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玛格”就成了“马格”。好，利索，朴素，有没有印度支那味儿，大伙不管，中国味儿倒是十足。
　　 马格遇上李伟那年，她带着咖啡和香水到埠头来时间还不长。那时，马格还只是兜售，她戴着越南的尖头帽，穿着越南长衫，往街头一站，显得格外新鲜，客人都过来了。其实，那时马格的兜售不过是为了作市场调查，她从岸上的农贸市场一直卖到水上的渔船，越南的商品十分齐全：鱼露，生胶拖鞋，白虎活络膏，菠萝蜜，椰子糖，咖啡，香水，等等。渐渐地，这里的小贩向她批量拿货，生意是好起来了，尤其是，马格发现相邻的海滨旅游城市不断过来大批的游客，咖啡和香水主要还是卖给他们。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把生意做到这里来呢，便遇上李伟了。
　　 那时，李伟还是海上派出所的小干警。他到埠头来，说是检查治安，其实是伺机猎取财物，以作进贡之用。实话说，马格骨子里是个十分清高的人，李伟一个小干警，她根本不放在眼里。她一个走南闯北的女人，哪怕自身局限再大，长的还是见识，这就是资本。小干警李伟这样市俗的一个男人，她根本就不屑一顾。然而，她对自己的处境又是十分清醒，她一个女人要常年在这块土地上赚钱，终究离不开当地势力的保护。有了这个想法，马格就不再故作矜持，整个人变得松动了。
　　 私下里，李伟对自己的职业范围相当不满。尽管港口离小城就几分钟路程，这里一切景象却完全不一样，尤其是女人的衣着打扮，那个土！头头脸脸，穿戴举止，几乎千人一面。都是爆炸头，短衫长裤，上绿下黑，金耳环金戒子金手镯金项链，上了年纪的几乎都含一口金牙，好像他们的钱不放在别处，都码在口腔里，张嘴就能告知天下。
　　 那个不堪！
　　 那天，是马格别具风格的衣着和她顺溜的越南话让李伟多看了一眼，这一眼，他们的目光居然对上了。之后，马格就随他去了岸上的旅馆。
　　 一切都水到渠成。
　　 事后，马格给了李伟几瓶咖啡和香水，还有一个新鲜可口的槟榔。女人真是一种很怪的动物，一旦和男人的肉体有了生理共鸣，就被附了魔似的，衍生出一种奴性。李伟心里得意。马格把槟榔剥了喂到他嘴里时，他竟生出当家作主指点江山的气概来，当即就做起马格的市场参谋，建议马格把越南的生意做到这里来。这里的侨民都从越南回来，生活上保持着越南的习惯，比如，戴帽要戴尖头阳帽，穿鞋爱穿生胶底，……习惯就是生活，生活在生意人这里，就是生意！
　　 很快，马格在埠头要了个小店铺作批发，她还买了一条乌蓬船，在港口做起水上买卖。李伟偶尔到埠头检查工作，就到马格的乌蓬船里去，说是品咖啡，其实船蓬一拉，他们便是水上的鸳鸯了。
　　
　　 三
　　 二十多年前，戚秀兰摇着一张小舢板随大批难侨从印度支那的战火中回国。那年，苏扬16岁，苏拉14岁，高高大大的，都快成人了。从兵荒马乱中回来，多少有点心悸，不过，有了家，飘忽的心就落到了实处。家是联合国给的，戚秀兰和孩子的家，和越南时一样，就安在船上。从此，戚秀兰带着苏扬和苏拉，又开始了随潮汛往来的日子。戚秀兰从来没有想过，几年后，她的女儿苏拉会改变苏家的生活，那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的。
