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界限(散文)
四清运动,宋支书将我推到界外:上工没人喊,走路没人伴。不再打闹嬉戏,干活沉默不语。没人登门借书,愿听外边故事的避开了。
冬天蜷缩在黑屋子里,感到特别冷。浑身没热气。唯有儿女无忧无虑歌舞,给死寂的小屋增添生气,使孤伶的心得点安慰。
干活别人可挑肥拣瘦,我必须无条件服从。因为是“从南方顶黄盖回来的”,干好是“假积极,掩饰阶级本性”;干不好是“暴露阶级本质,狗改不了吃屎”。
妻子是南方人,跟我来到穷山僻壤,举目无亲,什么都不习惯。常抱着孩子流泪。北方饭不会做,瓜干咽不下。咬一口,要七八口水才冲进肚子。三片瓜干塞进肚子便下田干活。
政治上的歧视,给度日如年日子雪上加霜。
千口唾沫淹死人,随着运动的深入,觉悟不断提高:
“他爹叫殷洪(红),他偏叫殷墨,黑白分明,反动透顶,被赶回来的!”
“看上去有文化知识,实质狡猾阴险。用封资修书籍毒害青年,在与我们争文化阵地,争夺下一代。”
“伪装积极混进民兵队伍,枪杆子不能掌敌人手里……”
书记盖棺论定。亲密的不再靠近。
我人微言轻,身单力薄,争辩只会越抹越黑。
求爸爸妈妈给村里写信,证明我俩是他们动员回来的。宋书记是爸爸同龄战友,一句胜万句。
一连几封信,终于盼到来信。收信人换成妻子。急忙拆开,信很短,是继母写的,句子生硬:“我们不了解你农村表现,不好表态。要好好接受贫下中农教育,自觉改造人生观,培养劳动人民思想感情。在劫难逃,只有自己救自己。”
如冷水泼身,热衷的希望泡汤。颤抖着反复读,泪如泉涌。
给支书写信汇报成长经历:我是共青团员,初中毕业便响应号召积极带头下乡,对党决无三心二意。并自我检讨:“几年的城市生活,离贫下中农感情有差距……”
这坦露肺腑的信,宋支书在干部大会上批“公开向党进攻。信是罪证”。
我不屈服,又给城市领导写信,反映我的遭遇。知青不是假,当年数十万群众曾敲锣打鼓欢送,报纸,电台多次报导……
领导没忘记我,得知我被误解很震惊,很快回信。说出去多年,别人不了解也正常。相信会很快扭转,勉励振作精神。
不料信被扣压。处境依然如故,没改善的迹象。
天气真冷,浑身没热量。心冻结,大地仿佛凝固。
傍晚,在街上扫雪。邻家孩子告诉我:“西胡同的宋旭东回来了。”
“真的?”
“骗你是小狗,不信去看!”
我振奋起来,像看到希望。旭东和高洁都是一起长大,一起求学的好友。班级中,旭东是少先队大队长,我是中队长。他聪明活泼,个比我高。父亲是老革命,在银行工作。他常用假钱表演数钱技巧,惊得我两眼发直。学企鹅、狗熊走路微妙微肖,让人忍俊不禁。高洁是同桌,三人形影不离,无所不谈。分开后,旭东到新泰找他父亲,到银行工作。后应征入伍到昆明。高洁支边去新疆阿勒泰,后到乌鲁木齐。我考上招远二中,后转学南方。我们没断联系,彼此熟悉,相互鼓励。旭东还寄来他写的诗歌,剧本,希望能在村中搬上舞台。
我放下扫帚,向旭东家奔去。熟门熟路,想像他的模样,多年未见,肯定长高了,老成了。还会那样风趣吗……
风风火火地跨进门槛,不由一愣。脚一在里,一在外,不知如何移动。屋子坐着村里头面人物,除了书记,大队长,治保主任,民兵连长都在。炕头摆着圆盘,烧好的鸡鸭鱼肉冒着热气,个个喝得红光满面,谈笑风生。炕下长凳上,围火炉挤满许多活动分子。
我突然闯进,气氛骤变。霎时哑言无声,像在指责我不自量力,无孔不入。
旭东坐炕头瞟我一眼,感到意外。默默点头,算打招呼。
我后悔冒失,进退两难。
停顿片刻,旭东官味十足地开腔:“本想找你,来得正好。都是街坊邻居,用不着忌讳。咱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受党教育。你父亲也同我父亲一样,老早就参加革命,抛头颅洒热血,出生入死。我们可不能同党离心离德,另搞一套呀!回来就打听你,群众眼睛雪亮。我听说了。变得今天这样,我好痛心,真为你焦虑!难道就无悔改之意吗?老同学呀,我为你焦急和痛心呀……”
“真是老同学,肺腑之言,掏心窝哪!”
“不知这榆木疙瘩会不会听进去?”
