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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晓荷.家国天下】一根火柴的火(小说)


作者:决决流冰 秀才,2644.7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22发表时间:2018-10-09 00:52:33


   是谁家的公鸡这儿打鸣?
   石决明斜靠在床头架,眼睛眯了起来。刚才咳嗽时的猪肝脸现在转为瘪气的鱼泡色,他这种苍白已经有好长时间了。
   正月十五中午,在陈皮家吃酒,酒是石苇过年时从县上买回来的,本地人用糯米酿造的摆头酒,虽然黄浑浑,但进口如蜜。据说正宗的这种酒应该是甜中带酸,喝了后一边摆头,一边又想继续喝,但现在这种所谓正宗酒市场上是难以见到的,除了本身稀少金贵以外,还在于价钱高,所以市面上流传的多数是经过头粬稀释再稀释。有时为了增加力度,有些人还在里面加点高粱酒。石苇在县城买的这酒可能就是这样的。石决明有酒量,年轻时几个同龄人斗狠,喝过一斤半的老白干,那天除了走路稍微跄踉外,睡一觉后第二天照样上工地。到陈皮家吃饭是头天说好的,石决明提着过年喝剩的两斤多摆头酒,我和他,一前一后,像爷孙,穿过石家凼那棵至少有500年历史的枫树,就看到陈皮家的烟囱正冒着黑烟。一条武昌鱼,一盘红烧肉,本地特有的肉糕,排骨炖“青头嫩”白萝卜,再加一碟花生米和一盘青菜,比吃年饭还丰盛。那天,天气很晴朗,陈皮喝了一杯摆头酒后害怕血压不敢继续喝,石决明在二人的絮絮叨叨中,把剩下的酒全喝光了。摆头酒不同于白酒,酒精度一般只有十来度。现在人分析,武松景阳冈打虎,喝的十八大碗就是这类酒。以石决明的酒量,那天的酒其实是不算酒的。但还是喝多了,喝完后,斜倚在椅子靠背,上眼皮马上连着下眼皮。
   “奶奶的,这摆头酒肯定兑了白酒。”后来石决明恨恨地说。
   到了下午五六点,家家户户送祖人上山,起起伏伏的鞭炮声把石决明震醒过来。石决明伸了伸懒腰,我们还是像爷孙,一前一后,穿过那棵超过500年历史的枫树,回到家,同样举行这种送祖归山的仪式。
   这天晚上的下半夜,石决明咳嗽起来。一口一口,吵得我在房门外,不宁静。
   娘的,受凉了,不经事。他第二天打电话和陈皮唠叨。
   陈皮来到石决明家,将喝剩的半瓶京都念慈安带了过来。陈皮说,这是止咳的好药,去年何首乌托人跟我买的,效验。
   几天后,念慈安喝完,石决明撂下一句:有个卵用!
   陈皮打电话何首乌,三请四接的,何首乌来的那一天已经到了正月十九下午。
   满脸堆笑,又是量体温又是拿听筒。决明叔,要打针消炎了。
   打呗。你说么样就么样。
   两瓶液体冒着泡,“咕咕”灌进了石决明的体内。这天晚上,咳嗽果然好多了。人硬没有货硬。石决明躺在床上叹息。
   一连打了五天,石决明咳嗽是好多了,浓痰已经化了,但胸口闷,闭气,像甑压着。何首乌说,最好到县里去看一下,是不是心脏有问题。
   石决明不,对陈皮说,自己贱,过一段时间会好的。少抽点烟就行了。
   石决明还是熬不住胸口像甑蒸。那一天是二月花朝节,他煮了满满一电饭煲饭,新年存放的胖头鱼炖红、白萝卜。他在桌上吃鱼头肉,我在桌下吃鱼头骨。临出门时他对我说,石脂石脂,我到县里去,你在屋里不要乱跑,遇到不认识的人千万莫拢身。他把我关在屋里。但他知道大门是关我不住的。柴房的墙缝早凿了个洞,那时兄弟赤石脂还在,这洞是我和赤石脂的杰作。他有他的出路,我们也要有我们的出路。特别是晚上到外面溜达时。
   下午四五点钟时,他回来了,没有下山时雄势。果然不出他所料,我并没有被他关住,中午吃饱后我一直在村中溜达,见到了石家凼每个留守的人。在这仲春的时候,石家凼其实没有多少人,年轻的多数出去了,但村庄并不寂寞,来往淇山的拖石车,在村后那条路上嗡嗡响,来去像燕子飞,卷起来的泥土打着漩。我看到石决明时,他正绕着村中的那棵古枫转。不知已经转了多少圈。石家家谱记载,这棵树是始祖石楠公当年江西填湖广时从鄱阳湖瓦屑坝带过来的,据说它聚集了鄱阳湖的灵气,无论天怎么干,日头怎么毒烈,从来都郁郁葱葱。那儿曾经是石家凼最热闹的地方,乡下人吃饭、乘凉、拉家常、开斗私批修会,甚至吵嘴骂娘,都在这个地方。地上的青石板已经磨得滑不溜秋。我像见了亲人,往他身边跑。
   他连眼睛角也没看抬。像一头磨面的牛,自顾自顺时针转。反拷着手。
   这天晚上,陈皮来了,气氛有些诡异,我大气不敢喘。
   陈皮:“住院不?没人招呼我去。”
   石决明:“不住。住也没卵用。”
   陈皮:“你就是犟。你不是医生你晓得没有卵用?”
