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像孤魂野鬼一样在东长安街游荡到深夜3点，莉莉回到了家里。贝贝正坐在那张临时搭起的小床上，双臂抱着双膝，神情里满是担心和害怕。看到妈妈回来，她连忙装着没事人似地重新躺下，并且把被子蒙在脸上。莉莉的心颤抖了一下，她知道贝贝肯定是听到他们吵架了，正在害怕和担心。莉莉换完鞋，稍微顿了顿，压了压情绪，就轻轻地走到贝贝的小床边，掀开被子的一角，把自己的脸贴在贝贝的脸颊上，又拍了拍贝贝的脸蛋说，乖贝贝，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上学哩！贝贝默默地点头。莉莉低声说，贝贝，只要有妈妈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担心！贝贝梗咽着说，妈妈，你一定要好好的，等我长大了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很显然，贝贝的确是听到了母亲和大伟爸爸的争吵，自莉莉摔门而出后，她也一直没有睡，黑暗中惊恐地睁着一双眼睛。贝贝知道，母亲和大伟爸爸发生争吵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的户口问题。她已经是读高二的大孩子了，特殊的经历使得她很早就知道了生活的艰辛。虽然贝贝还未成年，但是她能够体会到母亲在这个再组家庭中的种种不易和隐忍。贝贝记得，母亲和大伟爸爸刚刚结婚那年的春节，三个人一起回大伟爸爸的甘肃老家过年。除夕晚上吃团圆饭的时候，大伟爸爸的父母在饭桌上提起了远在海南的孙女小小，大伟爸爸当时在饭桌上就哭了，接着是大伟爸爸的母亲哭，后来大伟爸爸的父亲也跟着抹眼泪。贝贝看到妈妈很尴尬的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默默地走到阳台上，对着黑沉沉的夜空发呆。贝贝默默地走过去，紧紧地抱着妈妈。那一刻，相依为命的母子俩都同时深刻地感受到了她们在这个大家庭里的尴尬无奈的身份和难以言说的凄苦，以及永远难以逾越的那种水永远淡于血的彻骨的隔膜。过了良久，莉莉蹲下身紧紧地把贝贝搂在怀里，贝贝伸出手轻轻地给妈妈擦去泪水，说，妈妈，你一定要好好的。莉莉克制着忧伤的心情尽力柔声，说，嗯，贝贝放心，妈妈没事。说完，莉莉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原本应该充满欢乐祥和气氛的年夜饭就这样过去了，满桌丰盛的饭菜几乎没人动过筷子。
　　 贝贝知道，母亲其实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从前在家的时候，母亲很快乐，母亲爱唱歌，做饭的时候唱，洗衣服的时候唱。有时候也经常和贝贝的父亲耍耍无赖，为了要吃一根糖葫芦而撒撒娇。但是，自从漂到北京来后，母亲就变了，变得沉默寡言，经常长时间的发呆。有时候在饭桌上，母亲也是边吃饭边发呆。贝贝心疼母亲，时刻盼望着自己早日长大，为母亲分担忧愁。当继父大伟出现在她和母亲的生活中后，贝贝从来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反对妈妈再婚，也从来没有为此和妈妈闹过别扭。因为她知道，她和母亲的生活实在是太艰难了，有了大伟爸爸，她和妈妈就有了遮风挡雨的靠山，妈妈就再不会受到别人的欺负。
　　 第二天是周六，大伟一大早起床就去单位加班了，说是工作忙。莉莉知道，大伟是心里烦，不想呆在家里。大伟出门后莉莉也没有像以往那样早早起床给贝贝做饭，而是懒懒地躺在床上，陷入了无尽的纠结里。说实在的，结婚三年来，大伟一直对自己疼爱有加，从来不让她受半点委屈，令莉莉意想不到的是，最终却是这个北京户口问题打破了两个人原本幸福、和谐的生活。对莉莉而言，一边是贝贝没有户口无法参加高考的难题，另一边是她和大伟的幸福生活。这两边，莉莉哪个都想要，哪个都舍不得。但是，莉莉也知道，当要大伟在自己的亲生闺女小小和继女贝贝之间做抉择的时候，大伟当然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小小。毕竟血永远浓于水，这个道理莉莉是懂的。
　　 莉莉一直在床上躺到10点半才起，懂事的贝贝早已洗漱完毕在写作业，见妈妈起床，就如幼时般撒娇地缠着妈妈说，贝贝很久没有去吃肯德基了，肚子里的馋虫每天闹腾得厉害，妈妈今天中午就带我去肯德基吃点好的，喂喂我肚子里的馋虫吧，好不好？看着贝贝清纯而秀气的小脸蛋，莉莉原本糟糕的心情顿时透亮了些许。莉莉顿然间悟了一个道理：不管烦恼再多，也不管贝贝没有北京户口参加不了高考，这一切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贝贝已经慢慢长大，懂事了。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迟早会给一个解决办法的。想到这里，莉莉的心情好转了起来，她抚摸着贝贝的马尾辫说，你真的就那么馋？贝贝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说，妈妈，贝贝是真的馋了，咱好久都没有去吃肯德基啦！莉莉说，好吧，那咱俩现在就去肯德基。奥奥，太好了，妈妈万岁！贝贝一边高兴地欢呼着，一边忙着打开衣柜找外套。