“亲不亲,阶级分!出身不好,就是跟贫下中农不一样!”
“是啊,一样念书,明人一看就知道。无法比!……”
坐在椅子上为学校烧饭的栾老师,不冷不热地插嘴说:“你爸是老革命,是响当当的革命左派。你为什么偏做右派和老子对着干?是不是昏头了?书念狗脑子了?进水了,白念了?”
聆听老同学“教诲”,听着旁边的插言和议论,钦佩立场坚定,爱憎分明,但不该将矛头对准我。句句像钢刀绞割着心。我难以应对,无力反驳,感到无地自容,泪流满面,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旭东说:“在地方和部队,我年年先进,年年获奖。到哪也没有给咱家乡丢人!我永远不忘本,时时听党话,党叫干啥没二话!”
“说得好!真是太好了!”大队长刘立秋接着说,“毛主席那年到上海,我曾给伟大领袖干警卫。主席身材高大,我离他不远,牙齿看得一清二楚……我认为活着多做贡献,死后被人怀念,事情仍延续,就没白来世上,活得值!”
赞扬别人,又显示自己,蕴藏哲理,我暗暗称赞。不少人也为之喝彩。
我在此不合时宜,不想丢人显眼。趁大家互相吹捧,悄悄溜回家。
妻子饭已做好,孩子瞪着小眼盼我回家。见到高兴地拍着小手嚷:“爸爸回来了,开饭喽!开饭喽!”
我没搭理,扑炕上,拉被蒙起头,让泪水尽情流淌。
妻子知我在外又受欺侮,连声叹气。盛饭让孩子吃。陪我躺下,抱我流泪。
孩子见家长哭,也不吃了。围在身边,拉着衣襟连声说:“爸爸妈妈不哭,我们听话!帮你们干活!别哭了!”
一家人哭成一团,谁也没有吃东西……
旭东在故乡住半个多月,再没找我,我将寄来的剧本,诗歌,托人还他。亲如手足的友谊和从未间断的联系,在重逢里划上句号。
第二年麦收,艳阳天的中午时光,正汗流浃背地往家推麦根草,邻居孩子告诉我:“胖胖的姑姑高洁回来了!”
“回来好了。”我淡然地答。
旭东的教训,令我心灰意冷。即使不介意,要自知之明。虽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上学,一起演戏。分别后,几乎是同时联系,同年入团。是最知心,最亲密的朋友。现实定令她大失所望,无法面对。
回来真不是时候,倍感羞耻和折磨!
“你一向喜欢她,尊重她,回来了,去看看吧!”妻子提醒我,劝我。
“算了,这种沮丧落魄,还有什么脸面?”
“她不像旭东,别怠慢人家!”
“人会变的,旭东过去对我没说的!”
“去看看吧,十来年没见了,难得回趟家。别留遗憾,让她挑不是。”
“不去。就别再往伤口上撒盐了!”
吃过午饭,照旧在门板上睡觉。迷迷糊糊地听有人在同妻子说话。睁眼一看,竟是高洁。亭亭玉立,梳一头长辫,面目清秀,眉梢高挑,修长的身子,身穿淡绿色连衣裙,显得很精神。一副城市装束,在破旧屋内,愈加醒目。
见我醒来,她很高兴,伸手握着;“把你闹醒了,没睡好吧?”
“来了为啥不叫我?”我责怪妻子。
“是高洁不让叫!”妻子分辩。
“让你多歇歇,不要抱怨爱人。有机会会常来看你。”高洁说,“听说胖胖常来,喊他同来,就是不肯。到家就想见面,分别十来年了,变化太大啦!”
“唉!变化不小,一言难尽……”我将近况告诉了她。说,“胖胖常来教我妻子烧饭,帮我带孩子,干不少活。最近搞阶级斗争,说我是特务,胖胖是情报员。十来岁的孩子怎经得如此打击,吓得不敢来了。”
“你是反革命?我决不信!我了解你,我为你作证!”高洁不平地说,“你可要挺住,经起考验呀!”
“我们向来积极,没害过人。一向听党的话,什么活动都带头参加。这次运动,他挺不住了,一再对我说,自己完了,最大能活三十五岁。”妻子在一边插话。
“三十五岁?亏你想得出!”高洁笑容可掬,“可正是施展才华的好时候。我深信,过了三十五岁,你会真正变好,还会长命百岁!要相信自己,珍爱自己,要有信心,经住风浪考验。不然,人殁了,谁来澄清?澄清了,人去了,还有啥意思?要坚定不移地活下去!”
外面有人张罗,上坡干活的时候到了。
高洁说:“去干活吧,我改日再来。”说着要走。
妻子忙拦住,说:“别走,他不下地。多年不见,一起聊聊吧!”
