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放暑假，瑶瑶就成了一只自由的小鹳鸟，整天在鹳河里飞来飞去，戏着欢快的浪花，捉着水草里的小鱼小虾，还有那些滑溜溜的小泥鳅，也会捡一些螺翅，更多的是在河湾的水潭里洗澡，扎猛子。
　　 瑶瑶没作业吗？当然有，有很多哩。瑶瑶是老君小学三年级学生，学习溜溜的棒，秋天开学就要到鹳河对岸的中心小学上四年级了。瑶瑶还多了爷爷给布置的作业哩。譬如要他割一篮子猪草，譬如要他薅一篮子马齿苋。马齿苋是爸爸妈妈最喜欢吃的野菜，晒干了，包在馍里，可好吃了。那也是瑶瑶的最爱。瑶瑶的父母都在很远很远的城里打工，过年才能回来一次，只能带一些干的去。瑶瑶想着爸爸妈妈，每天早早地就起床了，不等爷爷喊他吃早饭，一天的作业就做完了，吃了饭，他㧟上竹篮站在竹园后边的大路上叫一声，乐乐就㧟着竹篮出来了。
　　 乐乐跟瑶瑶同岁，却低一级，明年才能到鹳河对岸上学。乐乐的爸爸也在外打工，好像是在一个什么国家给人打渔，两三年才能回来一次，但一个人挣的比瑶瑶爸爸妈妈两人都多。乐乐妈妈一个人在家带孩子，乐乐还有一个一岁多的妹妹，他妈妈一个人照看不过来，常常要乐乐帮忙照看，只有瑶瑶叫他的时候，才能出来撒一个欢儿。
　　 乐乐一来，俩人哧溜儿钻进玉米地里，不到半上午，又哧溜儿一下钻出来，就有了满满一篮子猪草或一篮子青青的红红的肥实实的马齿苋。割了猪草或薅了马齿苋，瑶瑶和乐乐不急着回家，先把猪草或马齿苋㧟到鹳河边上，明言是淘一淘，实际上是为了捉鱼摸虾或洗澡扎猛子。
　　 瑶瑶家在一片竹园的南面，跟竹园紧挨着，若不是瑶瑶的爸爸把院外的小路打了水泥，竹子早就长到院子中间了。竹园是集体的，由瑶瑶的爷爷负责看管，每年组里都要间伐一次，砍下一大堆的竹子。这时候，那些种香菇的菇农们就会找上门来买，组里会有一笔不小的收入。这笔收入组里是不花的，到了年底，像瑶瑶爸爸一样在外打工的家长们都回来，开一个会，把钱按人头分给一家一户，让家家都能多买几斤肉，过一个肥实实的新年。开会的时候，组长不仅要给爷爷发一份奖金，还要表扬爷爷几句，大家也会大加赞扬，瑶瑶一家人脸上都有光彩。瑶瑶知道这是爷爷的功劳，但也有自己一份，心里一样的美气。
　　 竹园还是鹳鸟们的乐园，也是鹳河上上下下十几里所有鹳鸟的宿营地。每到傍晚，太阳的余晖从竹梢上收尽，鹳鸟们就陆陆续续地归来了。它们在竹园里“各嘎各嘎”地欢叫，瑶瑶好像听到它们用翅膀拍着鼓碌碌的肚子在说：“看看我今天的收获。”鹳鸟们喜欢栖息的是竹园里的那棵黑柳树，爷爷说也叫鬼柳树，瑶瑶把它写进自己的作文，语文老师说它叫枫杨树。瑶瑶喜欢老师说的这个名字，好听，一点也不土里土气。那棵枫杨树已经很古老了，要两三个大人才搂得住。树干中间已经空了，瑶瑶和乐乐曾在里面躲过猫猫。树肚里有许多鸟窝，有三个是喜鹊筑的，一年一年地加高，都已经比水桶还粗还高了，有许多麻雀偷偷钻在下面做了自己的窝。鹳鸟喜欢枫杨树会不会是因为有邻居呢？瑶瑶常常坐在枫杨树下望着树冠和树冠上面的鸟窝想。枫杨树没地方了，鹳鸟们也会选一株斜着生长的竹子，常常是为争一株便于栖息的竹子而挤挤抗抗，结果弄出一阵阵的慌乱，又是一阵“各嘎各嘎”乱叫。这时候，瑶瑶若是醒着，就会提醒爷爷说：“有人偷竹竿了。”爷爷就会笑笑说：“鹳鸟还没睡哩，贼娃子哪敢来。”
