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到如今，她算是明白了，原来，一切都只是她的自我陶醉，自恋。李伟压根就是被那个女人割掉的一个肿瘤，人家早退出江湖了，根本就不屑和她玩，和他们玩。
　　 任何谜语，一旦揭了谜底，就索然无味了。马格感到十分的无聊。她是使尽全力一拳砸在棉花上，白出了力气。
　　
　　 九
　　 夏日的黄昏，阳光如一锅煮不开的水，伴着微起的蒸汽，软软地晾晒在水面上，白花花的，一片涣散，似乎，远近的事物一样也没落到实处。苏拉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她是不是认识一个男人，他叫殷西里，这男人是不是来找过她，他说他爱她？
　　 强烈的幻觉让苏拉觉得自己活在虚幻中，生活十分的不真实。只有丁丁蠕动着嘴唇吸吮乳房时带来的连心连肺的眩晕，让她回到真实。为了摆脱强烈的幻觉，苏拉就给丁丁喂奶。丁丁的小嘴强劲地拱她的乳房，咂巴她的乳头，把乳腺里的组织连同她的心肺一点点地贯通，身体各个器官瞬间连成网络，血流得十分的通畅，神志变得格外清醒。
　　 不，她没有做梦，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是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一切都千真万确地发生了：她有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爱她，她也爱他！这个男人就叫殷西里，这个叫殷西里的男人开过一艘航空母舰来过，他还上吻了她，是的，他空前绝后的吻，把她的魂带走了。这些日子，他就像一只叼走她心脏的鹰，让她时时惦记，追随。
　　 殷西里给她在镇上的邮所租了信箱，此刻，那枚小小的钥匙就握在苏拉掌心里。殷西里说因为没有电话和通讯地址，他只好在镇上给她租了信箱，让她两个礼拜到邮政所去拿一次信。他会常常给她写信。殷西里的话异常的激动人心！苏拉长了那么大，还从来没有一个人给她写过信呢。
　　 两个礼拜之后，苏拉按钥匙上面的号码，找到了对应的信箱。当苏拉看到那个牛皮信封安然地躺在信箱底部时，心都快蹦出来了。
　　 殷西里在信里把苏拉唤作丫头。
　　 丫头：你好！
　　 现在我是在茫茫的大海中给你写信，和以往的每一次航程不一样，这一次感觉很幸福。
　　 多年来，我来往于烟水浩淼的苍茫之中，特殊的工作环境，让我把爱深藏，你的出现，把我的激情重新点燃，感谢越南之旅，感谢上苍！
　　 ……
　　 信很长，苏拉读着，心潮澎湃了。苏拉拿了信就跑到船厂附近的树林里来，在这里她觉得安全，不受打扰。现在，她谁也不让打扰！
　　 苏拉首先喜欢的是殷西里对她的称呼：丫头。她的殷西里把她叫作丫头。这是多么让人激动的称呼啊。丫头是什么？丫头就是女孩子，是姑娘家。她都是妈妈了，都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做了两个孩子的妈妈，还被唤作丫头，还可以做女孩子，还是姑娘家。这样的叫法，是如此地非同寻常，别具意味。它让人一下淡出红尘远离油盐柴米，回归青春年少，还原小家碧玉的轻灵妩媚明月清风。苏拉猛然觉着自己的温软轻盈。这些年，命运的变故，生活的重压，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如同一块旧木板，掉了漆，光泽尽失。如今，一个殷西里，竟让她秀眉巧目，芙蓉出水。苏拉把信捂在胸口，这封信她已经读过无数遍了，她用眼睛读上一遍，又用心读一遍，这样来来回回，都能背了。想着，吟着，就觉得有一个龙腾虎跃的殷西里就在胸腔里，时而击鼓，时而揉搓，十分地折磨人。她坐在沙地上，张着嘴，时不时就喘上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哭了，眼泪如水帘，一挂接一挂地的，她伸手去擦，手心手背地擦，左右左右地擦，就是擦不干爽。
