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爱】孤独的诗意(小说)
人匆匆,和细水长流一起,漂浮不定。女孩的音乐被欣赏,也被施舍。赵远走过去,没有眼神交流,终于与之擦肩而过。
一面是安稳的甘苦生活,一面是甘苦的安稳理想,离开原来的村口,去火车站,赵远也说不出个缘由。或者说,养母莫名失踪的前夜,那场雨,把枯树扳倒的惊惧,久久无法从赵远的脑海中抹去。
这些年,为了不拖欠二叔为其租住的恩情,赵远选择把在搬运公司做苦力挣得的一半的工钱交给了二叔一家。二叔说,他只救急不救穷,一份房租钱就是本分,只是二婶大抵不情愿,从一开始的接济到百般厌嫌,每次吃饭间隙,只要见着赵远的身影就窝在里屋不出来。谁都心照不宣,即便他脱下脏兮兮的工作服,二婶也照此挖苦。
“把仓库里占据的废纸都卖了。”某一天,赵远听到这个声音,从二婶对二叔的对话中传出来的。赵远没觉出什么,只是几天下来,他才暗暗地明白,他曾把那些奉为经典的文学读物,悉数成了别人眼中的废品,并以廉价出售,换了几张纸钱。
赵远在一片空荡荡的心情中游离出来,一阵气咻咻,却又一阵无奈索然心头。等到他鼓起勇气站在正躲在厨房杀鱼的二婶的面前时,未等言说,就被几句劈头盖脸的话头扎了心。
“吃我们家的,住我们家的,还想怎么着?”二婶把一条鲤鱼恶狠狠地按在砧板上,在说话之间,又加了一层蛮力。随着菜刀漫无边际地砍斫,活着的鱼被搜刮了全身的器官,只剩下嘴角微弱而无声的喘息。
“不,二婶,我是说我的书……”
“卖了。”二婶把菜刀砍向砧板,发出一声沉重的金属与木头碰撞的碎裂声。
“那,为什么不跟我说一下呢?我……”
“哪那么多话,不爱住滚蛋。谁稀罕你的那点房租钱,邋里邋遢的一身,高中生都不是,活该当搬运工。”
空气一片死寂,赵远没说话,沉默了一阵,继而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入睡的前夜,他流泪了,眼睛里水随着低落的情绪宣泄出来,宛然无法控制。他想起了拿着一本高中结业证书找工作屡屡被拒的场景,在搬运公司做工的头几天,穿着一件小背心露出瘦干的手臂,搬着业主的一件硕大的家具、器械,使然根本上节奏,还累得气喘吁吁。赵远不止被业主指着鼻子咒骂过,因为折损业主的家具,投诉下来,赵远除了被扣钱,还身心受创。当回到家在车库里卷起裤脚的时候,赵远只一个人擦拭着被板起指甲的脚面之间流血的伤口。时间一长,受伤的脚趾依然发黑,有些愈合,但完全不是一双年轻人该有的脚面。
那些天,养母已不在赵远的身边安慰赵远。养母说,她去找了一份洗碗工的工作,同时,为自己死去的丈夫守灵,不想再回想过去和现实相冲突的感情纠葛。赵远没看到养母的背影,只是在回二叔家的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一张褶皱的白纸里面,写着一排别扭的生字,告知赵远,要一个人照顾好自己。
就像生母在火车站抛弃自己的孩子一样,成年独立的苦难日,养母再一次离赵远而去。
四、
离开火车站的那段日子,赵远身无分文。赵远独自来到陌生的地界,踏上遥远的旅途。据说,先前的那座火车站,是一个女人遗弃一个婴儿的地方,赵远故地重游,却又无奈离去。就相当于来人世走一遭,却又无从挂念,那个女人在三年前出现过一次,一副干瘪的面孔,一副饱经沧桑的躯干,但是终于叫不出她叫什么。
那是赵远的生母,像一缕云烟的记忆,慢慢散去。印象中,赵远不记得生母,只记得自己的养母叫文月华,不过养母也早早的与之走散,不在某个餐厅,亦不在养父的坟墓旁,熟悉的沉默寡言、以及曾让自己最安暖的亲人,全然没有了音信。赵远知晓自己在南辕北辙,犹是出走一处车水马龙的街道,嘈嘈切切,无数次地被人海、盲流打散,车过来,几乎都会朝着茫然无措的自己按一声冗长的喇叭,仿佛一瞬间天旋地转。
赵远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了。
赵远衣衫褴褛地坐在派出所的大厅,已是第二天下午。彼时,身无分文。同时,几乎所有人都好奇地围坐在刚睁开眼睛的赵远身边,盘问赵远身上的证件,企图能找到一丝线索。
“我怎么在这里?”赵远问,揉着眼睛。
“你昨天晚上睡在马路边上,阻碍到车辆了。好心人报警把你送到这儿,这儿是派出所。”一个穿着蓝色警服的中年警员平静地对他说。
“哦?”
“有身份证吗?”