　　 鹳鸟是一种像鹤又似鹭的鸟，长长的嘴巴，长长的双腿，一双翅膀伸展开足足有一米长。鹳河里的鹳鸟有黑色的，也有灰色的，更多的是白色的。白色的，也不是纯白，或翅尖，或尾端，或脖颈，会有一点黑色，恰如白玉点了一墨，平添一丝妩媚，美得自然，美得极致。鹳鸟美丽，鹳鸟的舞蹈更令人着迷。在和煦的阳光下，三五只在一起，舞动修长的双腿，扇动洁白的双翅，扭动着曲弯细长的脖颈，“各嘎，各嘎”地唱着动听的原声，时而低伏，时而跃起，时而伫立，时而旋转，歌声飞扬在蔚蓝的天空上，倒影映照在清澈的河水里，生生地勾出一幅绝妙的风景画。
　　 瑶瑶喜欢鹳鸟，更喜欢鹳鸟的舞蹈，常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河边，一看就是一晌。
　　 那天，瑶瑶和乐乐一人薅了满满一篮子马齿苋，㧟着就去了鹳河边。他们在玉米林子里弄了一身的灰一身的汗，现在早成了一身的污泥水，黏糊糊的一身，急需在河湾的水潭里扎一个猛子。两人急急地往河湾里跑，篮子一耸一耸的，不时有马齿苋掉出来，也不顾捡拾，只管跑，恨不能一下子就扎进去。就在这时候，他们看见了一群鹳鸟。很显然，鹳鸟也看见了他们，亦或是他们急跑的脚步惊扰了它们，一只只踩着水面猛跑一截儿扑噜噜飞走了，却有一只没有飞，只是在原地一跳一跳地走着，很艰难的样子。走近了，瑶瑶才发现那是一只小鹳鸟，而且是用一只腿在跳。它的那只腿呢？再近了，才又看清那只腿没了，从这它的膝盖处没了，好像还在流着血。现在没有猎枪了，人们也不会打鹳鸟，它一定是遭遇野猫或黄鼠狼了。环境好了，鹳鸟多了，它们的天敌也跟着多了，这是没办法的。
　　 瑶瑶说：“我们得把它逮住，否则它就没命了。”
　　 乐乐说：“它都不让我们靠近，咋逮？”
　　 “笨脑壳，它一条腿，能跑过咱？”
　　 “它飞了咋办？”
　　 “它要会飞，能还在这儿，真是笨脑壳。”
　　 “你老骂我笨脑壳干啥？”
　　 “让你动动脑壳，就不是笨脑壳了。”
　　 “哦，那咱两头挤吧。”
　　 “看看，你脑壳开了吧。”
　　 两人不再说话，都屏住气，瑶瑶从后，乐乐在前，慢慢地向鹳鸟靠近。鹳鸟很狡猾哩，从斜里一跳一跳地逃出了瑶瑶和乐乐的夹击。瑶瑶和乐乐也不是憨蛋，立即调整战略，呈犄角之势紧追不放。那鹳鸟再次改变逃跑方向，瑶瑶和乐乐再次调整战略，不管鹳鸟如何左突右冲，始终无法摆脱瑶瑶和乐乐的夹击。那鹳鸟毕竟只有一条腿，很快被瑶瑶生擒活捉了。起初，那鹳鸟声嘶力竭地嘶鸣挣扎，企图挣脱瑶瑶的缉拿。一阵儿之后，也许是累了，也许是觉出了瑶瑶和乐乐并没有加害自己的企图，渐渐地，便歇了下来，听凭着瑶瑶的摆布。
　　 捉了鹳鸟，两人也顾不得洗澡，瑶瑶抱着鹳鸟，乐乐一只胳膊㧟一个篮子，便急匆匆地往回走了。
　　 爷爷见瑶瑶捉了一只鹳鸟，气不打一处来，霹雷子火闪地就训了起来：“逮只鹳鸟干啥，还不赶快放了！”瑶瑶知道爷爷爱鸟心切，也不争辩。乐乐说：“朱爷爷，你错怪瑶瑶了，这只鹳鸟受伤了。”爷爷一听，立马蹲下来查看，见鹳鸟的一条腿被咬掉了，心疼得掉了眼泪。瑶瑶很少见爷爷掉眼泪，就是那次割猪草割破了指头，爷爷也没有掉眼泪，不仅没掉，还嘻嘻地笑瑶瑶：“一个男子汉，割猪草都不会，将来咋干大事。”爷爷看过，起身进了里屋，拿出红药水和纱布，先往鹳鸟的断腿处抹了药水，才用纱布包扎起来。