   石决明:“医生说没有用。”
   陈皮:“放屁,医生不会这样讲的。”
   石决明:“是真的。他说我的肺黑了。办法当然有,那要好多钱。”
   陈皮:“叫石苇、石榴出点。养儿防老不就是这样。”
   石决明:“千万莫闹得满城风雨,像个长舌妇。何首乌也不说。石苇、石榴更不要说。我不希望到最后像石菖蒲一样。”
   陈皮:“呸,呸。”
  
   五
   石菖蒲和石决明是远房兄弟,往上推算到天祖辈,两人正好一家。那时大清帝国还没日薄西山。石菖蒲的父亲曾经在乡里的供销社上班,香饽饽职业。所以他的家境比石决明好,不像石决明从小就苦大仇深。改革开放后石菖蒲就自己做生意,手头活泛,是淇山第一代“万元户”,属于石家凼最风光的人。不光他风光,他的独生儿石彭子更是让淇山人钦羡。石彭子聪明绝顶,15岁考上中国科大,毕业以后东渡留洋获得博士后,就定居在大洋洲,据说一个月挣的澳元比普通淇山人一年的票子还多几倍。石菖蒲和老伴彭大海曾经在天上飞来飞去,他说把五大洲四大洋玩遍,让石家凼没有见过世面的男人女人羡慕得牙齿咬咬的。
   彭大海福分浅,六十六岁时一天早上血冲脑睁个眼睛就没气了,但石家凼人并不感到特别惋惜,玩也玩了,吃也吃了,活着时过的是风光日子,死又没有受罪,迷信的说法是“修的好”。石菖蒲在彭大海走了以后,石彭子希望他到澳洲去,石菖蒲不愿意,理由是语言不通,没几个人说话,更没有人陪同打麻将,不如在石家凼自在。石彭子就在县城为他买了一套房,豪华装修,石菖蒲县城和石家凼两边住。有闲有钱又精壮,到冬天时还像候鸟跑到澳洲,日子真是美美。
   石菖蒲最后还是死在石家凼。前到后拖了一年多,死时骨瘦如柴。对石菖蒲的死石决明是有一些后悔和害怕。本来说好的,石菖蒲偏瘫以后,石决明每天都要去望望,老弟兄聊聊天,不咸不淡说几句。那一年夏天,遇到陈皮结石犯了,痛的要死,在乡卫生院打针,石决明自告奋勇去伺候,在医院待了三天,等回到石家凼后,路过高墙大院的菖蒲家就感到不对劲,大白天闩门闭户不说,还有一股说不清的味道。石决明壮着胆子推开大门,我的天啊,石菖蒲死在地上,一条条白蛆,还有绿头苍蝇。屋子里弥漫一股浓烈的尸臭……
   石决明“哇”地一声,连同胆汁吐了出来。
   石菖蒲死时的那个情景,让石家凼很多人心有余悸。石决明有大半年睡不安稳。后来众口同声,请来墓头回作法,在鸡不叫、我们不咬时,墓头回口中念念有词,在石菖蒲的高墙大院四周和那个古枫下作法,一叠叠纸钱化成火苗在暗夜的村庄闪扑,像无数石家凼先人的眼睛,石决明特别虔诚,又是磕头,又是作揖,我们不声不响远远看着这群人,说不出什么感觉。
   做完这场法事后,墓头回对大家说,现在安心了,石家的先人各归其位。众人在黑夜中一一散去,石决明送走墓头回后,这一晚睡的特别踏实。
   何首乌拿着石决明的胸部CT,对着光线,足足看了十五分钟,摆了摆头,又摇了摇头。
   何首乌:“决明叔,你这个病是肺气戗乱,气不下降,老往上跑,气降下来就好了。”
   石决明:“好你大个头。以为我不晓得?大医院医生都讲说了。”
   何首乌:“医生说是什么?”