　　 苏拉出嫁的事有好些年了。过去的事，烟花一样，再光彩夺目，落下来也是烟消云散。不过，苏拉的婚事确实给家里添过不少荣耀的。那时，大海景况还好。每次返航都是凯旋而归，鱼虾满舱跳，可是，渔霸横行霸道，他们拦追堵截，刀光剑影，气焰相当嚣张，所谓丰收也是一场空忙。那时，苏扬也算一个大小伙了，块头不小，只是十分胆小，不经风雨。戚秀兰觉得自己的儿子不争气，白长了那个样子。庆幸的是，她还有个女儿苏拉，这个女儿戚秀兰是生着了。
　　 那时，李伟在渔政。那天，他开着快艇四处巡查，在碧波荡漾的海面上，他遇上苏家的船，突然来了兴致，顺便过去看看。这一看，便发现了苏拉。李伟万万没想到在这样大海迷茫的地方，居然藏着这样一个女子。渔家女子他见多了。对她们，他是十分熟悉。大到她们家里是什么来路，开什么样的船，在哪个渔场作业，小到她们的衣着，佩带，肤色，眼神，都十分清晰。可眼前这个女子，她的长相，神情，全脱离他熟悉的印象。她其实算不上漂亮，皮肤甚至脱不出渔家姑娘的黝黑，她的美在于她的五官和神韵，她五官搭配得很好，很和谐，鼻子高而挺，双眼皮，眼线流畅，眼睛大且有神。便是这双会说话的眼睛，让一张看似沉静而苍茫的脸活了起来。
　　 李伟到苏家提亲时，戚秀兰有些惶恐，说话有点语无伦次。一切来得实在太突然，太不真实了。戚秀兰说：我们家苏拉是个渔民呢。李伟说：这个我知道。戚秀兰又说：她没进过学校，不识字的。李伟说：这我也知道啊。李伟心里暗自偷笑：他自己还是初小文化呢，是他那身制服把未来的丈母娘吓住了。这自然是个很好的提示，对这件事他更是十分有把握了。其实，他不过是娶个女人回去生孩子，看看家，又不是做买卖，就算做什么买卖，又哪用得着文化？一个女人家，读不读那几年书，有什么要紧？在部队时，他不少上级甚至首长，家属都是随军过来的农村妇女，而那些农村妇女，哪个有苏拉这番眉目？
　　 婚事定下来，说办就办。按这里的婚俗，出嫁要吃喝三天。戚秀兰提前一个月，挨家发了糖果和饼干，邀乡亲们到时一起热闹热闹。一个月后，亲秀兰率儿女提前返航。苏家的船后面，是浩浩荡荡的队伍。那船一艘接着一艘，一队挨着一队，次第排列开去，它们迎风破浪，英姿飒爽，场面异常的壮观。一切都皆大欢喜，都史无前例。正是黄昏时节，彩霞满天，海鸥欢腾。船队进港时，戚秀兰俨然一个出色的导航员，她站在船头，疏导船只。船队陆续进港，停靠，抛锚，戚秀兰说：兄弟们，姐妹们，大家把船泊了，上船来喝酒。
　　 大家喝酒！
　　 戚秀兰回到祖国的怀抱十来年了，头一次把乡亲们叫得这样热乎，兄弟姐妹似的。这是破天荒的事。戚秀兰这一叫不仅把她自己叫成了大姐大，还叫出了一种阶级情感，她是把一群漂泊在天涯海角的灵魂，唤回了温暖的港湾。那情景相当的鼓舞人心。大伙的神情变得格外肃穆，抛出的锚像栖落枝头的鸟，十分安稳。
　　 所有的渔船须臾间停靠妥当，形成以苏家的船为中心，以小船泊前大船靠后的阵容，一派和谐兴旺的气象。很快，整个港湾像换了场景的舞台：东家的船头，西家的甲板，处处张灯结彩。船舷上，蓬布下，孩子们坐着站着，目光炯炯，憋红了小脸。他们从不同寻常的动静中揣摩事情的盛大隆重，满怀憧憬。女人们褪去家常的绿衫子黑长裤，换上压着金丝带滚边的节日装，黑长发上扎上了红头绳。苏家两头高高翘起的大船，此刻显得这样拥挤，船舷上挂满了孩子们晃动的脚丫，老老少少聚了甲板上，吃饭，喝酒，分喜糖。在喝彩声中，壮年的小伙还比拼着赛了龙舟，场面相当热闹，壮观。