　　 懂事的贝贝知道母亲供自己上学不容易，因此进了肯德基店只要了一个汉堡和一包薯条，莉莉也要了一个汉堡。母子俩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悠闲地吃着。吃到中途，贝贝停了下来，说，妈妈，昨天夜里我听到你和大伟爸爸吵架了，是为我高考户口的事，对不？莉莉立马抬起头看着贝贝，快速地咽下了正在咀嚼的一块汉堡，艰难地说了一个字，是！其实，打从贝贝要来肯德基的那一刻起，莉莉就知道贝贝是因为担心自己才闹着要来吃肯德基。作为妈妈，贝贝的性格莉莉实在是太了解了，这孩子面上看起来粗粗咧咧的，其实内心很敏感很脆弱。昨天夜里听到她和大伟吵架，心里肯定担心不已，今天是要借着出来吃肯德基和自己聊天。
　　 是不是我的户口不能迁到北京了？贝贝单刀直入地问。莉莉心酸地看着贝贝说，也不是不能迁，就是出现了一点麻烦，妈妈会想办法的，你只管好好学习就行。贝贝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妈妈，你就别瞒我了，昨天晚上你和大伟爸爸吵架我都听见了，我也是一整夜没睡着。妈妈，我就是想和你说，迁户口的事儿你不要强求，办不了就算了，换位想想大伟爸爸也不容易，他和小小一年才能团聚一次，他心里很苦，我们都得体谅他，不要为难他。莉莉惊讶地看着贝贝，直到今天她才发现，自己的女儿原来真的已经长大懂事了。莉莉强忍着内心的波澜，说，贝贝，其实妈妈从来没有想过要拿小小的户口换你的户口，即使办不了妈妈也不会要求你大伟爸爸这么做，可是昨天晚上他那些话太刻薄太绝情了，我这心里怎么也接受不了……一句话还没说完，眼泪便夺框而出。贝贝走过来挨着妈妈坐下，搂着妈妈的肩膀说，妈妈，你别伤心了，大伟爸爸平时对我们挺好的，吵架的时候一时气急说了不该说的话也很正常，你一定要体谅他。莉莉抬起泪眼看着贝贝说，贝贝，妈妈对不住你，你办不了北京户口就无法在北京参加高考了，是妈妈害了你，不该带你来北京。贝贝的双眸里刹那间湿润了，她强颜笑着说，没关系的呀，我不是还可以考高职大专嘛，进了高职学校将来就可以专升本，我一定努力考一个特别棒的本科学校，也没有什么不同呀，殊途同归而已！莉莉擦干眼泪，坐正了身子，顿了顿，说，贝贝，还是那句话，你一如既往地好好学习，妈妈相信老天爷一定会给你好机会的，好吗？贝贝低着头，咬着嘴唇使劲地点了点头，然后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窗外，神情黯然地说，尽管我非常理解大伟爸爸，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还是有那么一小点的难过，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毕竟他不是我亲爸爸，我无法要求他无私的爱我，细细想想这几年来他对我也算是挺好的，我已经很知足了。莉莉听了女儿的这席话，忍不住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四
　　 口出恶言重伤莉莉后，大伟内心也后悔不已，他知道，千不该万不该打死也不该说出贝贝不是自己亲生闺女的那一番刻薄的话。然而，言语已出，犹如覆水难收。大伟想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拌嘴吵架的，只要他一如既往地对莉莉好，日子长了这点裂痕自会慢慢修复。
　　 俗谚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当大伟和莉莉因为无法解决贝贝户籍入京问题而陷入苦恼的时候，大伟前妻叶红的一个电话又一次搅乱了他们的生活，并且激起了千丈涟漪。