   石决明:“医生说,这病县里治不了,要治到省里去。”
   何首乌:“您去不去省里?要去,我还可以帮忙找个熟人。”
   石决明:“去个毬!就找你治,你中医、西医不是都很可得?”
   何首乌:“那你还是到县上去吧。县里条件好,医术高。你莫听那医生的,这病县里也可以治。现在医生怕担责任,稍微有点难度的往外撵。”
   两个人还没有说完,陈皮就来了,带来一罐子香喷喷肉汤。我鼻子往天嗅了嗅,几滴涎沫滴在何首乌裤脚上。他狠狠踢了我一脚,我“汪”一声跑到屋外,对着他咬。
   这天晚上,石苇和石榴的电话打来了。先是石苇,再是石榴。
   石苇说,爸,最近家里还好吧?
   石决明说,好!一切都好!石家凼一切都好。我也吃的好,喝的好,睡的好。你们也好吧?石乳和石斛都好吧?
   石苇说,都好,您要注意身体,少抽烟,少喝酒,没钱支一声。
   石决明说,我知道。再没有抽烟啊。你们在外面好好做事,莫担心屋里。
   石乳和石斛是他的两个孙子,一儿一女一枝花,一个上初二了,一个马上小学毕业。石苇费了不少劲儿才在南方找到一所适宜的学校,但依然像迷舟,不知几年后他们高考究竟要在哪儿考。石榴的电话很简单,说是买了一件夹克春衫,到时莫忘了到村里华洋小卖部去拿。
   接完两个孩子的电话,石决明半躺在床上,不愿意就此睡去,他的眼睛望着天花板,有时也望着我蜷曲的身子。究竟什么时候睡着我也不清楚。
  
   六
   他的咳嗽和气喘似乎一天天严重,人也变得焦躁,常常对着我大声乱吼,还不管不顾。有时候陈皮来看他,他也是爱理不理,不像从前热情。
   还没到三月底,他就打电话石苇,清明节无论如何带着一家子回来一趟,今年是他的母亲黄精离开九周年。他说,“九”是个大日子,需要好好奠念。
   石苇回来了,带着石斛,石乳因为初中生学业重就由妈妈陪着上补习。石决明虽然有些小失望,但看到天真烂漫的石斛,很快就忘了不快。
   石苇见石决明瘦了一圈,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的,前几天感冒了,咳嗽了好一阵子,何首乌那儿又打针又吃药,好多了。石决明轻描淡写,抿着嘴咳嗽一声说。
   这一年的清明特别晴朗,金黄的油菜花和粉红的桃花在旷野交相辉映,蜜蜂、蝴蝶在花丛中穿梭,大地春意盎然,生机勃勃。他带着石苇、石斛上到石家祖坟山,这一方乱石岗躺着无数的石家先辈,有自己的妻子、父母、祖父母,往上追溯还可更久远。他想,如果这些亡魂有灵,此刻,一代一代聚在一起,那比山下镇子还热闹。他似乎看到了很多久违的面孔。
   在回来的路上,石斛像一只花蝴蝶,在青草鲜花中跳来跳去。笑声清脆如铃铛。石决明看到孙女这般欢快,很久以来不曾有的笑容在脸上舒展开来。那天,我也很高兴,在乱坟中穿来穿去。后来,还和石决明一同目送石苇父女离开石家凼。
   清明过后一段时间,石决明的咳嗽居然好了,气不闭,胸口也不闷。“大医院一群狗屁医生”,他当着陈皮的面骂了一句,还不忘把我们也圈进去。其实他也知道,县里那些医生跟我们的狗屁无半毛钱关系。我听着很生气,朝他“汪汪”了好几句。这话没说完几天,石决明的病又犯了,除了咳嗽不讲,还发烧,胃里的酸水往上涌,躺在床上哼哼嗤嗤。看着他那熊样,我就想医生是不能骂的,更不能连我们一起骂。
   何首乌测了体温,对陈皮说,这是感冒引起肺炎、胃炎,至少要到镇上去,那里有氧气。
   陈皮说,那去吧。她对石决明努努嘴,问需不需要叫石苇和石榴回来。
   不叫!石决明抢先说,我的病我知道,还没有到要走的时候,来的盘缠去的路费,还让伢们干着急。
   他怕说那个“死”字,似乎对死很恐惧。
   得亏何首乌人脉广,心肠又好,石决明转到镇上去的时候,主治医生黄连千说万说就是不收,叫转到县里去,说病人很危险,何首乌没有办法,就找到院长桑寄生,出问题保证不会找医院扯皮。桑寄生眯着眼睛想了半天,答应了何首乌的请求。院长发话,黄连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服务周到,光签字就签的手软。在镇上住了十几天,天天是陈皮进进去去,石决明有时想,要真是自己的老伴多好。
   烧退了,咳嗽也好些,就是还憋气。黄连说,这是慢性病,一天两天也难以好。医保有规定,再住超费了,超的费要自己掏。
   石决明同情地点点头。不能报我们就回去,找何首乌。
