开阔，只有靠北的一带才有几个小土山。一旦到了骄阳似火的天气里，整个平坝里就如蒸锅一般，从嘉陵江面上飘过来的团团湿气，地里又是密不透风的叶子藤蔓，人钻进高深的瓜架里，不一会儿汗水就浸透了衣衫。我亲眼看见岳母在正午时分，背上背着小孙女，在瓜架下拔草。我在热气蒸腾的地边劝她早点回家，她一边不停地拔草，一边说：要完了，完了马上就回，你先回去吧，别中暑了。
　　 岳母肠胃一直不适，夜里，会听到她响亮而又连续不断的打嗝声、还有她不停地用手掌拍打胸部的声音、咳嗽声。可天还没有亮，门外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开门的声音、舀水做饭的声音、哗啦啦抱柴禾的声音、清脆的折断干柴的声音、铁勺子碰撞锅沿的声音。尔后，就听见她带着亲昵的语气骂人的声音，尤其是对岳父，她的骂声更难听了，让我们都忍俊不禁。
　　 还未等我们起床，只听见楼顶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水珠儿还洒了我们一身，抬头一看，岳母正在晾晒我们的衣服呢。原来她把早饭煮熟之后，就把我们的衣服挑去江边洗了。岳母看起来并不累，红彤彤的手在空中舞动，还笑着和邻居东一句西一句说着话，说到高兴处，就会像孩子似的笑起来。在嘉陵江边早晨微微寒冷的空气里，岳母的笑声传得很远。大路边树上的鸟儿也叽叽喳喳地叫着，应和着岳母爽朗的笑声，一家忙碌的生活就在岳母的带领下开始了。
　　 岳母一辈子受过许多苦，但她从不对我们述说。她说：人吃一点苦算不了什么。
　　 她娘家是在一个叫碾盘山的地方，那里山势高峻，土地贫瘠，面临着滚滚的大江。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一家八个兄弟姊妹全靠祖母劳动才得以过活。出嫁时，只有一张老式木床和一个小柜子。
　　 我妻子的爷爷当过苏维埃的秘书，也当过国民党的甲长，所以，我岳父家成分不好，家里又有几个儿子，却只有两间瓦房，才结婚一个月就分家了。柜子里只有勉强够两人吃两三天的口粮。后来，岳母笑着说：那还不是挺过来了，只要肯劳动，能吃苦，就不会饿死。
　　 儿子女儿渐渐长大了，岳母就与岳父商量修房子。没有钱买多少料，就只能修土墙茅草房。在经济窘困的年代，即使修这样的房子也不容易，花去了他们好几年的积蓄。这样的茅屋他们修过两次，这两次修房立屋，正巧赶上岳母两次怀孕。当时太困难了，营养跟不上，一个夭折了，一个留下了孱弱的身体，给岳母的心灵留下了永久的创伤，时时伤感，念念不忘。当我第一次去妻子家时，看到的是岳父和岳母第二次修起来的房子。虽然是茅屋，可结实高大，土墙打得非常漂亮，一丝缝隙都没有，我认为简直是建筑上的奇迹。屋顶上盖上的茅草也是崭新的，可见岳母和岳父在房子下了很大的力气。茅屋住起来非常舒适，冬暖夏凉。冬天，一走进屋子，温暖如春；夏天，屋外十分燥热，屋内却是凉生生的。屋外土墙边还放了个火炉，在上面可以烧水煮饭。坐在草屋下，背靠着干爽的泥土墙，可以望见嘉陵江边的渔船和玄色的岩石，一股幽然之情顿然而生。
　　 岳母的心很大，她不满足已有草房，决计要修那坝子里还没有出现过的楼房。城里的人都住着楼房，我们乡下人为什么不能住楼房呢？她是要她的儿子孙子们也住上楼房。她不知与岳父讨论了多少回，筹钱、备料、请工匠，那些细节可以写出一部书来。后来，我听邻居们说，备料时，岳母岳父可吃了大苦了，嘉陵江平坝里没有做地基和砌墙的石头，要到波涛汹涌的嘉陵江那边山里去买，买了之后，还要用船运过来，两边都要自己去搬运装料。邻居说：你岳父岳母都累趴了，脚和肩膀都肿了老高，半个月下来，人瘦了一大圈。