　　 她居然还能流泪！
　　 多年来，她不再哭，不再流泪，心里硬硬的。如今，是殷西里给她把泪腺开了，这一开，就止不住，一如深山暗藏的泉水，一旦从泉眼冒出，便带着地壳深处的温度喧腾不止。
　　 苏拉走出林子时，换了个人似的，十分的快乐，她甚至想亨起小曲儿，脸上焕发着一种别样的光彩，看起来十分的妩媚。她告诉自己：她恋爱了，她的爱人叫殷西里，这个叫殷西里的男人，正在穿越马六甲海峡，在去印度的路上。
　　 一路上，苏拉看着烟水迷茫的大海，想着天涯海角的殷西里，思念如春草蔓延，那样地愁人，那样地使人柔肠百转。
　　 苏拉在镇上租了个小院，准备在这里办个学校，她要把海上的孩子都招到这里来读书。当然，租场地，聘请老师，这些都得花心思的。曾经，苏拉一直为自己在当龄时错过求学机会而遗憾，如今，她有条件了，自然要为这里的孩子做些什么。这些，她已经告诉殷西里了。现在，殷西里是她的世界，她有什么都要告诉他的。比如，贝贝的胡琴越学越好了，还有丁丁能吃点米糊了，这些，都要和殷西里说的。生活的繁杂琐碎，一旦赋予爱情，竟如糙米酿成酒酿，变得如此醇香诗意。
　　 殷西里也一样，也爱把一切都她说，琐琐碎碎。比如，他的航程，他在海上见到的冰山，海市，鲸鲨横越海洋的场面，等等，他都会在信里一一向苏拉描述。殷西里的信件从原来约定的两个礼拜一封，到后来的一个礼拜一封，现在是一天两封，甚至更频繁了。殷西里说途中寄信十分不方便，偶尔在小岛停泊，岛上也不一定有邮差到来，邮政大多是形同虚设。殷西里说他们的航程已过了南沙群岛，就要到达马六甲海峡，离印度不远了。他给他寄来他拍的照片，有日出，日落，灯塔，小岛，以及岛上的西式建筑，等等。殷西里说他正和同学筹备一次远程航海，以庆贺他和苏拉的蜜月，他要在他们的蜜月里带着他们的孩子去航海——他把贝贝和丁丁都唤作他们的孩子——他和苏拉的孩子。殷西里言辞格外的温情，亲切。苏拉读着殷西里的温情亲切，胸腔里被一股热浪一样的东西往上拱，有一种强烈的玄晕，很幸福。她一封接一封地拆，一封接一封地读，有的读一遍，有的两遍三遍，甚至五六遍。
　　 最后一封信，很让苏拉兴奋。殷西里说他在海上放了一个漂流瓶，在里面有他给苏拉写的一封信，是什么内容，却是不说。他只说那是一只葡萄酒瓶，瓶里的信笺上只有一句话，这句话只有几个字。苏拉就猜想是哪几个字。是：我想你（？），我爱你（！），还是等我回来（！）。苏拉觉得有意把她捉弄，可是，她又是无端地喜欢殷西里这样捉弄她，她便是喜欢从殷西里的这些细枝末节里感觉一个男人的纯真和情趣。她喜欢这样的纯真和情趣。
　　 苏拉靠在船舱上，看外面天苍苍水茫茫，心里竟百般惆怅，觉得自己的爱情怎么就有了点天苍苍水茫茫山重水远的味道。