   何首乌治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直到过完中秋节,胸口憋气越来越严重,腰也痛得伸不直。这段时间陈皮的头痛病又犯了,走动的少,石决明感到十分的落寂,他常常对着我自言自语,有时还拿着石乳、石斛的相片喃喃念叨,他说的话我听上去愈来愈模糊。但咳嗽声清晰,在每一个寂静的晚上,喉咙像一苇芦管朝天独奏,有时还带出一坨坨乌红乌红的音符,落在地上噗嗤有声。白天他强迫自己起来走动,有时站在老枫树下画圈,晚上睡不着从房里走到房外,严重打扰了我的作息规律。我常常不胜其烦,跑到外面去躲会儿。有时在外面流浪一大圈,回来时他房里昏暗的灯光还没有熄灭。我抗议地“汪”一声,他生气了,鼓出牛卵子大的眼睛,仿佛要将我淹没进瞳仁里。我又吓得跑了出去。只听到开关扳动声,昏暗的灯光终于灭了。不久,东方泛出鱼肚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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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年轻时的石决明爱慕陈皮,本来互生情愫的二人却因为误会没有走到一起,而后各自成家。陈皮是个苦命的女人,中年丧子,紧接着丈夫离世,独自一人的她恐难面对那个曾经和睦的家,于是搬离了石家冲,利用儿子的抚恤金,在石决明所在的石家凼安家落户。而此时,石决明也是孤身一人,妻子离世,孩子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家里,只剩下一只名叫石脂的狗,“像祖孙俩的相依为命”。或许,二人本可作伴,不曾想,石决明患了重度的咳疾,且情况愈发严重。对于石家凼,因为有金矿,给当地的人带来了暂时性的收益,然我们都看到了故事的结局,患上肺癌的不仅仅是石决明,还有他已经离世的兄弟石菖蒲。石决明安排好了一切后事,将陪伴自己的狗赶去了陈皮身边,并且将自己当初的情意挂在了石脂身上,相信,在经历了生活的磨难之后,彼此照顾和陪伴的两人已经有了超越爱情的情感,而对于石决明自己,我们看到了父爱的彰显,在孩子的每一个电话中,他都在重复着自己一切都好。尽管过程温暖了读者,可这终究成就了一场悲剧,细思这场悲剧的源头,身体首当其冲,为了当初的养家糊口,许多人投身于金矿,造成了一个个家庭的悲剧。厚重的故事,沉重的文笔,我们不得不进行反思,在这场人生的旅途里,我们仿佛都能看到自己生命的尽头,犹如石决明,他早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只是终究没有勇气面对一个“死”,而他又是勇敢的,利用最后的时光,和自己的亲人道别,却又在最清醒是时候,将生命终结在火海里。感谢老师赐稿,让读者看到人生起起伏伏,相信,活着的人还有机会,来思索更多的可能。【编辑:清粥小菜】【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1010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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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清粥小菜        2018-10-09 00:56:35
  在这场悲剧里,闪烁着温暖,传达的是一种仿佛可触及的真实感,好似都有年轻时的遗憾,成家后的拼搏,中年之后对孩子的厚爱,每个场景都有强烈的画面感,值得学习。
2 楼        文友:清粥小菜        2018-10-09 00:57:03
  感谢老师对晓荷的支持,期待更多新作。
3 楼        文友:何叶        2018-10-10 14:47:50
  恭喜精品!期待更多精彩!
何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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