　　 叶红打电话给大伟说，小小已经初三了，你安排一下，我准备让她回北京参加中考。叶红的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炸得大伟一时间晕头转向，他惊讶地问，为什么呀？叶红你咋考虑的啊，你可就小小这么一个宝贝闺女，你的家和事业都在海南，你把她扔到北京你舍得吗？到底怎么了呀？发生什么事情了吗？电话那端的叶红一如他们离婚前般强势蛮横地说，李大伟，你他妈的不要搞错了，李小小可是你们李家的种李家的崽，我已经辛辛苦苦地养了这么多年，你给的那点钱早就花完了，现在也该你们李家养小小了。再说啦，小小的户籍在北京，全国人民都知道北京试卷简单，大学好考，考清华北大跟逛王府井似的简单又容易，小小这么好的自身条件，为什么不让她回北京读书？大伟一时语塞，过了半响才结结巴巴地说，叶红，你听我说，我不是不愿意把小小接回来，你也知道我刚刚组建家庭不久，我每月的房贷压力挺大的，家里经济方面也不怎么宽裕，小小回来一时还没有自己的房间住，转学方面我估计可能也有困难，所以这件事你是不是再慎重考虑一下？叶红一听大伟推脱的态度，再次汹汹的发飙了，她不依不饶地破口大骂，李大伟，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王八蛋，你连自己的亲生闺女都不要了？有你这么当父亲的吗？如果你不接小小回去，我就让你们断绝父子关系，让你一辈子都见不到小小。顿了顿，叶红又接着发飙道，我不管你有多少苦衷，多少理由，我告诉你必须把小小接回北京上学！说完，叶红恨恨地挂了电话。
　　 接完叶红电话的大伟陷入了无限的惆怅之中。前几天和莉莉为贝贝户口的事吵完架后两人一直处于冷战的状态，谁也不搭理谁。看得出来这次是真伤着莉莉的心了，每天进门出门她都一言不发，清瘦的脸上愁云密布，吃饭的时候也都不吭声。有好几次，大伟看着莉莉忍不住想和她说话，可是莉莉都装着没看见，根本就不接他的眼神。而眼下，叶红要把小小送回北京上学，这件事情非同寻常，必须征得莉莉的赞同和支持，然后他才能去办转学手续。可是这事如何向莉莉开口？怎么个开口法？一时间大伟愁肠百结，担心莉莉会反对和阻扰小小回北京上学，因为这对他们现在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件天大的麻烦事。这天晚上吃完饭，大伟见莉莉坐在卧室的沙发上发呆，犹豫了再三，终于把小小要回北京参加中考的事告诉了莉莉。莉莉虽然很意外，但并没有过激的反应，稍加思索了一会，莉莉就对大伟说，你想接就接回来吧，我和贝贝都不会反对的。大伟听完莉莉的这句话感动得五脏六腑都颤抖起来，原本估计会有一场暴风骤雨的，想不到莉莉如此的通情达理和深明大义。大伟蹲下身，深情地凝望着莉莉说，我的好媳妇你的大度和宽容真的让我无地自容，我错了，不该说那么绝情的话伤你的心，看到你不开心我的心也很疼，希望你能原谅我！莉莉凝视着大伟的双眸刹那间涌起了雾气，接着，两行泪水迅速地滑落下来。大伟连忙伸出一双大手给莉莉擦眼泪，他心疼地说，傻媳妇，快别哭了，心疼死我了。再也忍不住的莉莉一下子趴在大伟的肩膀上放声大哭起来。大伟一边安慰莉莉一边说，好媳妇，这次我真的错了，以后我会对贝贝加倍好的，你看我行动就行！
　　 日子一天天过去，吵架的风波渐渐平息，日常生活也重新步入了正轨。人们常说，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然而，自这次吵架后，原本对生活充满期待的莉莉内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说实在的，她之前并没有把大伟和贝贝没有血缘关系这件事看得特别重要，她始终认为人和人之间不存在隔膜，任何艰难困苦都是可以用爱来融化的。现在，给贝贝落户的事已经彻底没了希望，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又跳出了小小要回北京上学的麻烦事。对于这件事情，莉莉内心是极为排斥的，但是她知道，小小不在身边是大伟多年以来的痛，因此，经过激励的思想斗争后，莉莉还是答应了。因为她是真心爱大伟。莉莉觉得，爱一个人就希望他开心快乐，无忧无愁。莉莉知道，大伟是自己后半生的伴侣和依靠，现在大伟有难事，她必须与大伟同舟共济，哪怕是贝贝的户口永远也迁不进北京！
　　 五
　　 直到十多年后的今天，大伟想起他和叶红的那段婚姻仍然难以真正释怀。因为叶红带给他的不仅仅是伤与痛，而且还有深深的人生挫败感。认识叶红是大伟刚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不久。当时大伟工作的出版社楼下有一个老北京炸酱面店，店面虽然只有20多平米，但绝对是正宗的老北京炸酱面。细细长长的面条看起来不怎的起眼，但是吃到嘴里却别有一番劲道，如果再加点辣椒，吃起来的那个爽劲更是甭提了。自幼在北京长大的大伟特别好这口炸酱面，隔三差五地便去店里吃一碗，每次都是肉丁炸酱面，再加重口味的辣椒酱，直吃得满头冒汗，浑身通透爽快。大伟每次去吃面，给他上面的都是笑容热情、能说会道的叶红。时间久了，每次只要大伟刚推开那扇玻璃门，抬脚进去，叶红都会热情地迎上来，又脆又甜地笑着说，来了呐！好像专门等着大伟似的。大伟微微点头，笑而不语，开心落座。不一会，叶红就会把大伟最喜欢的热气腾腾的肉丁炸酱面给端过来。有时候店里客人不多，叶红就会坐到大伟的对面和他聊天，哥长哥短的叫得大伟心里热乎乎的。日子久了，两个年轻人就慢慢熟悉了，渐渐的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