赵远身上唯一能派上用途的证件,也只能是身份证,可是找了半天,也无法从一处撕裂的口袋中找寻出来,更何况仅剩的几十块钱。紧接着,赵远露出一副艰涩而疲惫的表情,表示无可奈何。
好说歹说,把赵远排除成语言障碍的范畴,所谓前科记录的盘查,也多半没有。警员滞留了赵远几十分钟,替他简单地叫了一份外卖,继而根据其口述的户籍地址将他遣送到救助站去。
赵远说,他几乎没有朋友。警员笑了笑说,你好歹还有亲人吧,一个叫文月华的母亲。
赵远支吾了一阵,说不出话来。
相反的方向,却也是相同的方向,风景如故,只是贫瘠的树木和颠簸的山路还是在现实中反反复复,像极了多舛的生活。当丢失掉身份证的时候,似乎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注释成了一个黑户。没有故土凭证,没有人文认同,回到所谓的老家,也找寻不得熟悉的音讯。兴许,他应该去养父的坟前祭拜一番,在没有找到那些故事之前,唯一的亲情至少还能让自己怀念一个夏天。
那个沉闷的夏天,七月的末尾,赵远还是回到那座细柳茵茵的村子。所谓童年时没有欢乐,青春时没等回忆就出来做工的日子,十足令自己悲伤。赵远等着一个雨天,等着阳光散去,虫鸣喧嚣,任安静的雨水拍打在石碑上,那种被布衫撑起的小阴影,就在一块刻有名字的石头上,安息。
赵六五之墓。
赵六五便是赵远养父的名字,赵远一直喊他父亲。
赵远说,自己当了三年搬运工,伤痕累累,但总算自食其力地完成了对生活的歉疚。最沉痛的目光匍匐在地面深处,故而看不到阳光,只嗅着雨水的清香,润了眼睛,眼泪可以净化掉被落花痛吻的河流。就像在某个被失望所困的夜晚,独自承受着没有诗情画意的现实,文字焚烧了,字迹随着书本坍塌的意志,在脑海里恶狠狠地幻灭。
赵远曾有过一段精神信仰,抱着唯一残存的小说集,在入睡的疼痛中,尝出一个唯美的梦。
赵远说,自己应该回那座熟悉的小村子。村子是一座横亘在山头的静谧的村子,依山傍水,鱼米之乡。据外乡人说,这里的人很朴实,哪怕是一个叫花子,也能得到一顿饭的施舍。赵远自哂,嘲笑自己作为同村人,从小受尽了冷眼,倒是现今蓬头垢面的一身,好久没有洗头,显得落魄了一些,竟被一个没有认出自己的阿婶赠予了几个零钱。
赵远觉得,人本该没有偏见吧。兴许是自己前世作孽,有一段格格不入的时光,受人指戳。也罢,人与人总是不同的。就像去年的夏天和今年的夏天,总会在一个情绪中浮尘而去,只留下一些人在树下摇着蒲扇说着渐渐被人遗忘的历史。
回到村子的下午,赵远在迎着一阵歇斯底里的犬吠声中叩开了二叔家的房门。
“儿子,别冲着陌生人叫。”门打开,一个熟悉的中年女人搂住了刚要扑出来的黑犬。随着女人的亲昵拍打,黑犬摇动着尾巴,在咽食着一块红肠的同时,垫着脚步急速跑到里屋去了。
“二婶。”赵远终于嗫嚅了一阵,迟疑地开口。
女人才仔细地看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吐了一口气。本想说什么,但又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紧接着,她捂着嘴试图掩饰着一阵痛快的笑容,待几分钟之后,才敛住嘴,露出一个严肃到狰狞的表情。
“你来干什么?!”
“我……没……没什么。”
“哦,你是不是被搬运公司开除了?”女人想也没想,“你走了也好,人要知足一些。我们也仁至义尽了,要是你成了乞丐……”
她突然不说话了。
“不,我只是想拿回一本书?”赵远顿了顿,“一本叫做《黑七月的守望者》的小说集。”
“啥?”
二婶突然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即惊愕又不屑。
“哦。没……没什么……”
赵远说完,沉默着,快速地转身离开。他不明白最讨厌养狗的二叔居然养了一条狗了,仔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我永远不可能来这里了!哪怕成了鬼魂!
五、
七月的晴夜,虫鸣,很恬静。
有一天,赵远碰到一个弹吉他的女孩。女孩的眼睛很澄澈,像一绺甘泉从时光中划过,直到洇出了诗意和远游的爱情。远方,一片贫瘠,一片绿洲。女孩的手指在音乐声中发出表白,只一个人,不看其他,仿佛没有人打扰到一个怀揣着梦想的小小躯体。
赵远终于没有等到一个弹吉他的女孩从自己的眼睛里生出诗意。梦醒处,只身一人坐在废弃廊桥的一隅,风温柔地抚慰着皎洁的月光,也慢慢地浮动着赵远的安静而孤独的心情。赵远的眼睛在一行轻悦的虫鸣声中读出温暖,石头上,长出青苔,被月光残照出七月末端的最后一丝孤独。
废墟上的风景,残损的桥,古老的石头,一个准备漂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