　　 苏拉想给殷西里写信了，这种感觉非常强烈。她心里有无数的话要和殷西里说，有无数的未来要和殷西里描述的。尤其是她的思念和牵挂。苏拉把信笺铺展在桌子上，提了笔，在信笺的左上角写下：哥哥——称呼一旦叫出来，情绪就变得异常的饱满，千言万语的，不知从何说起，很折磨人。就像殷西里唤她丫头一样，他让她叫他哥哥，阿哥阿妹的，很有点梁山伯与祝应台的味道，十分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苏拉一口气写了四五张信笺，都只有“哥哥”，她实在激动，要说的话实在太多，太绵长，缠绵，写来写去，到了纸上的话除了“哥哥”，就只有一句话了。
　　 我想你，很想！
　　
　　 十
　　 马格准备到城里去一趟。
　　 李伟已经相当一些日子不到埠头来了，这多少有些反常。苏拉离婚的说法经过长久的流传，总算落定一个结果。当然，这个结果对马格十分重要，尽管它和男欢女爱关系已经不大，那也另当别论。想想，多年来，为了这个结果，马格付出的代价确实是不小了。
　　 早些年，马格在海上晕得厉害，起初几次，别说食物胆汁，就连子宫里的物件都要吐出来了，林进这个石狮子，他居然不会递上一杯水，哪怕安抚半句。有一次，马格被风浪摔打，天旋地转，她实在熬不住，爬到船舷边上，作势要跳海，林进站一旁，雕塑一样，竟也没有过来劝一把的意思。马格又从船舷边爬回来，心里却是死了一般绝望。这种绝望让她对李伟又恨又怨，他为什么非要出让猪狗一样把她出让给林进？马格也莫名其妙，这么骂着，就又想李伟，贱得很。似乎，李伟就是她船上的桅杆，是海岸线上的灯塔。曾经马格一直死活不肯和林进去作婚姻登记，私下里是有梦想的，谁知道李伟什么时就和他女人离了，再轰轰烈烈地把她娶进城里去？
　　 要不是后来发生那件事，她是不会和林进成为合法夫妻的。是几年前的事了。
　　 某天夜晚，林进家船上突然出现派出所的人，说是查户口，林进拿出的户口本上没有马格的名字，于是被下了定论：林进和马格为非法同居。结果罚了一大笔钱。马格火急火燎地找到李伟，李伟看起来十分愤怒，问马格是哪个派出所的，马格说有一个很面熟，似乎是他以前的战友。李伟狠狠地骂了一句“胡来”，说，为了安全起见，你还是先把手续办了吧。那样子，十分地为马格着想。很快，马格就和林进把手续办了。
　　 对这个事情，后来却有别的说法，有人说是李伟指使战友带人干的。这话打死马格她也不相信。这怎么可能？事后马格把这个说法李伟说，李伟愤怒得很，说：你觉得我会这样做吗？马格摇摇头，说：不，你不会！马格把话说得十分肯定，一锤定音。
　　 多年以后，尽管马格觉得事情没有她想象的好，甚至，她对李伟有不少失望的地方，然而，她一直熬着等待的，不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吗？
　　 大清早，马格进城了。
　　 马格直接到了那条幽深的小巷，李伟的家就在小巷尽头，那是一个带庭院的小楼，马格常常把备好的礼物送过来，就送到这儿，然后给李伟电话，让他出来拿。她这样来来去去，都无数次了，只是从来没有机会进门去看过。说到底，对苏拉心里还是有几分忌怕。眼下是不同了，既然苏拉走出这个家门，就证明这里不是她的家了，没准还是她和李伟的家，那样她哪怕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这个城市的市长也管不着的，她苏拉还能怎么样？逻辑推断的结果让马格觉得一切都变得十分的光明正大，远远地看见巷子尽头栅栏围着的那扇铁门，马格心跳得有些狂，呼吸也有点不顺畅了。李伟他应该还没起床的，马格加快了脚步。这时，门开了，李伟出来了。李伟打着哈欠，松垮垮的，看起来十分的慵懒，有一种满足的疲惫在里头。马格有些失望，觉得自己晚了一步，要是再早一点，没准还能和李伟共一个良辰美景呢。却在这时，一个女人跟在李伟背后出来了，女人还一边梳着头的。马格被点了穴了，愣傻傻地站着，她脑子里一团糟，不知道回避好，还是冲过去和那女人争个高低，再给李伟一个耳光解恨，权衡之下，还是一种来自于异域的非城市性质的东西压住了她，让她莫名地自卑起来。眼看李伟上了车，马达的响声十分刺耳，这时女人也开了右边车门，进去了。马格侧身便贴在巷子拐弯处的紫荆花丛下。看李伟的车经过紫荆花丛，一路出了小巷。马格手里抓着的紫荆花，已经捏出了水，从指缝间渗下来，紫红紫红的，一如静脉里抽出的血。