　　 鹳鸟需要在家休养一阵子，瑶瑶找来扣小鸡的鸡罩子把鹳鸟扣住。因为鹳鸟腿长个子高，只能让它卧在里面。这不行，咋能把鹳鸟当鸡呢？瑶瑶对爷爷说：“爷爷，再编一个更大的鸡罩子，让鹳鸟能站起来。”
　　 下午，爷爷就去找了组长，组长说：“需要几棵，砍几棵。”爷爷回来就拿斧子砍了两棵又粗又高的竹子，用他多年没用的蔑刀，咯炮！咯炮！破成一指头多宽的竹条子，起了竹黄，简单地刮了刮，变戏法一样就扎成了一个新鸡罩子。新罩子比原来的高了一倍，鹳鸟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瑶瑶立马就想到老师说过的一个成语——金鸡独立。现在是鹳鸟独立。
　　 鹳鸟在家住下来，爷爷又给瑶瑶多布置了一项作业——逮鱼虾。这本就是瑶瑶和乐乐常干的活儿，自然很乐意地接受了。
　　 鹳鸟喜欢吃活的小鱼小虾，这是很难的。你看哦，冬天逮住了鱼儿虾儿，可能会存活半天，现在是夏天，是伏历天，鱼儿虾儿一离水，蹦跶几下，立马就不行了。怎么办？瑶瑶找来一个湖北佬米酒瓶，洗了又洗，刷了又刷，还拿在鼻子下闻了又闻，觉得万无一失了，才拿着去了村外的鹳河。
　　 前些年，鹳河的水被污染了，鱼儿很少，连很善于逮鱼的鹳鸟都很难逮到，别说人了。所以，那些年，鹳鸟的身影都很少见。近几年，鹳河的水清了，鱼儿跃了，鹳鸟也回来了，鹳河才又成了人们心目中的鹳河。尽管鱼儿多了，要想逮住，还是很不容易的。之前，瑶瑶是给自己逮着吃，要的是一搾长的大鱼儿，更不好逮。现在呢？是喂鹳鸟，大的小的都可以，小的更好些，所以逮得很快。瑶瑶和乐乐半上午就逮了一瓶子。吃过午饭，瑶瑶和乐乐下河去洗澡，又是一瓶子。鹳鸟自打受伤就没有吃饱过，见了这么多的鱼儿，敞开了肚皮吃，把脖子下的嗉子吃得鼓碌碌的。瑶瑶心里甭提多美气了。
　　 晚上，瑶瑶怕黄鼠狼再祸害鹳鸟，就怕鹳鸟扣在床前的地上。瑶瑶睡在爷爷脚头，一会儿起来看看，一会儿起来看看，鹳鸟安详地卧在爷爷新编的鸡罩子下。瑶瑶放心了，瞌睡终于把他罩严实了。瑶瑶做了一个梦，那只鹳鸟吃了一瓶鱼儿，又吃了一瓶鱼儿，又吃了一瓶鱼儿，渐渐地，那条断腿长长了，长成了跟另一条腿一模一样的腿。鹳鸟高兴极了，在瑶瑶面前跳起了美丽的舞蹈。不一会儿，爷爷来了，乐乐来了，全村子的人都来了，鹳鸟跳得更起劲了。鹳鸟跳着跳着，双腿猛地一弹，飞了起来，在围观的人们的头顶飞了两圈儿，突然就飞走了，越飞越远，最后消失了。瑶瑶心里一阵难受，醒了。瑶瑶赶紧起来跑去客厅看了看，鹳鸟依然安详地卧在哪儿，才又放心地睡了。
　　 天亮的时候，爷爷发现了问题，鹳鸟蔫了，拍拍鸡罩子，只是把头抬一下马上又贴在了地上。鹳鸟生病了。爷爷叫醒瑶瑶，令他小心看着，自己去几里外找来了村里的兽医。兽医看了看鹳鸟的眼睛，捏了捏嗉子，站起身说：“吃多了，停滞了，喂几粒药丸就没事了。”瑶瑶后悔死了，怎么就没料到会这样呢？
　　 给鹳鸟喂了药丸，并没有像兽医说的那样，鹳鸟依然蔫巴巴的，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瑶瑶就催促爷爷去县城请兽医，爷爷说：“县城那么远，那里的兽医不会来的，我们明天带着鹳鸟去县城看医生。”
　　 这一夜，瑶瑶几乎没有合眼，一会儿起来看看，一会儿起来看看，每次都要拍拍罩子，看到鹳鸟动一下才肯爬上床去。
