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今日巴别塔(散文)
创业初期的金圆规,因受资本局限,使得普朗坦限于舒展不开的窘迫。他不仅具有人文主义者的情怀,对梦想怀着使命般的虔诚,然,作为商人,他明白自己更需要聪明和一份坚韧之心。壮年的他,政治立场鲜明,暗里他是个强烈反对西班牙统治的叛徒,暗里冒着生命危险秘密印刷反不落帝国的书籍和传单,明里又和菲律普二世私交甚密;宗教方面,他表面上装成官方宗教的虔诚信徒,实际上,他却是亨德里克•尼古拉斯忠诚的追随者。亨德里克是个多产的作家,比普朗坦大约年长20岁,德国人,在出生地明斯特时因涉嫌怀疑路德信仰而被捕,释放后诀别家乡前往阿姆斯特丹,在这里再次被捕入狱。他激进的思想和文学上的成就,使得追随者围绕身边,普朗坦是其中之一。
从荷兰牢狱释放后,他创办了以“宣扬宽容并感受上帝之奥妙”的秘密社团“爱之家”,团中成员由知识分子和商人组成,成员们认为“通过一个好的印刷商来传播亨德里克思想是个好主意”,因而,满怀梦想和技艺的普朗坦理所当然被委以此任并获得团中成员筹募的资金。拿到“爱之家”的第一笔钱后,普朗坦首次印刷的,是人文主义者乔凡尼就贵族家庭女孩教育问题所写的一篇论文——一如当年古腾堡以印一首德国诗作作为开启印刷序幕何其相似。宗教限制万分严苛的16世纪后期,作家、出版家同样经受考验,印刷品中偶尔出现“异教”作品即招来牢狱之灾甚至搭上生命。普朗坦就因被查出加尔文派的小册子而在巴黎躲了年余。等到他从巴黎回来,铸字工具、印刷机器并成品已被拍卖,所幸是债主买主都是朋友,因此,与朋友们合作,成为重新拥有自己财富的惟一出路。
宗教限制的严苛,使得他提心吊胆,而寄望于思想传播的热切,又使得他不得不冒着上绞刑架的危险前行,可是源于此,他才和菲律普二世尽可能地保持“亲密的关系”?其实,早在他是个装订工时国王就已经向他订货了。他在国王面前会以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出现,也正因此,虔诚的天主教徒菲律普二世才在他的说服之下出资助他实现宏大的计划:以五种语言撰写的八卷圣经经卷。
和百余年前古腾堡以拉丁文印刷的《古腾堡圣经》相比,普朗坦这部含拉丁语、希腊语、希伯来语、叙利亚语和亚拉姆语的经卷印刷,被称为16世纪最大的印刷工程。此前,为启动这个项目,菲利普二世还专门从西班牙召来了神父伯奈迪科图斯•阿里亚斯•蒙塔努斯。阿里亚斯不仅是个神父,还是个诗人兼人文主义者。他曾追随塞戈维亚大教,一生留下不少宗教著述和古代史诗,可见是个显赫人物。接到国王圣旨时,他已是林中修道院里的隐者,但是,出于对国王的尊重和普朗坦的热切,他还是从西班牙乘船来到了本市,和来自各国的译者以及相关人员一起筹备这项空前庞大的印刷工程。彼时的金圆规,从活字铸造、植字排版,到印刷校对,可谓热火朝天。阿里亚斯不仅参与翻译,审核,还要在出版前乘船把译本送往罗马并征求教皇的意见。事情并不顺利,犹太的希伯来文译本还引出了争议,为此,他受到指控,甚至多次被召到罗马解释。尽管波折不断,经卷终究还是出版了,辉煌也是情理中事。此事件让普朗坦顺利坐上“国王印刷商”的交椅,而他和国王的关系,不仅使得海量的宗教书籍在西欧大量销售,甚且,金圆规垄断了西班牙及其在全球的殖民地市场。然,在王室佑护下如鱼得水的普朗坦,竟也风光不到10年,政治之乱使得西班牙及其殖民地的销量疾速下滑,一切似乎已无所寄望。在人心惶惶的宗教纷争之际,作为反西班牙统治领导起义组织和加尔文派组织的印刷商,他冒着厂房被焚毁、甚至被送上绞刑台的危险,日夜印刷反西班牙著作和传单。西班牙人的火焰点燃了市政厅时,金圆规的机器依然如常作业,直到总督亲自把城市攻下的霎那,他明白:流亡是惟一出路。
是巧合还是命定,踏上流亡之途的普朗坦,正好也63岁,和120年前被流放的古腾堡同龄。他到了荷兰莱顿,居于对印刷的热衷而重起炉灶,并被当地大学器重。可是,比起安特卫普,那里的世界实在太小了,不得已,又重返故地,而那时,落入西班牙手里的城市,大势已去,物是人非。印刷坊的衰败,让他日渐失意,4年后,在寂寥中辞世。
回望普朗坦和古腾堡的道路,两人一波三折的轨道竟那样相似,甚至连寿数都几乎一样,好像后者是前者的还魂重生。比古腾堡幸运的是,普朗坦后继有人。金圆规得以传承和荣昌,首先得益于普朗坦时代聚集了大量杰出的人文主义者,包括他左右臂的两个女婿,尤其穆岚陶尔弗,老丈人去世后,他首先接过火炬,而后,代代相传。三个多世纪里,该家族人才辈出,加上日新月异的企业精英荟萃,使得该金圆规一直为业界之最。如今,馆藏中那部从16世纪中期到19世纪后期的企业档案,就以连续不断的簿记形式记载着曾经300多年里的原始记录,那是摩勒图斯家族印刷坊在三个多世纪里以不间断的日记形式雕刻于时光轴的实证。
在壮阔的露天博物馆欧洲,处处是文化遗产。但是,像摩勒图斯家族辉煌了三个多世纪的活字印刷遗址,欧洲甚至世界也仅此一家。她的存在使得这座中世纪古城更具魅力。从鲁本斯博物馆过来的游客,逗留在藏馆间会犯模糊:这里究竟是鲁本斯家,还是普朗坦家。因为中世纪“哥特和巴洛克混合体”的普朗坦建筑,风格上和鲁本斯家极其相似,甚至连老壁炉的大小格调、镶嵌油画的木柜、风格大小一致的拢帘木床等,确实彼此难分,而实际上,画家加大师的鲁本斯也恰恰是普朗坦一家的世交,至今,他为该家族不少成员画的肖像,就挂在画馆里。他们于这个城市,就像两颗精工切割的钻石,璀璨,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