　　 李伟的车载着女人走了，马格从小巷里一路哭了出来，她哭哭停停，停停哭哭，伤心得像个孩子。没了李伟，她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失魂落魄地在街巷里晃荡一阵，即离了城市，回到小镇了。在镇上，不巧碰到苏拉。苏拉正和颜悦色地贝贝说着话。贝贝才12岁，出160的个儿，都一个大姑娘了，和苏拉走在一起就像一对姐妹。马格明显地感觉到苏拉的幸福。苏拉正沉醉在恋爱的幸福之中，一如蜜蜂喜鹊。马格远远站着，心里分外复杂，她很想走过去叫一声苏拉，又担怕受了冷落，眼下，对苏拉，马格觉得心里突然就没了嫉妒和仇恨，反而像闹过别扭后的姐妹似的，格外地亲近了，可是这种亲近又显得如此一厢情愿，甚至无从表达。
　　 苏拉和贝贝发现马格了，却也说不上好。尤其是贝贝，很不友善，见了她，当即闭了嘴，扬起脖子扭向一边。马格讪讪的，欲示亲善，又无从表达，心思映到脸上，表情就十分的难看。贝贝说：妈，我们走！苏拉严肃地看了一眼贝贝，说：贝贝，没礼貌！马格越发尴尬，终于，她鼓起勇气，说道：我知道你们恨我。苏拉没想到马格会讲这样的话，一时反应不过来，脸上表情也复杂，马格又说：珍惜自己的幸福吧，他——不值得的。马格话完，十分幽怨地转过身，走了。苏拉愣在一旁。
　　 其实，马格并没有走远，她就躲在街口的小吃店里，一直目送苏拉母女远去，贝贝挑了苏拉的模样，长得十分出众。贝贝长大了，和苏拉可以做姐妹了，丁丁又在呀呀学语。马格突然觉得苏拉十分的幸福，这一对照，心里便失落得很了。私下里，马格一直想怀李伟的孩子，起码，也算对她这些年的付出有个交代，可是李伟不这样想，李伟在她身上只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她一厢情愿的美好迟迟无法实现。李伟常常有防备，每次到来，他都自备工具，且监督严格仔细。曾经，马格趁他不注意，用指甲把塑料薄膜戳了些个洞眼，事后被李伟发现，他表情严肃，硬是逼着马格吞下了那两颗白色的丸子。
　　 实话说，马格也有自知之明，她一个毫无根基的女人，自然明白不要对李伟有什么幻想，只是，女人是奇怪的兽物，一旦和一个男人血血肉肉地胶在一起过，就想着托付终身和人家白头到老，而男人不同，男人睡了一百个女人，大多不会想着和其中一个相亲相爱白头到老。马格就反感李伟的麻木不仁玩世不恭，每当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让他离婚，把她娶回去。她说：我不想这样下去，我不想了，做贼似的。李伟就只是笑，笑上一会儿，就说话了，说：傻，这样不是挺好吗？李伟的话通常是轻描淡写，不注入任何感情成分。当然，偶尔李伟也会一段甜言蜜语。是女人就戒不了甜言蜜语的诱惑，尽管，男人的甜言蜜语从来就是谎言，是狗屁。可是，管它是狗屎或猪肠，只要从李伟嘴里出来，就是金玉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