　　 当我看见砌在墙上块块巨大的条石，想不到竟是岳父岳母用枯瘦的双肩从嘉陵江那边挑过来的。可以说，整个一幢楼房都是岳母岳父用孱弱的肩膀挑出来的，这是他们这一辈子创造的最杰出的作品！
　　 岳母不仅爱笑，也爱哭。当时，我们要离家去很远的地方工作，离别时，她的眼泪溢出眼眶，哽咽着。我们心疼地哄着她，说每年都会回来看她。可我心里明白，她是舍不得她的女儿。她的女儿从小就身体单薄，她怕女儿做不了重活，就从来没有让女儿挑过水、下过地，一心要让女儿考出去，找个吃字墨的轻松工作。可女儿却去了遥远的环境极为恶劣的地方，她怎能不担心呢？
　　 尤其是只有四个月的外孙女离开她的那次，她哭的声音更大了，小外孙女在襁褓里也哭了起来，在嘉陵江的沙滩上，他们祖孙俩来了个大合唱，唱得江边的行人都笑了起来。要不是我们都登上了渡船，大庭广众下，也许她还要哭呢。路途遥远，还要翻越几千米的高山，她怕小外孙女路上没有奶吃，担心高海拔缺氧，这些她怎能不操心呢？在我们到达目的地后，给她写了封信，收到信她才放下心来，并嘱咐我们要把她的小外孙女带好。
　　 岳母五十五岁患上了不治之症。这对我们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对她来说，更无异于灭顶之灾。当年修建房屋时，面临水势汹涌的嘉陵江，她镇定自若，摇楫而过。但在那黑流翻滚的病痛面前，她就像一个落水的泅渡者，恐惧着、挣扎着、努力向生命之岸扑去，一个又一个痛苦的波浪向她打来，她呛着痛苦的眼泪，悄悄地哭了。
　　 我的岳母并没有被疾病吓到，她是一个乐天知命的人。她用孱弱的身躯抵抗着来势汹汹的病魔。她曾给菩萨烧过香，也给祖先鬼神磕过头，无非是希望保佑她能与岳父白头偕老，儿孙满堂。可命运是残酷的，病魔是凶狠的。不久，她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如一缕晚霞，最后消失了，只留下冰冷的漫漫长夜。
　　 我最大的遗憾是岳母离世时，没有陪伴在她身边，她曾呼唤过我的名字，可那遥远的宇宙隔绝她那细微而亲切的声音。一直到现在，我的脑际时常浮现出她亲切的笑容。她经常走进我的梦里，我看到她奔跑着、笑着，好似回到了她的少女时代。她生命中的分分秒秒，都兑换成了超人的价值，值得我永远去怀念，虽然在她身上用不上什么伟大、卓越的词句。
　　 七月里，岳母坟上的青草长得非常茂盛，那是受了岳母生命光辉的滋润。这小小的土堆里实在盛不下这个永远镌刻在嘉陵江边土地上的灵魂。我们就用大理石将它围起来，朴素而温润的墓碑将永远陪伴着她。
　　 墓石畔的小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我们默默地驻足在岳母坟前，回顾她短暂而平凡的一生。
　　 嘉陵江就在不远处永不停息地奔流着，在阳光明媚的四月里送来阵阵撼人心魄的涛声。鸟儿的叫声更清脆了，在树枝上兴奋地跳跃着。田野里那金黄簪子似的油菜花，开在江边山峦，那是大自然给岳母送来的最好的礼物。我们于是在洁白的墓碑上刻下了：慈母永垂不朽！
　　 2018.0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