　　 天终于亮了，爷爷早早地做了早饭，瑶瑶胡乱地吃了一点，便催爷爷赶快出发。爷爷说：“鸡还没撒咧。”瑶瑶就屁颠屁颠去前檐的尽头把鸡撒了。爷爷说：“院子还没扫咧。”瑶瑶就拿起扫帚“呼啦儿，呼啦儿”扫起来，扫完了，爷爷说：“碗还没刷咧。”瑶瑶就去把锅碗刷了。爷爷又说：“猪还没喂咧。”瑶瑶就端了盛着泔水的盆子去前檐的另一头的竹篓里窊糠，去面罐跟前的胶桶里窊麸子，兑了水拌好，倒在猪槽里。这时候，爷爷圪蹴在前檐坎儿上吸完了一支烟，站起身，满意地笑笑，习惯地拍拍屁股，说：“抱鹳鸟去！”瑶瑶抱了鹳鸟出来，爷爷已推出了爸爸过年回来给爷爷买的电动三轮车，车上还端端地放着一把小椅子。爷爷真是有劲儿，轻轻一拤，就把瑶瑶和鹳鸟放到了车上。瑶瑶坐在椅子上，怜惜地把鹳鸟搂在怀里，深怕墩着鹳鸟一般，小心翼翼。
　　 爷爷找了一家宠物医院。说是医院，其实就是距巷口很近的两间屋子，一个医生，一个护士。瑶瑶抱着鹳鸟进去的时候，那个护士正在给一只哈士奇洗澡，手上粘满了肥皂泡泡，很像开满了白花。医生看了看鹳鸟对爷爷说：“需要手术。”爷爷说：“多少钱？”医生生硬地说：“手术费三百，麻醉和医药费八百。”瑶瑶知道，爸爸没月寄回来的生活费只有五百块，上哪儿弄那么多钱？瑶瑶看见爷爷的眉头皱成了堆儿。爷爷问：“有危险吗？”医生说：“人都有，何况是鸟。”爷爷问：“还有其他办法吗？”医生说：“手术是最快的。”瑶瑶说：“我们选择其他办法。”医生说：“我给开点药，回去及时喂，再就是要让它不停地运动。”最后，医生给开了二百多块的药。出了门，爷爷骂了一句：“日他先人，把咱们当成养宠物的有钱人了。”
　　 怎样才能让鹳鸟运动起来呢？让一只鹳鸟运动起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啊哦”一声，就轰跑了，吓飞了。但对一只只有一条腿而且病蔫蔫的鹳鸟来说，却是无用的。瑶瑶一路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瑶瑶很会列算式，也很会解算式，但宠物医院医生出的这道题太难了，瑶瑶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作业。瑶瑶苦楚着脸回到家，爷爷把鹳鸟扶起来，俩手轻轻地捧着鹳鸟的肚子，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转起来。转了几圈儿，爷爷说：“瑶瑶，你来试试。”瑶瑶学着爷爷的模样，捧着鹳鸟转，没走几步，鹳鸟就跌倒了，还“各嘎”叫了一下，很疼的样子。郭瑶瑶，你太没出息了！瑶瑶在心里痛骂着自己，又扶起鹳鸟来转，走一阵儿，鹳鸟又跌倒了，但毕竟走得更远了些。渐渐地，瑶瑶会扶了，一两圈都不倒了。
　　 七月流火，午后如炙。尽管院子里有树，毕竟没能全部遮住，太阳还是把瑶瑶的脸蛋晒红了，脊梁晒红了，胳膊晒红了，热辣辣的疼，但瑶瑶似乎没有觉出一样，还在一圈一圈地转。突然，鹳鸟身子一个激灵，瑶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泡稀屎便喷了瑶瑶一身，又腥又臭，令瑶瑶一阵作呕，急忙丢下鹳鸟去院子的压井上冲洗。冲洗完，瑶瑶回来继续转。