“那生产队……”我不解地望着妻子。
“刚才碰到队长,给你请假了。难得请次假,他爽快答应。”
“谢谢你想的周到。”打心底感激妻子,不知说什么好。
妻子对高洁说:“南方到北方,满肚子苦水,没处倾吐,遇到知音,好好倒倒吧!我上工了!”说着,拿起工具走了。
高洁望着她的背影,深情地说:“真是好媳妇!多体贴,多通情达理!一个南方城市学生,到咱这穷山僻壤,吃不来,住不惯,还要干活;服伺老的,养活小的;千里迢迢,举目无亲。你可要好好待她,千万别委屈人家。”
“是啊。我知道。她确跟我受苦了。”
高洁炕边坐下,报纸糊的窗子,光线很暗。环视一下我的房屋,泥巴砌成的衣厨,饭柜,桌子……炕上黑乎乎的苇席,妻子把破洞补了又补。炕头卷着露着棉絮的被褥……说:“南方城市姑娘跟你过这样生活,委屈她了!不容易呀!”
我将如何被继母哄骗回乡过程复述一遍,以及回家以后的生活,劳动,老人,孩子的情况讲了。她认真听着,不住地发出感叹。
当我谈到在家乡遭受不公平待遇时,她的眼睛湿润,愤愤不平:“咋会这样?太不幸了!老同学,可要挺住呀!”
第一次听到这么贴心的话,见到知心人,委屈地抑不住失声痛哭。
她默默地看着我,在一旁陪着流泪。停了好久,她安慰我说:“在家你是出名的聪明,由城市突然返回,说三道四也难免。不要太悲观,时间长了,会好的。要不,我们去找他们,我了解你,我来作证!”
说得在理,听了欣慰。我不再哭,回她说:“你作证?你在新疆,我在南方,如何相信?”
“我是共产党员,我以党性担保!”她理直气壮地说。
“不要将他们看得过高,若真讲理,完全可以通过组织调查弄清是非,就不会这么捕风捉影,乱扣帽子了。”
“既这样,就更不值得生气。鞋正不怕影斜。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振作精神,不要气馁,让大家重新认识!”
她看了我的日记,照片,信件。她的信都整理成册,还特为用厚纸画漂亮封面,题了诗。信是她刚支边写的,叙述生活状况,抒发对家乡对亲友的思念。信笺上常印着泪痕,使字迹变得模糊。高洁翻阅着,感动地用双手捂住脸,羞得彤红,连声说:“烧了吧,留在记忆就行了,不要被揪把柄,惹火烧身。虽然我们清白,但也要防别人制造事端,你说好吗?”
“好,我听你的。”说着,我将信件塞进锅灶内,点火焚烧了。
高洁讲述了她的生活,她支边的点点滴滴,她的生活……虽然通信中都讲过,但面对面的叙述,使我倍受感动。她说:“友谊给我温暖和力量,与你的鼓励帮助密不可分。在单位里,我向来不谈自己的事,善良的陪你掉几滴眼泪,安慰你几句,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别有用心的巴不得你倒霉,为你添油加醋宣扬,当成笑话!路全凭自己走,从不奢求别人。”
高洁推心置腹的话,我又激动,又振奋。好像又回到两小无猜的童年时光,对高洁更加敬重。
交谈了一会,她笑着说:“你看,多年不见,应该开心才是,老谈沉闷话题没意思。为你唱首歌吧?”说着,便唱起弹词开篇——毛主席蝶恋花《答李淑一》。声音优美,音调和方言把握很准。又唱新疆歌曲,汉语维语混合,优美动听。她是单位文体活跃分子,经常演出。“可惜地方太小,不然跳舞你看。待下雨不干活,弄两只蕃茄,土豆,鸡蛋,我做新疆油面你尝尝。”
不知不觉,天暗下来,外面脚步声越来越多。
高洁说:“干活的回来了,咱出去转一圈吧!”
“啥?”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陪你大街上走走!给你壮壮胆。”她郑重地说。
“别出我洋相了,还嫌麻烦少吗?”我忙推辞。
“怕啥?有我呢!我都不怕,你担心什么?”高洁执着地说。
“就不怕受牵连?”
“怕就不会来找你!”高洁推着我,“快,别忸忸怩怩地像姑娘。你是下乡知青,不是坏人。男子汉要坚强。衣服拉好,别耷拉脑袋,胸脯挺起,走!”
高洁同我肩并肩,走上大街,不少人用异样眼光看着我俩:有的惊异不解,有的敬佩羡慕,有的愤恨嫉妒……
高洁不管这些,像入无人之境,只顾与我攀谈,不时发出爽朗笑声……
像注入兴奋剂,慢慢适应。暗暗告诫自己:为了家,为了妻子孩子,定不辜负好友期望,挺起胸来,好好与命运抗争,为生活拚搏!相信假的真不了,干屎抹不人身上,总会有昭雪一天!
界限挡不住一往情深,我将一如既往,一往无前……
多写写这样的文章,能更好地感恩曾对我们有恩的人,能更好得感恩现在的幸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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