　　 戚秀兰看着眼前一幕，自觉这场酒席办得深入人心，意义非同寻常。多年来，戚秀兰的心事如同港湾陈年囤积的淤泥，而此刻，在祖国这个叫埠头的地方，一如落潮的水浪，正一点点地褪去皱纹。
　　 三天后，苏拉坐在披挂花草的彩船，木桨声声地在湾里转了一圈，然后上岸——那岸上，新郎李伟浩浩荡荡的车队恭候已久。乡亲们一溜排在堤岸上，屏息观望，很快，他们看见一袭红装的苏拉从彩船上下来，坐进缀满鲜花的黑色轿车，随李伟一路轰轰烈烈地进城去了。
　　 这是苏拉进入城市的第一个夜晚，她和李伟的新婚之夜。城市的喧噪在迷离的光影下平息下来，一种隆重的气氛弥漫了城市的房间。
　　 满口酒气的李伟把苏拉掀到了床上。
　　 李伟急着要把女孩苏拉变成女人，他期待开春就能播下种子。因为动机明显，便完全没了男欢女爱的情趣。苏拉心里却是想着别样情景，她低着头，脸颊憋得通红，皮肤因为羞涩和憧憬显得格外紧致光亮。李伟说：给我生个小李伟吧。说着就解苏拉的扣子。苏拉被吓着了，心里“哗”地竖起一堵墙，她抱着前胸，神色惊惶地瞪着李伟。
　　 李伟说：什么意思？
　　 苏拉咬咬嘴唇，说：我想读书！
　　 苏拉这句话十分突兀，说出口连她自己也觉得突然。
　　 李伟说：什么？
　　 苏拉说：我要读书！
　　 李伟如遭闷棍重击，他急得满头大汗。苏拉突然蹦出这样的话来，着实让他窝火，他沉默着，报仇似的，在苏拉身上草草完成婚姻的第一堂课。
　　 其实，苏拉“想读书”的意愿，早就和李伟说过了。甚至，当初这个意愿传达的场合还是十分正规的。那是李伟向苏拉求婚的时候，李伟说：嫁给我，我把你带进城市。李伟来了个因果倒置，以让苏拉明确他的意图，他要让苏拉明白，她要进城，首先得嫁给她。而苏拉听到的首先是“城市”两个字，或者说她仅仅听到这两个字。这两个字一如春雷，在苏拉的脑子里滚过无数回了。“城市”是什么，城市就是陆地，那里没有涨潮退潮，没有风暴海啸；在那里可以毫无顾忌地奔跑，不需要罗盘也不怕迷失方向。当然，让苏拉痴迷的是城市里有学校，有电影院。读书和看电影，一直是她最大的梦想。苏拉因此渴望进入“城市”，好像她所有的梦想都在“城市”里。
　　 这是苏拉的秘密。
　　 这个秘密除了苏拉自己，连她母亲戚秀兰都不得知道的。那天是李伟的话把她这个藏了多年的秘密一下就揪了出来，摆在了她和他的面前。苏拉觉得冥冥中其实是有人知道自己的秘密的，这个人就是李伟，李伟成了她的解密者。苏拉想，与其说是李伟发现了她，还不如说是她发现了李伟。
　　 这个醒悟让苏拉悄然欢喜，以至从心里把李伟当作了自己的知音。苏拉的喜悦不是很外露，脸上却是因为巧遇知音而现出羞涩的红晕，甚且露出天真的神情来，她终于忍不住，向李伟说出从来不曾向谁说的话。
　　 苏拉说：我想读书！
　　 苏拉言辞朴素，语气有些激动，可样子却是十分的郑重其事的。这句话，她憋在心里，和茫茫的大海说了一万次了，可直到今天，她才有机会告诉外人。因此而有了一种昭告天下的自信悲壮。
　　 李伟笑笑。他打心里觉着这个女孩的纯洁可爱，如果说他最初喜欢她是因为她的样子，那么，此刻他是从心里欣赏这个渔家姑娘的好学上进了。只是，转眼一想，他又好笑。他想：你嫁过来，就要当妈了，还读什么书？
　　 事到如今，她还当真了？
　　 一个月后，李伟看见了苏拉的呕吐，在相当一些日子里，苏拉每天早上起来就长着脖子直扑卫生间。眼看春种秋收真有了结果，李伟把丹田里的气提了起来，狠狠地朝墙上击拳，心里那个得意，仿佛江山握在掌心上。
　　 十个月后，苏拉在产房生下女儿贝贝。这个玩笑开大了。李伟没考虑过苏拉的肚子里会有“女儿”，似乎人类胚胎的孕育向来和雌性没有任何关系。他的失落和不满不敢在苏拉面前有太多表现，心里却是坚定了信念，把希望寄托在后头。他拿出在新兵连里攻山头的劲儿，无论如何要攻下一个儿子来。一年两年过去，李伟渐渐明白这是一场持久战。那些年，苏拉除了来例假和小产的日子，其他时候李伟都没让她闲着，不管白天黑夜，逮着就骑在身下。苏拉这个女人，外表看似柔弱，内里却是刚烈。对李伟的粗鲁，她打骨子里反感、鄙视，她那双妩媚的眼睛，愤怒时“唰”地盖下一片乌云。李伟面对山雨欲来的局面，偶尔也收敛。不久，他发现苏拉在服用药物，这让他万分愤怒，他像当年带着警犬在山上搜索毒品一样，历经艰辛，终于在隐秘的角落搜出那白色的小瓶子，拧开瓶盖，一个反手，白色的颗粒便进了厕所的下水道。
　　 苏拉两眼充血，泪雾升腾：你是国家干部吗，国家干部就要计划生育！
　　 李伟最容不得别人和他说计划生育，说：计划生育是我祖宗的事，不是国家的事！
　　 苏拉又怀孕了。
　　 虽然，李伟口口声声说计划生育是他祖宗的事，可是，当苏拉肚子就要显露山水时，他还是回了乡下，给苏拉寻找隐藏之处。为慎重起见，李伟穿着警服鸣车开道，把苏拉带到县城。开私人诊所的老战友指着黑白B超：你看，这跳动的是胎儿心脏。李伟迷迷糊糊，觉得很不真实，却是火眼金睛一路跟着战友的手指游走，战友又指向另一处：这是脐带，哪，这是膀胱。
　　 战友的解说就像科学家向百姓讲解宇宙，虚无缥缈。他其实什么也没看出来，从头到尾，只看到画面上像隧道里的光束一样的东西，黑糊糊一片，哪有什么心脏膀胱？李伟被弄得晕乎乎的，心里那个急！实话说他只想听一句话。那样大老远跑来，老鼠躲猫似的，要不是披挂着这一身皮，还有那辆虚张声势的车，压根出不了城门。眼看战友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他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努力又是徒劳。正当他要问个彻底时，战友说话了。他摇摇头，也不忌讳裸着腹部仰躺在B超床上的苏拉，说：没卵子，一个叉叉。
　　 李伟狠狠地吐了几口气，当即让战友在苏拉的肚子里摘除了那个未成型的生命。
　　 李伟的持久战一打就是十三年。这当中，战友在县城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的诊所也变成一个小型医院的规模了，仪器一样样地得到更新，B超也从黑白变成彩色了。多年来，李伟接连着把苏拉带去县城，在幽暗的B超室里，李伟看着彩色屏幕上那个绚丽无比的世界，充满期盼，可都一如昙花，灿烂之后终归于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